将凤儿赶走后他依然无法平静,心中除了腾腾怒气外,还有一种他陌生的空虚感。
为了消除那种感觉,他将自己投入到最累人的工作中,他希望将自己累得无法思考。可是他做不到,无论他在做什么,凤儿的脸,凤儿的单纯,甚至凤儿的惊恐和颤抖,仍一刻不停地搅动着他的心。
直到满天月色,他依然不能将她逐出心房。在沮丧与迷乱中,他提醒自己该汲取教训──美丽的女人有媚惑男人的力量,也有摧毁男人的力量,自己如果不能把持理智,不能像过去多年来一样无心无情,那么必定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他用层层硬壳重新武装好自己后,他去了月香居。
是的,只有巧巧那样的风尘女子能够安抚他疲惫又空虚的身体。他当然明白一旦他在月香居出现,隔壁的凤儿一定会知道,这也正是当年他故意盖这座楼房,让曾为妓女的巧儿与他尊贵的「夫人」比邻而居的目的──报复与羞辱!
今天他也用同样的心态报复那个妄想操控他的女人!可是他没有想到,当凤儿出现在楼台上,哭泣地喊着他的名字时,他的武装竟失去了御敌的能力。
她的眼泪轻易地击溃了他防卫森严的感情壁垒,她的直言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他的心脏,他感到沮丧而且愤怒。
你根本就不高兴……寻欢作乐真能让你高兴吗?这话是如此地逼近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也令他无法容忍被人看穿的事实,于是他伤害她,逼走她,绝不让她再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凤儿终于消失在他眼前,可是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哀伤的声音,高昂美妙的歌声乐声都无法将之驱散。
巧儿极具诱惑的挑逗失去了往日的作用。
几个时辰后,他不胜其烦地离开了喧闹的月香居。
回头看看漆黑冷清的幽梦楼,脚步曾有一剎那的踌躇,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没想到回到主屋,还有人在等着他──
「城主,您不该把夫人送到那里去。」林伯一见他进来,就急切地对他说。
他的脾气正无处可发,当即脸色一变,说:「做好你本分的事就行,少管我的事!」
「可是,那么好的夫人……」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没听见吗?」
城主阴沉的脸色令林伯噤声,但他仍倔强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忍受着谭家最温顺、最忠诚的老仆饱含谴责意味的目光,谭辰翮大步迈进屋。
「谁都想管我!」谭辰翮恼怒地骂着脱掉身上的衣物。
不料林伯竟尾随而入,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将衣柜打开,弯着身子恭敬地说:「城主,请你看看这个。」
谭辰翮纳闷地看看反常的老仆,走到衣柜前,当即愣住了。
他的衣柜里增加了不少新衣,折迭得整整齐齐地按照季节,分别放置在不同的格层中,连内衫、头巾都没有少。
「这些都是夫人用城主的旧衣服比着亲手缝制的,为了这些,她可是夜夜挑灯吶……」林伯鼻音浓重地说着,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看着那一迭迭衣物,谭辰翮抓着柜子的手微微颤抖。
多少年了?他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有人为他做过新衣服,通常都是他将钱扔给某个裁缝,然后换回一身衣服,再不然就是他出外跑生意时,随处买件成衣了事,他自己从不在意穿着,自然也忽视了自己衣柜的空虚与窘迫。
此刻,他看着眼前一件件簇新的衣服,心底的一块冰岩坍塌了。
他「碰」地一声将柜门关上,用力闭上眼睛,将心里突然涌出的热流压回到最深处。
不,他不能让自己的脆弱表现出来,缝几件衣服不能证明她的真心!
他颓然地倒在床上,心里如同咽下了蜡般地苦涩。
手不经意地摸到一块柔软的布料,他抓起来一看,却是凤儿昨晚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色内衫。
昨夜,他曾亲手将这件薄衫从她身上脱了下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昨晚两人相拥而眠的情景,鼻息间彷佛又闻到那股少女馨香,耳边是她急促的呼吸和喃喃低语,唇齿间充满了她的气息……
他竟如此想念她!
原本以为他们今夜会有一个不平凡的夜晚,他会教她什么是真正的「洞房」,可是他却把她赶到了那个受诅咒的地方,那个一定会吓死她的地方。
是他残忍吗?
想到姑婆似有所得的神色,他立即恢复了理智。
不,永远不要信任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她心术不正,竟敢背着他与老巫婆交易!今天这样的结果,都是她自找的,她不能怨他!
他将那薄薄的衣物扔到床下,努力想将那恼人的身影赶出自己的思绪。
可是他的意志力似乎一整天都在和他作对。他苦闷地想: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到底是承诺了什么竟让老巫婆肯让步?
两天前,他在益州行台与官衙磋商今年贡品之事时,忽然接到王大姑的传书,要他即刻赶回云锦城接交产权。
虽然不太相信姑婆会突然改变心意,但他仍然如约赶回了家。而这次姑婆确实在地保官、公正人面前将产权完整地交还,这令他十分惊讶。
对姑婆,他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从小他就很敬佩家族中这位颇具「巾帼不让须眉」之风的姑婆,并以她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
姑婆自幼许配给夔州望族王氏长子,可惜该子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断,十八岁时的一场大病使他从此卧床不起,拖了二年后已是奄奄一息,为了「冲喜」,十六岁的姑婆出嫁,可仍未能救回病人膏肓的夫君,半年后姑婆成了寡妇。她恪守妇道,贤良聪慧,又极尽孝悌,深得王氏一族的敬重,被尊称为王大姑。
直到公婆相继去世,小叔接掌王氏后,娘家哥哥才去将她接回。从此她除了每年固定到峨嵋山清修外,其余时间多在城中辅佐人丁稀薄的娘家发展谭氏家业。
她精明的商业头脑和果断泼辣的作风,对行事作风儒雅的前任城主──谭辰翮的爹爹有极大的帮助,也对幼小的谭辰翮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谭辰翮的个性与他爹爹完全相反,当他继任城主后,他不喜欢姑婆对他的决定横加干涉,也不允许姑婆插手他的事。而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姑婆对此自然很不高兴,于是利用手中的产业托管权处处箝制他,于是两人间的龃龉逐渐产生。
而他们真正交恶则是在谭辰翮成功地当上城主后,王大姑希望谭、王两家再次联姻,坚持要他娶她婆家小叔──王氏当家人的孙女王美娟为妻,并承诺在他们婚后即刻将托管产业归还给他。
可是这次的婚姻令谭辰翮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也使他与姑婆的关系恶化。
如今,他知道了姑婆的改变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他以为胆小善良又安全无害的女人。这令他非常失望和愤怒,他痛恨自己的事情被女人所左右!
父亲骤然去世后,他经历了太多的明争暗斗,再加上娶妻风波,他对人性已经十分失望。他发誓除了自己,他永远不会相信别人,特别是女人。
他不要朋友,即使身为城主,他也拒绝有随从护卫跟在身边。无论是出门办事还是城内商业活动,他永远是独往独来。他确实成功地成为不被女人迷惑,不被他人左右的精明强悍的强者。
然而就在昨晚,当他不由自主地亲吻凤儿时,他明白了那个娇媚柔弱的女人正以她独特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他封闭的心房。
这个发现令他措手不及,但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她似乎太过了解他的心。
于是当她竟敢与姑婆私下来往,做出承诺时,他发火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促使他将凤儿赶到幽梦楼的并非是这个原因,而是他不能再让一个女人走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你的夫人说我在你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无人能取代的……」姑婆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他的手不由地握成了拳。
在他与姑婆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下,她居然能察觉到姑婆在他心目中的实际地位和份量。今夜,她更用短短数语戳破了他费力伪装的高兴。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辰翮,你好吗?」
「那根本就不是笑……寻欢作乐真能让你高兴吗?」
不,我不能要这个女人,在她的面前我无法伪装,而失去伪装的我将如何能保护自己?
不,我不要她!
带着这个沉重的念头,他渐渐沉入了并不安稳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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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凤儿被一缕阳光唤醒。
陌生的环境令她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她很快就想起这里已经不再是她住的谭氏主屋。她静静地让自己多躺了一会,在寂静中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昨天她已经被谭辰翮无情地抛弃了。
而这里将是她今后的住所……
她浑身酸痛地坐起来,埋怨自己真是无用,才做这么点事就累成这样。她挣扎着起身,换上昨晚找出来到衣服,推开窗户。
霎时,明媚的阳光一泄而入,将整个房间照得明晃晃的。
她欣喜地看到自己漏夜辛勤打扫的成果,并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那曾经布满灰尘的家具和地板在阳光下泛着悦人的光泽。
再看看窗外,晴朗的蓝天上白云轻飘,使她的心情也如同天地一样明亮。
走出房门,她站在廊上看着远处在阳光下闪动着潋滟波光的河流。这里应该是华云城的最高点,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个城的结构是依山傍势,逐流而栖。
幽梦楼座落于谭家大院的最深处,所以它的背后就是院外集市。站在危楼上眺望,除了可以看见远处繁华喧闹的集市外,也可以看到周围鳞次栉比高低不一的楼房。
低头看,一条磨得青光溜滑的石板路从楼下蜿蜒而过,将人引向高处。这条小街与远处的集市相比显得十分冷清,但仍不时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叫卖着走过。
听着那一声声拖腔带调的叫卖声,凤儿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
站在阳光下,这里完全没有了夜间令人恐惧的氛围。于是她振奋起心情,继续她昨晚没有做完的打扫工作。
虽然多年闲置,小楼已多处有虫蛀蚁咬的痕迹,但触摸着木板门窗上那些依然鲜明的文武门神浮雕,凤儿仍可想见当初新建成时这里的美丽风采。
凤儿不明白为何原来的女主人要将这么雅致的小楼名为忧伤的「幽梦楼」,按说新婚夫妇的居所该是喜气洋洋的才对啊?
难道她不幸福?
也许她是被迫嫁给他的,就像自己一样。可是就算是被迫的,在被他锁到这里来以前并没有感到幽怨啊?况且,这座楼院是专门为迎娶她而建造的,当初一定十分热闹,她又为何会失意呢?
啊,对了,也许是因为新婚之夜谭辰翮就去妓院的原因,造成了她的心结。
也是,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夫君宿花眠柳的?更何况还是出嫁的第一个夜晚?
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凤儿困惑地想谭辰翮为何要那样对待自己娶的新娘呢?
喔,他真不是个好男人,凶狠、乖戾又暴躁。那位夫人真可怜!
凤儿就这么胡乱想着,同情着那位早逝的夫人,也怨恨着寡情薄义的谭辰翮,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在也是个受害者。
她缓缓地将阁楼门用绳子绑上,下了楼。
刚一下楼,就听到一阵「砰砰」声,原来是隔壁的丫鬟来送饭了。
仍然是昨天的那个女子,仍然是一脸的不耐烦。
凤儿既然已经知道隔壁院里住的是巧巧,自然不想自找没趣,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女子将竹篮里的饭菜重重地放在已经打扫过的桌子上。
不料那女子倒先开了口:「城主总是时常到隔壁屋里去的,妳不准那么无礼地去打扰他们。」
凤儿心头一沉,问道:「是妳们夫人的话,还是城主吩咐的?」
「他们谁说的不都一样吗?反正妳想安静地过日子的话,就不要去惹事!」说完,她扭头走了。
凤儿刚有的一点好心情消失了。
「难道他要将我关在这里直到老死吗?那么宋娘呢?宋娘好吗?」她心里自问道。多日来,她一直都不知道宋娘的情形,实在是让她很担心。
她郁闷地拨着饭菜,只吃几口后就放下了筷子。
到了下午,天暗了,四周一片静寂。心绪不宁的凤儿举着一盏灯,来到一楼最角落处紧闭着的储物间,这是她唯一没有来过的房间。
进屋一看,里面堆放着很多箱柜,而且房间内出奇的干净清爽。这令她惊异不已,细细查看才发现这里由于背阴向阳,四边墙角又放置了不少能驱虫避湿的石灰块,而且常年门窗紧闭,所以没有那么多灰尘虫蛾和湿气。
凤儿将灯放在门边的灯台上,在一个个箱柜中翻找,希望能找到针线、绸缎布料什么的,她必须找她最喜欢的针线活来做,不然,她会在日后漫长的忧虑和寂寞中闷死。
她找到了保存完好的被褥,质地不错的床单、漂亮精致的帷帐布帘及其他床上用品,看来这些都是当初新娘的嫁妆,她心想要用这些去换自己昨夜睡的床。最后她幸运地在一个大木箱里找到了几匹上等绸缎,尽管放了这么多年,但依然色彩斑斓。
可是她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她最想要的针线。
没有针线,她如何熬过今后孤寂的日子?沮丧的她跌坐在杂乱的物品上,将头埋进屈起的膝盖上,无声地哭泣。
她觉得好累,浑身像散了似地痛,而她的心里更充满了悲伤和愤恨。
她悲自己不可知的命运,悲宋娘的处境,悲与姊妹们团聚永无可期……
她恨金兵入侵,导致她不得不随姊妹们逃离家园;她恨盗贼猖獗,若不是盗贼掳走大姊,她又怎会沦落于此?她更恨谭辰翮,为何非要将她娶来,却又对她不理不睬,将她关在这里饱受痛苦和煎熬?
同时,她也恨老天爷瞎了眼,她一生从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甚至连重话脏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为何将她掷入这样悲惨的境地?
她的悲是如此浓,她的恨是这样深,以至于当一个高大的身影进入客厅,蹙眉站在早已冷却的饭菜前沉思,又转身沿着微黄光亮走向储物间时,她竟毫无所知,任由悲愤的泪水发泄着她郁积已久的忧伤。
站在门边的谭辰翮看着她耸动的肩头,知道她在哭,他的心脏猛烈地抽搐,可是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不要以为几滴眼泪就可以证明妳的无辜。」他冷漠地说。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沉浸在痛苦与愤怒中的凤儿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高傲地站立在她眼前的男人,眼泪冻在眼眶里,心跳撞击着喉头,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怎么可以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却依然艳光夺魄呢?谭辰翮心情复杂地想。他走到打开的储物柜前,看着那些依然五彩缤纷的华丽织物,故意冷酷地说:「在寻宝吗?别白费力气了,这里的宝物早被隔壁的女人们搬走了。」
说着,他抬脚将箱盖踢下。
「碰!」箱盖落下发出的巨大声响,令凤儿不由自主地惊跳了一下。
「不要说我又吓到了妳!」谭辰翮凌厉的眼神直视着她。「敢与老巫婆交易的女人绝对不是胆小鬼!站起来!站起来告诉我,妳是怎么让那个顽固的老巫婆就范的?是如何『帮』我夺回产业的?」
他讥诮冷酷的话语刺激着凤儿身上的每一条神经,她心头的悲伤和愤怒更加被激起。她是很想站起来对他的凶狠「以牙还牙」。可是她全身虚软,双唇哆嗦,除了眼泪,她连说几句有份量的话都难!
此刻的她好恨,恨无用的自己!
高高在上的谭辰翮看着她溢满泪水的双眼和哆嗦不已的嘴唇,不,是哆嗦不已的身体,嘴角露出残忍的冷笑。「怎么,妳没话说啦?妳以为妳可以控制老巫婆就可以控制我吗?这妳就错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
「宋……」凤儿抓住箱子,拚命地撑起身,颤抖地说:「宋娘,你……不、不能伤害她!你答……答应的。」
谭辰翮回头瞇着眼打量着她,见她容颜惨澹,声音凄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可想起过往的经历和姑婆一贯的作风,他又寒了心,于是无情地说:「想要宋娘好好活着,妳就告诉我妳究竟承诺了姑婆什么?」
「我……」凤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就是承诺了不背叛他,要对他好吗?可在这样屈辱的状况下,她实在无法开口对他直言。
她的犹豫令谭辰翮生气。
沉重的脚步声后,客厅门传来一声巨响,而后一切归于沉寂。
确定他走了之后,凤儿无助地垂下头。闭上眼睛忍住泪水,强迫自己要坚强。
「他是个冷酷的人,不要再对他抱有希望!」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彷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坚强起来,让她摆脱过去这短短几天里被迫面对的一切。
她打起精神地站起来,她一定要找到她要的东西!
终于在一间最小的房间里,她找到了一个针线篓子,里面有她想要的针线,还有一个虽然小,但是质地不错的绣花箍子。对她来说这就够了,无法绣大的,但她可以绣小的。
如获至宝般地将针线篓子拿回房间,再回储物间取来布料与丝线,凤儿的心平静了,她不再为将来担忧。
绣什么呢?看着眼前她费尽心力才得到的材料,她脑子里出现了往日在家时,姊姊云儿在花园中剪花,她同妹妹兰儿在旁扑蝴蝶的快乐情景,那时花叶伴着蝴蝶漫天飞舞,她们满园追逐,那时的快乐彷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此时想起,她又是泪水满腮。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将精美的绸缎「唰唰」地剪开,熟练地用绣箍绷平,彩线银针穿上后便专心地绣了起来。她将对家人的思念,对自己未来的茫然都倾注在手上让回忆带着她手头的针线在锦缎丝绸间穿梭。
就这么疯狂地思念着,绣着,凤儿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悠长寂静的夜晚,她觉得彷佛家人们就陪伴在她身侧,她不再孤单,她的胆子似乎真的变大了,被风吹得发出怪响的窗板、门板声,或是夜里的黑暗等都不再令她惊恐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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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多雨水,在这黄叶如蝶的秋日,寒气渐渐逼近。
自那日储物间见面后,谭辰翮再也没有来过幽梦楼,隔壁时有喧闹歌舞声,凤儿知道谭辰翮去了那里,但她不在乎。她的世界缩小到只有生存必须的最小空间。
一个阴暗的下午,她到储物间去取丝线布料。
这几天她已经绣出了好几块漂亮的绣布,她希望绣更多的,在刺绣中她又找回了自己的平静,她要将她的记忆一一绣出来。
她专心地挑选着,突然一道黑影彷佛从天而降,猛地落在她的面前。
「啊!」她抬头一看,大叫一声,几乎吓晕了过去。
那是个浑身长毛,双目突出,龇牙咧嘴,脸上一半黑一半红的怪物,牠短小的身躯在地上扭动着,凶狠地看着她,而长着一对利牙的嘴正向她逼近。
「怪物走开!不要吃我──」凤儿恐惧得直往后退。
「哈哈哈──」那个令凤儿心胆俱裂的怪物突然发出孩童般的笑声,接着,一个男孩清秀的脸蛋从怪物脑袋后头露了出来。
「哈,真好玩,妳的胆子还没一粒米大。」男孩笑着将身上的假面具剥下。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吓我?」看到男孩的笑容,凤儿依然惊魂未定地问。
「我是飞飞,妳呢?妳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男孩神情自然地问。
「我叫凤儿,我是……我是……」凤儿为难地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男孩大人样地说:「哦,妳一定就是他们说的城主不要的女人。对不对?」
凤儿对男孩的话很是吃惊。「他们?他们是谁?」
「就是那些士兵和我的乳娘。」男孩边说着,边爬上窗下的一只大箱子。
凤儿见他动作熟稔,好像对这里十分熟悉的样子,很是诧异,又见他站在箱子上打开了窗户。于是纳闷地问:「你在做什么?」
可男孩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对着窗外喊「爹爹!爹爹!」。
凤儿更加惊讶了。她赶紧学他的样子站到箱子上往窗外看。
窗外站着个相貌端正,身材瘦高的男子。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飞飞与他的血缘关系。
只见那男子同样急切地抓着男孩伸出窗外的手,叫着:「飞飞!飞飞!」
然而看到突然出现在飞飞身边的凤儿时,他愣住了,急忙抹去泪水,局促不安地说:「妳?妳……就是城主的……嗯,新夫人吧?」
凤儿平静地点点头,说:「没错,我叫李凤儿。」
那男子仍然没有收回握着男孩的手,歉疚地说:「对不起,打扰了。我叫王士杭,是……是来看望飞飞的。」
凤儿看看身边的男孩,见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刚才恶作剧时的笑容和调皮。
「爹爹!爹爹!」
王士杭听到他的呼喊,也转眼向他,一手紧握着他小小的手,另一手轻抚他瘦削的脸,疼爱地说:「飞飞,爹爹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喔。」
他们之间对彼此毫不掩饰的感情令凤儿感动。尽管满腹狐疑,她仍默默地跳下箱子走出了储物间。在她身后,传来他们父子深情的对白。
「爹爹,你何时带我回家?」男孩带着哭腔地问。
男人道:「快了,快了,飞飞要有耐心,要乖……」
听他们的对话,凤儿心里很难过。为什么这男孩会在谭氏大院内而不能与他的爹爹团圆呢?而他的爹爹又为什么不能进来与他的儿子相见呢?
这些疑问直到男孩从储屋间出来,她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你爹爹呢?」看着抱着个包袱垂头丧气走来的男孩,凤儿关心地问。
「走了。」
「你为何不跟他住在一起?」凤儿小心地问。
男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妳不会告诉城主这件事吧,对吗?」
「这……」凤儿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男孩已经机灵地说:「我知道妳不会说的,因为城主从来不来这里,也不会让妳出去。」
闻言,凤儿沉默了,这孩子说出了一个事实:她真的不会再见到谭辰翮。
见她神情凄凉,男孩大方地对她说:「别担心,我会来陪妳玩。」
看着这个瘦小机灵的男孩,凤儿脸上露出了多日未曾有的笑容。
「啊,凤儿姊姊,妳长得真好看!」男孩连声赞美她,「我娘一定也像妳一样好看,爹爹说,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飞飞,你怎么会在这里?」突然一声厉喝,将相谈正欢的凤儿跟飞飞吓了一跳。
凤儿一看,原来是送饭的丫鬟来了。
再回头看时,男孩已经没了影子,心里不由暗恼这丫鬟的打扰。
可丫鬟毫无歉意,还口气冷淡地对她说:「饭菜我可都是热着送来的,别放凉了才吃,让城主以为是我们做丫鬟的不尽心!」
凤儿对她的态度早已习惯,也不计较。此刻,她心里想着的还是飞飞那孩子。
「还有,妳别想着从飞飞那里得到好处,虽然他是城主的儿子,但他才八、九岁而已。」丫鬟收拾好篮子出门前,警告她。
「儿子?谭辰翮有个八、九岁的儿子!」凤儿震惊万分。
谭辰翮的儿子却管另外一个男人叫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呢?
整个晚上,凤儿都在想这件奇怪的事。
虽然她嫁入谭家日子短,但她相信谭辰翮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认他人做爹,也不会漠视自己的儿子。可是,为何她从未听他或是其他人谈起过他有个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