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师兄,你可终于回来了。”
几名小道徒蜂拥而上,将阴森着脸色、不惧火焰热度、僵立火场前方的颀影包围,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报备。
“师兄,天亮不久,这场火就从天师修炼的炼丹房窜出,一路延烧到偏殿,大师兄、二师兄和几名弟兄全都不见踪影,大家乱了阵脚,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还有啊,小曹说……说他在火势蔓延之前,似乎看到裘师兄从炼炼丹房中匆忙的走出来,怀里抱着成堆的书简本册……”
“还不只这样。”小曹干脆自个儿呈报,“裘师兄身边还跟着一只小狸猫,好像同谋作伴,将炼炼丹房里的秘笈搜括一空。”
“师兄,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尹师兄?你怎么都不说话?”
尹宸秋脸色阴鸷,来回梭巡,排开众人的环绕,徐步踱入火势嚣狂、仅容一人通行的狭道,拨开着火的门墙,若无其事的拾了数本仅剩的书册,再次现身。
“师兄,你没事吧?”
众人惊骇的哗然,咽下唾沫,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从容自若的在烈焰之中来去自如,从头到脚毫发无伤,简直象是天助神力。
“小曹。”目测火势半晌,尹宸秋眯眼轻唤。
“师……师兄,有何吩咐?”
“你说你看见姓裘的和一只狸猫同伙劫走了炼炼丹房的秘笈?”
“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错的。”
“好,很好。”
“师……师兄?”没听错吧?珍贵的秘笈遭窃,神殿遭焚,尹师兄居然还能面带微笑的说很好?!
“传话下去,所有的人即刻救火,待火势扑灭之后,全数齐聚到前庭。若是有人不从,让他们来找我。”勾起讥诮的笑纹,他撂下宣告,“从此刻起,太虚殿由我做主。”
“遵照师兄的吩咐……去去去,没听见师兄说的话吗?快点去召集大伙救火。”小道徒们纷纷作鸟兽散。
人潮熙攘,众声喧哗,尹宸秋双手负在身后,静静伫立,任由火光燎红了氤氲双目,感觉体内的熊熊怒气不断攀升,将先前莫名凝结的刚硬心肠一并镕化成热浆,沸腾着,烧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都是串通好的吗?
先是假借通风报信,让他因为敏儿的事而分神,再乘机伙同姓裘的一块窃书,离开昆仑,那只该死的狸猫究竟想干什么?
他明明答应过它,待练成五雷邪法,便会替它找来合适的肉躯,它没道理会在这个节骨眼起意反叛,莫非……
“师兄,大伙已经在前庭候着。”
环顾遍地的衰颓残乱,俊朗的面容微微一动,风涌脚下,云起天边,沉思的答案在刹那点醒,袂内的大掌掐握成拳,将遭受背叛的恨意咬进齿根处。
是吗?原来是这样。
假使真如他所臆测的那般,她在这出骗剧里也参上一脚了,是吗?说不准连同那只魃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梗,好用来绊住他,让狸妖与姓裘的能有充裕的行窃时间。
连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也想负他,到头来,他身边连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甚至是畜生也没有,何其可笑?!
“尹师兄?”
被盘杂交错的思绪困住的尹宸秋倏地掀起眼睑,炯炯眸心割除任何可能左右他心绪的幻影,封闭耳畔不时萦绕的莺吟似呼唤声,露出阴狠的冷笑,环视近百名同门。
他们有的是年轻气盛,甫上昆仑不久,只知根本小术的少年,一如当年的他;有的则是在昆仑一待便待上数十载,仍毫无建树,总爱倚老卖老的家伙,这其中不乏对他百般不满、辈分在他之上的人,随时都等着将他从高处推落,却碍于牟兆利的偏袒,以及他越来越凌驾众人之上的修行,而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太虚殿群龙无首,正是他们的大好机会。
“尹宸秋,你穿着天师的道袍是什么意思?纵使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你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夺权篡位,这摆明了是视教规为无物,更视我们众人于无物。”
尹宸秋横眉冷对千夫指,仰起冷峻的下颔,“我知道诸位师兄想说的无非是‘为什么姓尹的敢站在大家的面前发号施令’、‘姓尹的凭什么把大家踩在脚下’,我说的应该和师兄们心中所想的相差不远。”
“既然你心里有数,那么倒是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叶师兄,”他转向恶声质问的那人,点明身分,眼角瞟睨,扬眉一笑,“你问我想怎么做,我倒是想问问诸位师兄,你们想怎么做?”
“不怎么做,你将天师的道袍脱下,自动负起烧毁神殿的罪责;再者,大师兄、二师兄和数位师弟为何会失踪?多半与你有关,怎么说,你也该给个交代。”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说来说去,你们要的,不就是想把我逼下昆仑?告诉你们,我会离开昆仑,但是在解决你们这些茅山废物之后。”
“茅……茅山废物?!王八羔子,你骂谁是茅山废物?”
“自然是不满我的存在的诸位师兄你们啊!除了你们这些技不如人又喜欢滥用辈分欺辱小师弟的师兄,我还能说谁呢?还有谁能让我说?”
叶师兄伸出手臂,格开阻隔在两方之间的小道徒,领着身后一班人包抄团绕,指着他的鼻尖,嗤声道:“好哇!你这个不知轻重死活的小王八蛋口气倒是挺猖狂的,今天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所谓的茅山废物?”
“依师兄言下之意,是打算循茅山门规摆阵斗法?”
“没错。”
“可是我嫌摆阵太过罗唆麻烦,这样吧,干脆我们今天别理会门规那一套,由你我自设胜负之规,要怎么斗,如何个斗法,都由我们来制定,叶师兄,你觉得如何?”
“正合我意。”叶师兄轻蔑的啐了一声。无知小子,半点斗法的经验也没有。
“师兄,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别怪我没给你选择的余地。”背逆天光的迷蒙俊容顿时起了肃杀之色,露出邪魅的淡笑,负在身后的双臂轻缓的舒展,走向由千符咒设阵困下的棚架,分封道行高浅不一的妖魔精怪的各色陶瓮。
瓮色深者,代表里头的妖物非同小可,瓮口的封符至少十多张,其下的咒术自然也非一般修为的道士能解,瓮中的妖魔大多是由牟兆利亲手制伏;瓮色浅者,则是其他子弟煞费苦心和功力抓来的小妖小怪,全然不值一提。
他的脚步停留在百瓮之前,观望片刻,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际,抓起酒红色的大瓮,往地上一摔。
“姓尹的,你疯了!”叶师兄仓皇的大叫。
背对众人的八卦图腾微微震晃,在姿态转换之间扭曲变形,他侧肩撇首,张狂放浪的咧开笑容,“要是我疯了,那倒还好,可惜的是,我还没疯……或者应该说,我疯得还不够彻底,所以你们才能继续站在这里张嘴乱吠。”
尖锐的破裂声此起彼落,象是在催促着彼此,一个挨着一个,不曾中断。
“疯子!你是个疯子……”
尹宸秋含笑睇视瓮破后几缕清烟升起,遭封数十余载的妖魔嗜血再现,他就站在杀戮中心,不避不逃,等待看戏。
是啊!这无疑是一场庆贺他终于能够拢握太虚殿一切的好戏。
既然所有的人都宁愿负他,那他当然也可以负尽所有的人!
“去吧!把那些死到临头还妄想能够辱蔑我的废物一口吞下。”他狞笑的施咒。
流淌绿液,已不具人形的蛇妖吐弄蛇信,人面兽体的狼魔朝天狂啸,其余不知名目的妖魔早已陷入无边疯狂,它们全都受限于尹宸秋反覆诵念的咒语,意识不能自我的全然失控,纷纷锁定眼前这班慌乱失措、不知如何应对的道士,凶恶猎杀。
须臾,血色漫天。
叶师兄软腿跪伏,老脸抖动,颤着嘴皮说:“尹……尹宸秋,你居然偷学了天师的御魔术,这是天师的绝学,也是茅山秘笈中……”
“你想说的该不会是五雷正法和五雷邪法?”他慢条斯理的从怀里取出两本书脊熏黑的秘笈,瞄也不瞄的掷出,不偏不倚的落在叶师兄的正前方。
叶师兄颤抖着双手,想要捡拾,没料到横来一张血盆大口,咬住了刚覆上书皮的手掌,登时尖声大叫,“啊……”
蛇妖硬生生的咬扯下他的一只胳膊,意犹未尽的嘶啃着,虎视眈眈的估量其余部位。
叶师兄抚着鲜血淋漓的断肢,放声大叫,“我的手……”
“想得到这两本茅山秘宝,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啊!可别因小失大,师兄。”
“姓尹的,你不是人!”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传闻中,若欲修习这两本终极秘术,必须先练五雷邪法,此时练法者会心性丕变,变得诡谲阴毒,练成之后,再进入五雷正法,导正心性,练法者自然会恢复成良善刚正的性格。
若是尹宸秋真的练成这终极之术,性格怎么可能如此毒辣?难道这个姓尹的……
“你悟透了吗?”象是早就猜到他会加以揣测,尹宸秋刻意沉默半晌,才从容的说出答案,“我是倒过来练的,先练正法,再练邪法。”
“你果真疯了……这么个练法,迟早走火入魔。”
“但是这个魔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笑语方歇,尹宸秋骤然敛去眉眼嘴畔的愉悦,吮指一吹,让妖魔们展开下一波的袭击,终至背后无声为止。
这一天,昆仑的黄昏是血红的,漫无止尽的,浸淫在遍地腥香。
他以最冷残的泛红眼眸眯瞪千万里以外的京师,漠对浩瀚云海的起伏汹涌,胸口鼓动着一波未竟的杀戮,以及莫名的恨意。
宁负天下人,也毋负自己。
“不行……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会伤了自己的,宸秋哥哥!”
睡得极不安稳的人儿自梦境中恍惚惊醒,起身寻盼,蓦然对上一张笑咪咪的黝黑俊脸,失落的垂首。
赫的笑容霎时垮了大半,“哎,怎么一觉醒来就苦着一张可爱的脸蛋?你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护使哥哥?抑或你还在记恨我把你的宸秋哥哥气跑的事?”
“不是这样的……”敏儿抿起略显苍白的小嘴,怅然若失的看向已被敷上特殊膏药、包扎起来的雪足。
都过了这么多天,宸秋哥哥会不会偶尔想起她?会不会有一些些懊悔?
他生气的模样真可怕,她连在梦里也能感觉到那一日他高张的愤怒,但是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撂下狠话,要她别再跟着他?
厌烦了吗?还是……
径自思索的小脑袋靠在曲起的双膝上,丝毫未察觉身畔守了两、三天,正一脸愁苦,挤眉弄眼,不知应该如何开口的赫。
哎呀!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憋久了会得内伤,还是干脆一点,说出来吧!
赫扯弄一双垂下的长耳,舌尖润润干涩的唇,万般轻柔的开口,“敏儿,既然你醒了,那我……嗯,该怎么说才好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也就是说,话说从头,再倒回来讲……”
她揉了揉额头,偏过螓首,头疼的打断他没完没了兼没重点的叨絮,“护使哥哥,你别再兜圈子了,害我听得头都晕了。”
“咳……”赫假装清了清喉咙,眼神飘忽不定,刻意闪避近来好不容易谋得些许信赖目光的澄净双眸。“是这样的,你也知道这件差事并非护使哥哥自愿揽下的,加上王母娘娘的大寿将至,我不回去交差也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揉抚额头的柔荑一僵,徐缓的滑落裙上,掌心无可抑制的一迳发凉,嘴角弧度颤抖得牵不起笑容,她呆看着赫,“你要带走祖奶奶,是吗?”
“你……你别这样看我,会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啊!”刻意嬉闹的干笑声戛然而止,瞄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赫抱头抓耳,苦恼的哀叫,“哎呀!我可爱的小敏儿,你别这样嘛!这是上头的旨意,不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我也很希望能看到你和祖奶奶一块开开心心的生活。”
“我明白……”不堪一击的纤薄肩膀颓丧的下垂,她拚命忍下会令赫感到困扰的哽咽,却还是不小心泄漏了浓重鼻音。
“你明白什么呀?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我知道护使哥哥不想拆散我和祖奶奶,也知道这是既定的天命,可是我……我真的好痛苦、好难受……我学不会什么叫做分离……”如果她不是这种身分,那该有多好。
“你年纪还小,不需要懂得这么多,况且你也不需要体悟这种凡人才有的七情六欲,你的灵犀啊,已经太强烈、太成熟了。”
“不要!”敏儿蓦地大喊。
她突来的剧烈反应,完全出乎赫的意料之外,满脸错愕。
用力推开他,她仓卒的跃下,大吼:“为什么我不可以体会凡人的七情六欲?我明明就是一个‘人’,只要灵犀还在,我就是普通凡人,我讨厌护使哥哥!”
赫张大嘴巴,干瞪眼。哎呀!再一次被讨厌了。待返回复命时,他能不能自动提出降职的请求?或是干脆砍了那个姓尹的茅山小子,犯下大罪,然后再把自己塞进囚车中,负荆请罪?
烦死了,总归一句话,都是姓尹的臭小子害的!
“敏儿……敏儿!你要去哪儿?你脚伤未愈,别乱跑啊!”他没闲暇继续自怨自艾,才稍一闪神,那个小不点就像一阵风,来去无踪,悲叹完毕,赶紧去办正事。
正欲抬腿狂奔的赫忽地停摆动作,僵持着落跑姿势,歪头寻思,竖起长耳,仔细聆听渺渺天音,眉头上扬,颇具玩味的转动暗赭色眼瞳。
不对,按照他待在昆仑的时辰算来,王母娘娘的寿宴都不知道庆祝到哪边去了,说不准连阴曹地府的那群不入流家伙都巴结一轮了……可恶!这怎么行?
窝了个孬职窝了数百年,他怎么能错过这次升官晋任的好机会?还是赶紧把贺寿大礼送上去,拍马屁比较重要。
也好啦!小敏儿肯定又不死心的跑去找那姓尹的茅山小子,她不在场,事情就好办得多,起码不必担忧她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
搔乱赤色红发,扳正歪斜尖耳,赫重重的叹口气,伸了个懒腰,充作心理预设,毕竟这种形同刽子手行为的烂差事可不是说干就干得出来,还得有足够的铁血心肠才行──偏偏他金盆洗手既久,现在是为了升官调职,什么屁都拍的小孬孬一个。
小敏儿啊小敏儿,你可千万别怪罪护使哥哥,我也是万般不得已,非做不可。
唉,天命所规,任神也甚感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