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那儿除了围着等活儿的工人,自然也有行所里的伙计。只见一名年轻伙计将一个瘦弱的中年人推出了行所,接着指着他骂骂咧咧,一旁的工人也都笑了起来。
那中年人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被这么一骂,看起来更是寒酸。不过只要是萧家的事,沐双双都要过去凑个热闹,于是她想都不想就举步走了过去。
而靳封辰知道她对萧家的心结,基于保护她的立场,自然也跟了上去。
「这位大叔,发生了什么事?」沐双双刻意放大了音量,「这萧家人真不讲理,居然对你动手,我来替你评评理!」
萧家人一见到沐双双,露出了忌惮之色。「沐双双,妳少管闲事!先管好妳永盛行的船吧!」
沐双双可懒得理他们,大眼直望着那中年大叔,而中年大叔惨淡地一笑,用他沙哑的声音道:「在下是北方人,因为至南方行商,却遇民兵团打劫,一身货物与细软全都丢了,流落到楚州城,为了混口饭吃凑钱回乡,便来这有名的萧家漕运谋职,刚进门就被打了出来……」
「哼!瞧你这身子骨,连个盘子都端不起来吧,还想来应征工人?」萧家人边骂边嘲笑,完全的鄙视那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依旧是一脸沮丧,沐双双却笑了起来,更加鄙视地回望了过去。
「你们这群人是白痴吗?这位大叔叙事清楚,肯定是读过书的,怎么可能来应征工人?而且大叔说他是行商的,依我看,该是想谋一个文书职吧?」
萧家人嘲笑之声戛然而止,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搞错了。毕竟这南方有学问人不少,但世道重士抑商,有学问又懂商的,却是大大的缺少。
如果这懂商的人又是南来北往的做生意,见识必然广博,要是还懂漕运的话,那几乎每家漕运行都会敞开大门来抢。
沐双双能注意到这一点,足见她有识人眼光,这次连靳封辰都忍不住对她投以欣赏的目光。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让他惊讶了。
那中年大叔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沐双双的猜测,「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南北行商,也常托运货物,更曾经替北方一个小漕运行做过文书,对于漕运算是相当了解,原本想来萧家求个文职,却还没开口就被打了出来……」
「大叔你懂漕运?」沐双双笑得更灿烂了,「所以你对申请朝廷的官防、许可什么的,都很熟悉喽?」
「可说了如指掌。」那中年人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点光芒。
「嘿嘿嘿……」沐双双几乎是嚣张地睥睨着萧家人了,她指着中年大叔道:「大叔,我代表永盛行聘用你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事吧!」
而那中年大叔闻言表情一喜,长身一揖说道:「敝人名叫袁启东,山东郓城人,以后便请夫人多多指教了!」
相对于她的得意,萧家那一方的人个个面色如土,只觉这一仗简直输得莫名其妙,这样都能让沐双双捡到一个可用之材。
然而靳封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一脸若有所思。
十日之后。
袁启东并没有夸大,他对漕运确实相当了解,许多永盛行被卡住的官方文书及流程,即使在萧家与知府的双重施压下,他仍想出法子、顺便钻几个空子,最后居然都轻易地通过了。
因为南方战乱,内陆连接南北的几条重要水道都被民兵团给控制了,一般的漕运行要通过,除了自身势力要够大,要不就得付出高额的过路费,否则货物被扣住,船被押下,可能要再花十倍的价钱才能取回,但若是走海路,危险便少了许多。
因此,能够行走海路的船,就更是炙手可热了。
偏偏永盛行的船就都是能行走海上的,他们的船可说是当朝最坚固,火烧不坏,水浸不蚀,甚至碰到火炮都还有抵挡之力,行驶在大海上特别的平稳,对于南北商贾来说,无疑是乱世中货运的最好选择。
可惜,永盛行来到南方,申请海运码头停泊启航的文件一直被搁置许久,原因就是萧家靠着知府的势力使绊子。
如今有了袁启东的帮忙,这一关居然轻易地通过了,如何不让沐双双欣喜若狂,直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如今她的麾下,苏季昌对外,袁启东对内,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人马,朱管事的权力被越削越薄,几乎成了铺里的掌柜,每天坐在柜台前苦笑就好。
似乎万事俱备,沐双双决定要一展拳脚了,可靳封辰却找她到他的书房里,给了她一份秘密文书,沐双双看了之后柳眉直皱,因为这份文件无疑大大的打了她一巴掌。
「袁启东,山东郓县人。」靳封辰相当冷静地说着,这些资料早已留在他的脑海里,不必看他都能说出来。「十五岁考取童生,二十岁中秀才,之后进士不第,弃文从商,由郓城开始,做百货杂物之业颇为成功,之后南北奔波,在当地也算知名商人。
「我派人在郓城打听,确有袁启东此人商铺颇具规模,背景也都相符合。」她在楚州城长大,或许具有在地的优势,但要比起在南北方的情报网,以及与官府及各大商贾间的交情,她还差他差得老远。「袁启东此人,两年前至南方行商,就不见踪影,如今突然在楚州城冒出来,妳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沐双双虽也觉得有些奇怪,但难得得了一个人才,又怎愿意轻易放弃,便硬着头皮回嘴道:「袁启东他……他也说了,行商途中遇到打劫,才流落到楚州城嘛!说不定这两年他消声匿迹,就是因为颠沛流离,最近才到楚州……」
「两年的时间,就算用走的,来回南北两趟都有余了,他怎会如今才到楚州?」靳封辰摇摇头,「而且,袁启东虽行商,却未听说他对漕运有什么认识,但一到我们这里,却又成了万事通,这是第二个疑点。」
沐双双有些急了,「他说不定只是没有显露,北方漕运都让你们永盛行掌握了,没有在你们永盛行里的人,这方面才能不显也是正常的……」
「还有疑点三。」靳封辰淡淡地打断她。「袁启东与官府交涉的情况,朱管事全都看着了,此人相当熟悉官府制度和组织,也很会和官吏打交道,一举一动毫无破绽,照理说一介平民,虽有秀才功名,却是从未进仕,他到底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
「他……朱管事的话能信吗?他根本一直抵制我,自然也会抵制我用的人!」说到朱管事,沐双双就生气,现在靳封辰用朱管事的情报来压她,她就更气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靳封辰仍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冷静态度,与她的气急败坏形成对比。「永盛行敌手众多,不只是萧家,还有许多潜在的敌人,在我手中,没有那么简单可以蒙混。」
意思就是,她用人很随便,很轻率喽?
这是明明白白的质疑,而且质疑的已经不只是袁启东的来历,更多的是质疑她识人的能力。
或许她是急躁了点,但她用的人,无论是苏伯,或是袁启东,明明都是能力卓绝的人,而且也都已经做出一点成果了呀!
他今日如此质疑,是担心她受骗,还是……他嘴上说的好听,将永盛行交给她打理,事实上根本瞧不起她,不认为她能办出什么大事?就算之前她靠黍稷赚了一大笔钱,但这也没有脱出他的想法不是?就如他当初策划的,南方抵制的是靳封辰这个人,所以他就将她推出来,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傀儡、一枚棋子。
如果照这样演变下去,不用说掳获他的心了,说不定等他达到目的了,她这个傀儡、这枚棋子,再无利用的价值,就会被丢弃了。
沐双双突然觉得很悲哀,她几乎以为自己找到爱情,找到可以把心交出去的那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到头来却只是利用她,她离爱情还很远。
不过她不会这么放弃的!没有撞得头破血流,怎么知道一定会死?
「我……要用袁启东。」这是第一次,她违背了他的心意,坚持地看向他,「如果你真的不用他,那就连我也不要用好了!」
她在赌,赌自己在他心里,是不是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
靳封辰瞇起眼,手上的折扇也啪的一声阖了起来。他第一次发现她也有如此倔强的一面,或许自己的施压,已经让她兴起抵抗的心。
在他看来,她根本是意气用事,这与他深谋远虑、一着定局的做事方式大相径庭。可是要她照他的方式做事,令她因此开始反抗他、远离他,却也不是他要的。
一开始,他只是对她的才能感兴趣,但长久相处以来,他察觉了她的可爱、她的机伶,这些特质都相当吸引他,慢慢的他开始将她当成一个女人,而不只是一个合作伙伴,之后她对他的迷恋与仰慕,他也深深感受到了,这大大的满足他的优越感,与她共处更是乐在其中,欲罢不能。
反正她名义上都是他的妾了,不如弄假成真。所以,他对她动手动脚,吃吃小豆腐,营造男女之间的暧昧,却是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如今若因为他干涉了她的事,导致她对他反感,那就真的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他知道自己真是对她动了情,才会放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才会对她的反抗有诸多顾虑。否则要换了一个人,他早就无声无息地将其做掉。
栽在一个这么有个性的小女人身上,他不禁替自己叹息。不过与她的爱情游戏还没完,她对他的心势在必得,他又何尝不是以让她心悦诚服为终极目标?
就在他说出他的最终结论前,书房的门被敲响,左忠在门外说有事禀报。
靳封辰扬声唤道让人进来,左忠应声走了进来,比较特别的是,这次他身后跟着苏季昌,主子派与夫人派的心腹居然走到了一起,两人的表情更是一致的凝重,靳封辰知道麻烦事或许又要来了。
只见左忠让开一步,苏季昌上前,对着两人道:「启禀当家的、夫人,外头陈知府亲自来了,说要索取大笔税金,否则就要拘拿主事者,朱管事与袁启东已经在应付,请当家的和夫人前去看看吧!」
在由书房走到大厅这段路,苏季昌已简单向靳封辰与沐双双报告了整件事的经过。
原来永盛行的海船能够上路的消息一出,大大的影响了萧家的生意,萧家立刻去找了陈知府,陈知府便上门找碴。
而陈知府愿意出手的理由也很简单,原本内陆的楚州城码头,船只进港都要收取一笔税金的。
而永盛行选择走海路,再由马车驴车或是河道将货物运至各地,自然税收没了,知府能偷偷贪下的银子也没了,要知道永盛行运送的商品不是高价就是量大,加总起来税金相当可观,改走海运后陈知府少了收入,就算萧家不来求助,他也会自己找上门。
靳封辰与沐双双原以为进到大厅之后,会见到陈知府坐在主位作威作福,而朱管事与袁启东毫无办法的无奈模样。想不到拉开门帘一看,情况却大出意料。
那陈知府坐是坐着,却是坐立不安,而一旁的朱管事脸色凝重,却只看着袁启东一个人口沫横飞,引经据典的指控着陈知府。
「……知府大人说我们永盛行走海路是逃税,草民倒要问问知府大人,那么我们永盛行这些盖了官防的完税证明又是怎么一回事?」袁启东拿出了官方文件,凌厉地反驳着陈知府的指控。「永盛行的船自盐城靠岸,有着盐城的完税证明,接着内河经过之地区,皆有缴税官防,甚至连驴马拖运之商品同样完税,陈知府说我们逃税的指控,自何处来?」
「但是……这些税,原是要缴给我们楚州城的……」陈知府有些气虚地道,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合理。
他纯粹找碴要好处来的,想不到会踢到袁启东这块铁板。什么时候永盛行多了一个这么懂税务的人?
「可是,我们的船有经过楚州城吗?」袁启东懂的可不只税务,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海运的路线,是我朝大洋法典明文规定许可的,永盛行行走海洋没有一丁点的误差,难道陈知府要说这国家大法的规定,还比不上一个小小楚州城的税务规定?有税一定要先缴给楚州城,还不能上缴给朝廷,看来陈知府自认比朝廷还大啊?」
「不敢、不敢……」陈知府的冷汗几乎把背上衣衫都浸湿了。多亏他还特地穿了又重又厚的全套官服要来这里吓人,想不到把自己吓得够呛。
「再者,楚州城停泊的船只,不只要收取停泊税、货物税,甚至还要加收一笔文书税。朝廷虽让地方自主税收,却也同样在中央的税典中规定不得一税两收,陈知府辖下的楚州城可不只两收,而是一税三收,但每年统整缴给朝廷的银子却没有增加,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门道?」
袁启东再下一城,却是直指陈知府贪污了。
陈知府无计可施,真想拔腿就跑,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来这里自取其辱,别说好处没捞到,万一永盛行的人把楚州城这些肮脏事全捅进了朝廷,他掉了乌纱帽还只是小事,砍头抄家都有可能。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陈知府故作镇静地站起来,「本府今天也只是来查查税,如今看起来永盛行倒是中规中矩,很是守法,这样很好,本府要回去了。」
陈知府自然看到靳封辰出现了,但却没有勇气再跟他说话,只是赶忙灰溜溜地走了,随行的捕快都差点被抛下。开玩笑,一个永盛行的管事就这么厉害了,要再对上永盛行的主子,他又不是吃饱太闲拿乌纱帽扔着玩。
此役袁启东立了大功,而从他与知府杠上的态度看来,也肯定与萧家没有勾结。这个结果令沐双双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大大的赚了一回面子,她没有看错人!
于是,她正色望向靳封辰,有些赌气地道:「袁启东如今立了这般大功,你仍是质疑他、要他走吗?诛杀功臣,这样如何说服其他替永盛行办事的人?」
靳封辰闻言只能苦笑。袁启东的表现太过杰出、太过出乎意料,甚至比朱管事都要强上一线。
可是他个人的能力强归强,与他来历可疑根本是两件事,如何能混为一谈?但现在这情况,袁启东气势正旺,他却是无法再质疑他任何事,否则就如她说的,会寒了其他替永盛行做事的伙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