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一排游戏计算机前,倒数第二个小男生回头朝她一笑,比个胜利手势:“耶!”在阅览室待了整个下午的小男生像只脱缰小马,一溜烟钻了出去,精力十足,在百坪书店的通道中左弯右拐,抢先她登上电扶梯,对着追赶而至的胡茵茵招手,“快啊!爸爸在等我们了。”
“别急,还有十分钟。”
她宽纵地盯住他攀爬的身影,感染了浓浓的归家的快乐,不对蹦蹦跳跳的小男生多加制止。她就在这栋综合商城的六楼工作——在一家新开张的大型中外文书店担任企划兼店员的繁忙职务,领着差强人意的薪水。小男生早晨跟随她上班,她一开始忙活,小男生懂得打发自己,在书店内逼阅各种少年读物,读累了便在阅览室书写暑假作业,偶尔晃到故事屋聆听大姐姐讲演绘本故事,中午时间一到,打声招呼便自行到地下美食街填饱肚子,若起意到其它楼层游逛,不厌其烦地征求胡茵茵同意,让她能掌握他的行踪。小男生和她协调良好,不出一点差错令她担惊受怕,这一份超龄的乖巧,使她打从心底待他更加柔软。
“凯强,在这等一会儿,我还有事。”走出一楼商场门厅,她唤住他,四下张望探寻,车道上停下一辆出租车,刘琪钻出后座,一身亮橘色窄版套装,一天过去大半,仍神采奕奕下显疲态。
“这么急,找我有事?”省略寒喧,她劈头便问。
“恰好经过这里,想到有人交办我做这件事,就顺道完成它。”刘琪交给她一只信封。
接在手上,单薄无份量,末端也无密封,不想费神揣测,她直接取出内容物,是一张禁止背书转让的支票,上面书写着她的名字,和二十万元的正楷数字,付款人姓名签章为骆振华。
她仔细看完,默不作声,将支票放回信封内,塞回刘琪手中。
刘琪轻叹,“我知道你不会要,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爸祝你生日快乐,他想和你吃顿饭,请你约定一个时间,父女见见面,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我现在很好,请他不必费心。”她面无异状,说完,怕刘琪难堪,勉强挤出笑容,“烦劳你了,你去忙吧,有空再聚聚。”
“咦?这孩子一直跟着你呀?你不是辞了老师的工作吗?”发现了一旁不吭声的小男生,刘琪讶然,疑团顿生。“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呀?他爸妈呢?”
“哎呀,说来话长,快走吧不是还有约?”她忙岔并话题,想送走直肠子的好友。小男生不高兴地嘟起小嘴,指着刚停靠路边的一辆添满风霜的吉普车,“爸爸来了。”
两个女人随之望去,驾驶座上,陈绍凡胡腮依旧,神色不大耐烦,他按了按喇叭,伸长手臂打开前后座车门,探头催促着:“两个都给我上车。”
“咦?”刘琪这下更胡涂了,低呼:“他不是上次那个年轻家长——”
秀目古怪无比地瞪着胡茵茵,然后粗鲁地将她扯过一旁,避开小男生,压低嗓门质问:“你不是和人家爸爸有一腿吧?”
“说什么你?”她无奈驳斥,“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那么是哪一样?你们大小三个要去哪?小鬼的妈妈呢?”刘琪穷追不舍。
“别乱猜了,有空再说。”
“茵茵,”刘琪扳住她的肩,表情凝重。“你听我说,你可别自暴自弃,随便跟上一个有妇之夫,你爸知道会难过的。”
“这点他大可不必担心,你以为我会走我妈的旧路吗?”她冲口而出。
她无意说得如此刺心,她明知刘琪的话纯粹出自朋友的关心,却霎时失去了解释的动力。长久以来,她己尽其所能过着简单的生活,拒绝维系各种深刻的关系,就怕蜚短流长,不堪其扰,别人不明白,刘琪应该清楚才是。
“对不起,我走了。”不再多看刘琪黯然的脸,她心情低落地上了车。
感觉到了她的落寞,车厢里两个男生收敛了喳呼,彼此有默契的抛递眼神。陈绍凡识趣地不多书,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侧脸——抱着背包,有点疲累、有点懊丧,微噘着嘴,比平曰显得孩子气。
“今天怎么有空来载我们?”她突然偏头向,眼神撅佩。“你不必到工地去吗?”
“我们现在就去。”
从她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就能揣知她心不在焉的程度,她短简“噢”
了一声,继续面向侧窗玻璃,沉浸在潮涌的思绪中。
可他答得认真,并非在逗弄她,在夕色仍耀眼之际,车子流畅地滑下交流道,在笔直的主干道行驶两、三分钟后,停泊在路边一处刚规划好的停车格内。
“来,下来吧。”他替她开了车门,主动握住她的胳臂方便她下车。
他一手牵着小男生、一手扶着她,并肩齐站在新铺设的人行道上。
“这是哪里?我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回神,杏眼圆睁。而陈绍凡始终含笑不褪,他领先仰首鹄望,脖子伸展到极致。
“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是深夜,现在太阳还未完全下沉,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朗声问。
“嗄?”
她这才辨认清楚,自己正置身在原本一片乱糟糟的工地前,现在是彻底改头换面了;鹰架围板全面拆除,泥浆石堆亦下复存,工具器械均已退场,眼前一栋崭新落成的办公大楼,几何线条凹凸对称,四面镶嵌着湛蓝色的玻璃帏幕,沐浴在落日余晖中,忠实地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很刺眼,却很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赞叹。
“哇!酷毙了!”小男生企图往上跳高,楼层太高,始终望不到顶端。
“你特地……带我们来看你的第一号作品?”她轻声问。
“嗯。”他有力地颌首,笑容在夕辉中耀眼夺目,胡髭也无法掩藏。
这个男人真把她和小男生当家人看呵!家人,她许久不再使用的名词,没有血亲相系为前提,也可以算是一家人吗?
胸口一团暖烘烘化不开,她的手依旧与他交握,他或许已观赏得浑然忘我,她的注意力却慢慢移转到他手掌的温度。她没有抽离出他的牵系,诚实而言,她不否认自己对这双筋脉凸显的大手起了眷恋之意,那令她稍嫌冰凉的指尖感到暖和、僵硬的心变柔软。
“怎么样?还好吧?”他问的是大楼。
“很好。”她说的是他的手。“非常好。”
他听了眉开眼笑,“那今天晚上我们找个餐厅大吃一顿,庆祝一下好不好?”
“好耶!好耶!”小男生兴奋得拍掌叫好。
“不好。”她揉揉仰望得发酸的颈背,不着痕迹抽回右手。“今天超市开张大特卖,我买了一些菜,大家在家里吃火锅,我们要省一点。”
“噢。”两个男生对望一下,不约而同耸耸肩。
“今天晚上确定不必出门了?”她问陈绍凡。
“确定,兼差暂时告一段落了。”
“那太好了!”她拍拍他的肩膊,“老兄,今天轮到你拖地了。”
* * *
拖把在抛光石英砖上使劲地来回磨擦,所经之地一片亮洁。“一、二、三、四……”她屈指数数,真的不对劲,怎么数就是四这个数字,她揩把额汗,粗鲁地把拖把伸到餐桌底下,“把脚拿开!”她粗声粗气地要求,桌底下两双腿合作地抬高,随她任意摆布。
她直起腰,手臂挂在拖把柄端,下巴搁在手臂上,左右打量着奋力不懈在进食的两个男生。她满满狐疑的表情引起陈绍凡的注意,他趁着舀火锅汤料的空档问:“累了吗?先吃啊!不必急着拖完,吃饱才有力气。”
“谢了,我吃饱了只想睡觉。”她一口拒绝,仍是满腹不解。她歪着脑袋审视吃得坦荡荡的陈绍凡,好一会儿,终于问了他:“我觉得不太对哟,从我搬进来那天开始算起,有十五天了,三天拖一次地,最少得拖六次,我算一算,连同今天我总共拖了四次,所以这阵子你根本只拖了两次,今天怎么又会是轮到我呢?奇怪!”
“那就是你数错了哟,我确定上次是我拖的地板,衣服是你晾的没错,浴室也是你清洗的,你是不是把三件事给搞混了?”他面不改色地吃下一颗鱼丸,微笑看着她,“是不是感到很麻烦呢?如果感觉麻烦,我不介意修改打扫条款,一星期拖一次地、洗一次衣服也很理想,大家都快活不是绍凡,你爱说歪理是你的事,别拿我打趣,我不会被你违背真相的两句美言捧得心花怒放,开开心心地伺候你们爷俩,听清楚了?以后不准再拿我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他抬起头,视线刚好与她的胸部齐乎,距离是有史以来的近,近得百分之百让旁观者引发遐想,以为这一男一女正准备要调情。
只有他知道事实完全相反。自从为了让胡茵茵安心搬进成家而对感情观作出一番似是而非的表态之后,胡茵茵将之纳为真理,不再把他当雄性动物看待,从此他的位阶和小男生对等,有时甚至等而下之。
因为扫除了男女之防的威胁性,她在这个临时凑和的家行动自在无比,又因为卸除了教职,不必维持形象,她简直我行我素,宛如生活在女子公寓。以此时为例,她穿着不能形容为“辣”,但确实清凉到不行;她相当怕热,加上正在执行劳务,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圆领紧身T恤,胸前的弧线毕现,下身穿一件简单的休闲短裤,赤着一双纤白的腿在整座屋子里穿梭晃荡,全然不介意屋内其它成员的目光和感受。
当然,清凉扮相对目击者来说是一种另类福利,他不会无聊到建议她端庄为上,穿起别扭的套装活动,但这样不把他视为威胁与他贴身对话,是不是小看他了?
“对不起哟,”她俯视他的眼,用悄悄话的声量说:“我不知道你因为对女人没兴趣把标准降得那么低,能不能请你以后再说这种违心之论时演得像一点,免得我觉得你在调侃我,心情就会很不良,如何?”
“嗯?”他楞住,搁下碗筷,跟着站起来,换成他俯看她。“不像吗?
我一向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啊,哪里不像了?”
“就……就是不像。”他一伸展高大的身架,气势立即倍增,她缩了缩肩,再补充两句,“边吃边说,一点都不诚恳,对不对,小鬼?”
“对!”小男生拿起汤瓢,直往锅里捞,“我可以再吃一颗鱼丸吗?”
“随你吃。”得到一票奥援,她大方应允,挺胸斜瞅男人,”昕见了吧?”
“听见。既然你这么注重诚恳的问题,我不介意配合你的看法让你心情high起来,劳动服务的人应该得到一些鼓励对吧?”
尚未理解这段话的含意,整张脸蛋突然被兜进两只大手中,与他俯近的胡腮脸相逼望,他的五官瞬间放大,深褐色的瞳仁直勾勾盯住她,鼻孔呼出的热气喷在面庞,虽然他的手掌异样的温暖,她的寒毛在五秒间全体肃立。
“怎么样?美女,看见我的诚恳了吗?够不够专心?需不需要借你一支放大镜?”
她发誓只有三秒钟,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只造成她三秒钟的错愕,他便陡然松了手,眉毛一挑,视线从她的双目下移,途经脖子停顿片刻,再缓缓巡礼到胸口,最后以极为讶异的口吻问:“咦?你这里又过敏了,好厉害的疹子,会不会痒?”
眼看那只手就要好奇地摸上她的颈侧,她毫不客气一掌拍落他的手,后退数步。“你、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乖乖吃你的火锅啦!”
丢了拖把,她三并两步蹬上楼,不无后悔和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杠上,以致表现走样。她回到卧房,对着镜子检视喉口以下的一片红疹,万分懊恼地吁出长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三番两次激惹出她身体最诚实的反应?但是没道理啊,她对异性免疫了很久,就算例外出现,也不会是陈绍凡这家伙,她连他干干净净的原始面目都无缘见识,哪能轻易动了心?
“不会是生了病了?”她探探前额,摸摸颈脉,察觉不出端倪。“不像啊,莫非是内分泌失调?有可能,最近周期是紊乱了些,没办法,照料一个家就得这么累……”她不停自问自答,渐渐安抚了慌张,平静下来,红疹亦消失大半。
楼下,摸不着头脑的小男生责备陈绍凡:“你吓到老师了。”
陈绍凡耸耸肩,重新拿起筷子,“我哪来的胆?我巴结她都来不及咧,她地板拖得比谁都亮。”
“你刚才撒谎喔,上一次根本不是你拖的地。”小男生得意地戮破,“你上次乱拖一把,越拖越脏,老师很生气干脆自己拖,有没有?”
他坦承不讳,“是又怎样?你有意见?要不要我推荐你一起轮值日生?”
“……卑鄙!”小男生小声抗议,“还好老师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你这枝墙头草,我几时花言巧语了?”
“说人家漂亮——”
“咦?你敢说她不漂亮?你想不想一直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
“……”小男生不情愿地噤声。
“这就对了,让她开心我们两个就开心,懂不懂?”
“可是老师好像不是很开心,还生气的跑走了。”
“那是害羞,明不明白呀?女生最会装了。”他开始扫光汤底,什么也不留。
真是害羞吗?他回想那一片神秘的疹子、对着他傻怔怔不知所措、气急败坏地跑开,其实比较接近恼羞成怒才是。
“喂!我刚才说的是真的,不是花言巧语。”他思索过后,端起汤碗,对小男生正色说明,“别看老师精明的样子,她某方面其实有点呆。比方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迷人的地方在哪里,老端着一副“有话快讲、有屁快放”的表情,你相不相信,她八成就是这样没男朋友的。”
“老师有男朋友啊!不过她不承认。”
“唔——”一口汤险些喷出。“小鬼,你又知道了?”
“是真的嘛!”小男生慢条斯理咀嚼最后一片鱼板。“那个男生很喜欢请老师吃饭;老师也很高兴被他请,上次那个黑黑的面啊,就是老师从那男生家开的餐厅带回来的,你不是吃了吗?”
“你是说——那盘墨鱼意大利面?”他瞪眼。
“大概吧。”小男生摸摸饱胀的肚子,“而且那男的很帅。”
陈绍凡跟着摸摸肚子,莫名地感觉消化不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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