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的自杀现场,商业大楼在黑夜里阴森森地,事故现场镁光灯闪不停,一片混乱。一辆黑色跑车急驰而来,是谭真明。记者看见他,一拥而上,推挤着,包围他。谭真明走到事故现场,他一身黑衣裤,凛着脸,高大颀长的身形,在混乱中,显得苍凉突兀。他一双冷峻的眼,盯着覆着白布的遗体,对于警察跟记者们的提问,全不回答。他身边喧哗着,灯在闪烁着,置身这混乱之境,他看起来很镇定,没有嚎哭,没有崩溃。或者,是吓到失神?
不,莫燕甄看得出来,谭真明的眼色不恍惚,他的眼色锐利如刀锋。
彷佛感受到他内心尖锐的痛,自己也跟着揪心肠……
这时,画面跳回女主播。”根据我们最新获得的独家资料,谭左庚自杀的原因是……”
听完主播陈述的自杀原因,莫燕甄震撼着,摔了刀子嚷:”岂有此理!”
原来由谭真明父亲主导,跟企业集团合作量产的兰花计划,竟然被企业家坑骗,因为大家合作前都是口头允诺,合约没有签订清楚,兰花养下去了,企业集团却突然因为海外市场有变,反悔了。谭父惨赔两亿,外包的花农跟花材厂商急着索钱。那些企业家不认帐,推说合作没有定案,并不算数。
谭左庚不敢相信他的兰花王国瞬间崩毁,他愤怒心寒,跳楼自杀。
“没有天理!”
莫燕甄痛心,这是什么狗屁世界!坏人横行,好人受辱。她最崇拜的兰花大师突然间负债两亿多,父亲也跳楼身亡,太惨了。
燕甄暂缓自杀计划,一连几日,追着谭真明的新闻看。那些债权人纷纷找上谭真明。他们怕谭真明抛弃继承,这样就不必负责父亲的债务,可以放弃庚明苑,和父亲切割清楚。
于是记者们不顾谭真明正经历丧父之痛,追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谭真明不回应,专心筹办父亲后事。他出入常用墨镜隐藏内心情绪,黑西装像道冰墙,将他与外界阻隔。原本就线条严峻的面孔,经此遭遇,更是清瘦不少。
莫燕甄气愤难平,又觉得跟大师同病相怜。
她鼓起勇气,写信给谭真明,她决定,将用自己的方式帮他出气。
谭先生:
我最喜欢你的兰花……看到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最近,我被挚友背叛,心中充满仇恨,认定这世间没有天理,没有正义。我已决定了断自己,做一只厉鬼去复仇……没想到,在告别这世界前,看到你父亲不幸的消息。你一定也很恨,你父亲一定是个正直善良、不懂保护自己的好人,才会误信奸商的话,被人坑骗。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烂世界?
这几天我为自己哭,也为你的遭遇哭……
为什么让你也遭遇这么不幸的事?我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在我与这世界告别前夕,想到你培育过的那些兰花,那么妖柔美丽,真的很难相信孕育出它们的,竟是这个让我恨透失望透了的残酷世界。我忽然觉得,这样美的植物,活在人间,是浪费……虽然我即将离开人世,但仍诚心祝福你,愿你早日走出困境,平安顺遂。
而我,我要化作厉鬼复仇,可以的话,一定也替你去找那些背信忘义,害死你爸的烂人们报复,祝我做鬼顺利,保重。
写完信,快递寄出,没有署名,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
莫燕甄想得很单纯,她只是想让谭真明知道,这世上还有她为他抱不平。她做了功课,真的把那些坑骗谭真明父亲的企业家名字全记熟。哼,等她变成厉鬼,定教他们个个生不如死。
孰料,莫燕甄这桩做鬼大计,又拖延了。
第二天,新闻报导,谭真明将召开记者会,宣布庚明苑的未来。莫燕甄当然又收起刀子,先别死,且听听谭真明有什么打算。
下午三点,新闻同步转播记者会。
应该是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谭真明,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显得英姿焕发,毫无落魄之色。会场上,他目光如电,一双刀锋般锐利眼神,凛然地,瞅着与会人士。他像烂泥里,昂然拔高的一朵清俊白兰。他身旁坐着律师及工作人员,眼前是忙着拍照的媒体们,他看着这一切,眼色却异常的静定,似乎这些全与他无关,似乎天塌下了,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从容不迫,像做足了功夫,无畏无惧。
首先,他说明庚明苑未来,同时请律师作证,他将不会抛弃继承。也就是说他将承接父亲的庞大债务,同时他公布还款计划。讲完公事,他向一旁男助理示意。助理端来罩着黄绢的物品,掀开绢布,众人惊骇,电视前,莫燕甄也禁不住哗叫出声。
一株紫色蝴蝶兰,共有六朵花,这是莫燕甄没见过的紫,颜色偏蓝,花瓣是一般蝴蝶兰三倍大,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其姿态神气昂扬,一朵朵绚丽霸气,彷佛下一刻就化成蝶,振翅远去。这兰花,诡异妖艳,似有魔力。看着,人会晕眩,像神魂都要被吸附进去。
“这是紫龙,新的品种。”谭真明说:”这株变种兰花,是我近期培育成功的,今天早上,刚刚以一百万成交,买主是日本东合企业老板宫崎先生,明天各位就会在报上看见消息。”
一百万?众人惊呼,但没人怀疑,这花确实值这个价,它太特别了。媒体们疯狂拍照,议论纷纷。
谭真明说:”这、就是我的还款实力。”他环顾现场众人,说:”过去虽然我不认同父亲的经营理念,但我在这里保证,庚明苑往后只会更壮大,绝不会在兰花界消失。”他眼色笃定,遭丧父之痛,以及庞大的负债压力,他没有丧志灰心,他内在彷佛蕴藏极大力量。
大家被他的气魄震撼,深受感动,有人鼓掌,紧接着更多人跟着鼓掌,谭真明感动了所有人,包括电视机前的莫燕甄,她目瞪口呆,被谭真明的气魄震慑。
他没有像她崩溃失志,他立刻奋起,担起父亲的债务,他没有切割,没有大篇幅的抱怨和仇恨的言论,他只是按部就班的,理性地宣示他的计划以及展现他的还款能力,立即收买债务人的心。
“谭真明,你放心,你爸欠的钱我给你打对折!”
“谭真明,你有种,我不催讨,你慢慢来,我沈志宏挺你到底!”
顿时间,那些债务人纷纷表态支持,现场弥漫一股奇特的能量,彷佛可以融化冷酷的心肠。
“了不起。”莫燕甄感动,眼眶红了。”他真了不起。”
谭真明还有话讲:”还有一件事,昨天有一位女士写信给我——”他目光,对准摄影机,彷佛定在莫燕甄脸上。
莫燕甄脸庞一阵热,他想说什么?她心悸地想着——难不成……他想在记者会上安慰我?
“这位女士,虽然妳没有署名,但我记得妳……”
莫燕甄倒抽口气,屏住呼吸。
拉开西服前襟,谭真明将藏在怀里的信抽出,摔开纸张。
燕甄倒抽口气,那确实是她写的信。
谭真明说:”这位女士,妳习惯以毛笔写信,用的是加了中药特殊香气的墨水,以及花虫鸟图案的宣纸。假如没记错,我曾送妳一株心兰。但是,看完妳这封信,我才发觉妳思想幼稚,行为可笑,我怀疑妳的智商,妳或许根本未成年。既然妳说妳不想活,请妳记得把兰花寄还给我。还有,妳信里跟我抱怨这个世界,我觉得很失礼,况且妳的死活跟我没关系,妳死也只有妳的亲友会伤心,我只担心那一株兰花没人照顾……”
莫燕甄听着,她愤怒,尴尬,羞愧,气得呼吸困难。
谭真明又说:”我不知道妳恨什么?是缺钱吗?老老实实当作业员也有收入。还是失恋?”他笑,轻蔑道:”那更没什么,我看妳太闲了,真有状况的,不会有空写信跟陌生人诉苦。我最瞧不起用死解决问题的弱者,像妳这种人只会成为别人的包袱,接到这种信,我感到莫名其妙。”
谭真明将信轻轻地扔了,信纸落在地上。
不理会在场人等,他径自起身宣布:”记者会结束。”
莫燕甄关掉电视,额面全是汗,且面孔臊热,气得直抖。她竟然落得被一向最敬重的大师级人物嘲笑,甚至轻蔑地叫她要死就把兰花寄回,甚至将她的信扔在地上。
一直到这时候,莫燕甄方明白,自己确实太天真太可笑,的确是愚蠢幼稚。她干么写信?她想安慰人家?她以为自己是谁?人家根本不需要她安慰,人家好得很,反而是自己惹了笑话。
谭真明这一番羞辱,令莫燕甄如遭电击,骤然惊醒。
莫燕甄立刻起身行动,她将谭真明送的兰花带到附近花店托运,寄回谭真明的庚明苑,接着去药局,买了一大罐的药。返家时,外出的爸妈已回来,在客厅吃中饭,看到女儿面色冰冷,两老心惊胆跳,他们热切地招呼女儿。
妈妈说:”乖女儿,中午还没吃吧,快来吃啊。”
“妳再不好好吃饭,继续瘦下去的话,爸要逼妳去看医生。”
可怜两位老人家,操烦得要死,为了这个宝贝女儿,他们快要跟着得忧郁症了。以为女儿会说她不饿,谁知这阵子厌食的女儿,竟大声说好,走过来盛一大碗饭,还将各式菜色扫进碗里,堆得像座尖山。
“我拿回房里吃。”莫燕甄回房间。
“妳在这里吃就好了啊?干么在房里吃啦。”妈妈抓住莫燕甄枯瘦的手腕,拉她坐下。女儿不吃她紧张,女儿忽然吃这么多她也惶恐。这么一大碗,活像是要吃人生最后的一餐饭,女儿在想什么?
莫燕甄叹息,看妈妈一脸紧张,且老态毕露。”我知道,我让你们很担心……以后,妳不用再操烦了,我保证。”
这是什么意思?不用再操烦了是什么意思?莫燕甄这么说,她妈妈更焦虑了。
“燕甄……”老爸忐忑地跟女儿说:”我们虽然穷了,但是大家很健康很平安,这样跟很多人比,已经很幸福了,妳记得要往前看,要知足……”
“爸,我记得你们有帮我保一份新光人寿的保险,应该还有效吧?”
“妳想干么?”妈妈惊呼。”妳别给我想不开啊!”
老爸凛着脸说:”保险公司是不理赔自杀的。”
看父母紧张成这样,莫燕甄苦笑。”……生到我这种女儿,你们真倒霉。”她一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连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他们都默默忍受,不敢责怪,怕她想不开。
莫燕甄这剎方明白,过去,她原来幸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被父母呵护,像个天真的傻瓜,缺乏社会经验,识人不清,以为天下太平,都是好人。怪不得高青梅一天到晚笑她天真,怪不得棠绍文一天到晚说她单纯,可是一旦发生事情,一个利用她的天真为自己脱困;一个声色俱厉,撇清关系,将她的单纯,批得体无完肤。始终唯有父母,不离不弃。
莫燕甄说:”我会好好吃饭,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担心……”她回房,轻轻掩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