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曼舒阴沉沉地低头翻阅文件,身体像受惊吓的猫咪一样敏感,每次只要慕康经过她的办公室门口,或是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气得浑身发抖,寒毛直竖。
害她年纪轻轻就未婚怀孕,丢脸死了。
避孕的事她根本不懂,二十七年来过着像修女般的贞节生活,她干么要懂啊,可他年纪比她大,经验比她多,而且保险套都是他负责买、他负责戴的,为什么她还会怀孕啊?啊?
所以绝大部份的责任要算在他头上,都是这家伙的疏失,因为这个笨蛋,她所有的人生规画都要重来,他怎么还有心情在那边跟女职员嘻嘻哈哈,啊?
“这个是冰箱?”慕康在阮文娟的座位旁,把玩一台比削笔机大不了多少的红色小冰箱,连接到计算机的USB,就能产生电力,造型轻巧可爱。他拿起它,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摇了摇,天真地问:“真的会冰吗?”
路曼舒抬起头,顺着门口望去,看他那副蠢样就有气,雪特!
“可以唷,刚刚好可以冰一罐啤酒,你看……”阮文娟打开冰箱的小门,从里面拿出一罐铝罐的可口可乐,同样大小的台湾啤酒,当然没问题。
“喔,真的会冰耶……”慕康摸摸可乐罐子,乐不可支的说:“放啤酒……好像很不错……”他像个子孩子似的,完全被吸引住了,想到这玩意儿可以让他随时在办公室里喝到冰啤酒,眼睛立刻闪闪发亮。
受不了,好想吐,路曼舒翻翻白眼,双手藏在办公桌下,十指张成爪状,好想站起来掐死他喔!
可是……她还想清楚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早上上班前,她特地联络一位在当妇产科医生的高中同学,去妇产科接受正式检查,确定自己真的怀孕了,还领了一本妈妈手册,和几本提供给新手妈妈的学习手册。同学非常兴奋,摩拳擦掌说:“哇,能帮自己同学接生,实在太开心了。”
她忍不住给她一记白眼。拜托,帮同学接生前,都没接到同学的红色炸弹,不觉得很奇怪吗?
心情像洗三温暖,忽而开心感动,忽而落寞感伤,浑浑噩噩的来到公司——已经八周了,宝宝第一张超音波照片,正躺在她的皮夹里。
而她只想好好的、赏宝宝的爹几个巴掌。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慕康一直惦记着路曼舒昨天身体不舒服,而且今天早上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碍于同事都在,他只好先故意找文娟闲聊两句,才走进她的办公室,弯下腰,低声问:“中午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有话跟你说。”她飞快瞥了他一眼,同样低声道:“下班后再说吧!”语气隐含怒意。
啊?慕康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她依旧紧抿着双唇,不肯再多说,他只好魂不守舍地先离开了。
她生气了?在气什么呢?
他搔搔头,不明所以,不晓得谁惹她不开心,应该不是他吧?
她怪怪的,害他也无法平心静气,一整天下来,他不时偷偷观察她,只觉得她的头上仿佛长出两只角,看起来怒气冲天,动不动就停下手边的工作深呼吸。
到了傍晚,差不多有一半的员工都还在,她忽然主动踱到他办公室门口,有气无力的说:“我饿了,去吃饭。”
“哦?好……好啊。”她这种冷冰冰的姿态,让慕康不禁有点害怕。
他急忙起身跟在她后头,随她走出办公大楼,她挑了一间高档的日式烧烤店,两个人面对面才刚坐下来,她没问他想吃什么,就自顾自点满一桌子的菜。
“好饿,快饿死我了。”路曼舒忽然哭丧着脸,明明有吃早餐,中午也嗑完整个便当,可是不到四点半,她的肚子又开始敲锣打鼓。
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明明只是单纯的肚子饿,她却感到莫名恐惧,总担心会不会是肚子里的宝宝饿了?
但宝宝现在才八周大,应该不会吧?可是母性的本能让她无法置之不理,越饿,就越没办法专心工作。
偏偏罪魁祸首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烦死人了。
“我有了。”她嘴里塞满了猪肉,口齿不清的说,两手继续拿起眼前生菜,准备包肉。
“有?”慕康看起来一脸迷茫,“有什么?”
“我肚子里有宝宝了。”路曼舒说着,豪迈地把第二份生菜包肉整团塞进嘴里,接着抓起一旁的皮夹,手一扬,把夹在里面的超音波照片递给他。
黑黑的照片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至少肉眼根本无法辨识这一团团黑黑白白的玩意是什么。但,他接过照片时,全身却像被电了一下,目不转睛,痴痴瞪着照片里一片虚无,竟荒谬的感动莫名——
这是他的孩子!曼舒有了!他要当爸爸了!
这……这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好消息……难道不是吗?
“还想吃什么?”终于抬起头,他强忍住激动,温柔凝视她,可眼里却隐隐泛起一层水气。
路曼舒的眼眶也跟着红了,手一颤,筷子掉到盘子上。
“我要牛舌、猪五花、大肠……”飞快点了好几样,她吸吸鼻子,像赌气的孩子般高高嘟着嘴,满脸怒气地说:“我喜欢吃肉。”
慕康马上招来服务生,除了她点的,他又把菜单上所有最高级的肉类都各点了一盘。“既然饿了,就多吃点一些吧。”
路曼舒低着头,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
慕康把所有烤熟的肉片都夹到她的盘子里,她吃了几块,忽然无预警的落下一行,滴在桌面上。
慕康见状感到着急万分,“怎么了?”他心慌意乱地起身,绕过桌缘,改坐到她身边,温柔的拨开垂落在她脸上的发丝。“曼舒?”
她忽然掩着脸啜泣起来,接着干脆放下筷子,哭着转头伏在他肩膀上。一边哭,一边捶着他的肩膀,埋怨道:“我真的好讨厌你,好讨厌这样,害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
唉——
慕康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感慨万千地轻轻吁了口气,这个孩子是来得有点早,出乎他的意外,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可喜可贺的好消息不是吗?
他没想过会这么快当爸爸,不过这样正好更坚定他要戒烟的决心,为了曼舒和宝宝,无论如何,他都得戒烟成功才行。
她的心情,他懂。他一个大男人都这么震惊了,更何况她是个女人,听说怀孕的女人,不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会变得特别敏感。
“你还有我啊,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慕康低笑起来,双手圈着她的腰,抱着她,温柔哄慰,“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和宝宝,让你们幸福的。”
路曼舒听到这句话,反而像刺猬一样弹坐起来,怒气冲冲地抬头睨了他一眼。
“什么才是幸福?”她尖锐地反问。
慕康一时愣住,她紧接着又问:“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过世的吗?”
他当然不知道,她从未提过她爸爸的事。
路曼舒瞪直黑眸,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他也说过会永远保护我们,会陪伴我们直到嫁人为止。可是我才刚上高中没多久,爸爸就得了癌症,说倒就倒,根本一点征兆也没有。”
“所以呢,知道后来怎么办吗?我妈妈原本是个快乐的家庭主妇,为了扛起生计,必须去当保险员,天天看人脸色过日子,每次薪水刚发下来,付完账单就什么都没了。姐姐每天放学就去医院照顾爸爸,我留在家照顾妹妹,负责全部的家事,还拚命接打字外回家做。我爸爸也说过会永远在我们身边,可是,我还没长大,他就丢下我们走了。”
一口气说完,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干脆两手紧紧交握,拚命用力深呼吸。
慕康只能静静听她说,默默看她强忍愤怒和伤心,他好心疼她,却又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她。
“慕康。”路曼舒楚楚可怜地瞅着他,盈盈水气沾湿了眼睫。“我太害怕了,没赚钱我就不知道要怎么过日子,没工作我就活不下去。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这个孩子,我受不了只待在家相夫教子,可我也舍不得让宝宝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下长大,怎么办?我根本还没准备好当个妈妈呀……”
所以说,她讨厌计划以外的事,尤其这个意外是个小贝比。
偏偏他们俩个都不是那种满足于朝九晚五,过正常上下班生活的普通上班族。为了满足工作上的企图心和成就感,他们付出相对的时间和努力,但——
这样宝宝不是太可怜了吗?
慕康沉吟着她的话,俊脸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
看来她并不像他那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她那么害怕,真的只是因为丧父之痛吗?抑或,其实还有别的理由呢?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注视着她,轻声问。
没来由的恐惧忽然爬满他的心房,该不会,她想都没想过要嫁给他吧?
路曼舒微微牵动嘴角,蹙眉露出一片迷惘。“我……我还不知道……”她没把握地低喃,停了片刻,又说:“我只知道,不能只依赖你来保謢我。”
因为,她真的很烦恼啊——
慕康也不可能抛下事业,在家照顾孩子不是吗?
她真的……极度不愿意把小孩丢给妈妈,妈妈为了她们三姐妹,年轻时已经受过太多苦,现在正是享福的时候,她真的不想再一次绑住她的自由。好难喔,这孩子为什么说来就来,现在时机根本就不对!
慕康忽然发笑,俊脸瞬间苍白,黑眸却是异常尚亮。
“如果我不顺你的意,你打算怎么做?”他尖刻地反问。
路曼舒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眼神却闪烁着想避开他。
他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你是不是打算带着孩子离开,离职换新工作,然后把我远远抛到一边?”嘴角抽了抽,又问:“还是想偷偷瞒着我把孩子拿掉?”
她舔舔干燥的唇瓣,心烦意乱,不晓得怎么否认,因为——
她根本还有多余的心力可以想那么多,他说的这两种情形,她真的通通没想过,但,谁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呢?
“你不可以这么做,两种都不可以。”慕康立刻攫住她的手臂,直视她的眼睛,警告她,“无论最后我们协调出来的方式是什么,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做,你能先答应我吗?”
现在,他迫切需要她的保证,无论她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少,他已经不能失去她们母子俩了,她和孩子必须待在他身边,一定要。
路曼舒有点被慕康吓到了。
他的神情好可怕,好像以为她要离开他了……
她只是要找他商量,没有别的意思。
因为眼前有太多不确定,才需要一起商量啊!
“我要这个孩子。”她赶紧向他保证。“也绝对不会不告而别,偷偷换工作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不过,我也不能贸然答应和你结婚。”她有她的坚持,不能因为有了孩子,就随便把自己嫁掉。
“一定会有办法的。”慕康深沉地负起手臂,笃定地点点头。“双薪家庭那么多,我不信找不到方法。”
烤肉炉传来一阵烧焦味,服务生立刻赶来替他们换了张新网子,亲切的提醒他们要赶快把烤好的肉夹起来,不然就浪费了,路曼舒勉强挤出笑容,点头向服务生道谢。
慕康在一旁沉默不语,等服务生离开后,才忽然开口,“曼舒,你爱我吗?”
“嗯?”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顿时手足无措,他为什么这么问呢?她如果不爱他,她怎么可能会怀了他的孩子,而且还决定生下来?他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慕康的模样,令她喉头一紧,这才意识到他好像受伤了。
她只顾烦恼自己的未来,倾泄自己的不安,却没顾及到他的心情……
他苦涩地微微一笑,没有得到她的答案,他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就算她真的回答了,他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去。
其实他真正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是——
你有没有……那种失去我怕会活不下去的恐惧?
有吗?
他真的很失落,因为——
他很想跳起来大声说:我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