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办公桌,欧阳巽麟注视着自己钟爱的女儿,目光凌厉且带着不解。
“单单一个月内就做出两项错误的决策,虽然都不是太严重的错误,损失也不大,但就因为都是小错误,是向来以聪颖冷静着称的你无论如何都不应犯的错误,就像那种一加一等于二你却写成三的可笑错误,完全不像是你会犯的错。”
她挺挺站直着身躯,默默听着父亲的指责与质问,神情平板而淡漠,眼中更透出彷佛怎么样都无所谓的空洞眸色。
“除了做下错误决策这点之外,这段时间你也没有拿出任何绩效或提出任何有力的企画案。小橙,这完全不像你,你以往的干劲与冲劲跑到哪里去了?”
她仍是默然以对。要是以前的她,必定会出声捍卫自己的尊严与能力;然而要是以前的她,也根本不可能会犯下那些荒谬的错误。但现在她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犯错也无所谓,被指责、被质疑也无所谓,工作无所谓,尊严与能力更是全都无所谓……仿佛以前那个兢兢业业、百般拚命于工作绩效的女强人已经从她体内彻底蒸发消失了似,取而代之的,是对展拓扬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恋慕与思念。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正是她此刻的最佳写照。
她从来不知道,却也终于真正深刻体悟到,思念可以将一个人的意志消磨到这般地步。
“最教我百思不解的是,你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再担任公司形象的代言人?上个月的广告不是还拍得好好的?而且你刚刚也看过这个月汇整出来的成效报告,那支广告所收到的效益远比预期来得高,再综合自从你代言之后公司所获得的整体效益。早就超乎一开始所设定的预期标准,现在你怎么可以突然说不代言就不代言?虽然当初没有要你签下任何合约——因为没有人料想得到你会突然莫名其妙放弃代言,但你不能就这样把应负的责任丢下不管。为了公司,你至少得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否则你还是必须继续代言。”
她的神情有些飘邈,像是对他用严厉语气说出来的这些听起来似乎很严重的事情完全不在乎。她知道这才是她被叫进总裁办公室的最主要原因——因为她突然宣布她不愿意再继续接拍公司的形象广告。
对以前的她来说,塑造公司的良好形象确实是很重要又很迫切的目标,然而现在……她却完全无法挤压出对工作的半丝热忱。
展拓扬不但偷走了她的心,连带的也把她以往所坚持的信念随之打包带走,一丁点不剩了。
“小橙,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欧阳巽麟发现他的女儿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又加大音量叫了声:“小橙?”
她像是终于把视焦对准到他脸上,语气淡然得就像透明的薄烟。“没什么,职业倦怠期到了吧。”
他皱眉。“别用这种无聊的理由敷衍我。”
她看他一眼,用更淡薄的语气道:“那不然这理由如何?我突然想结婚了,远离商界的勾心斗角,嫁作人妇,洗手作羹汤,多好,多幸福圆满的人生。”
“嗄?”她冲击性的发言真的把欧阳巽麟给吓了很大一跳。“结婚?跟谁?书桓吗?”
“不然还能是谁?”她语音缥缈,仿佛绝然放弃似的反问。
她想见展拓扬,好想!好想见他!然而却又不能见,无论如何都不能见。
所以她断然拒绝继续接拍广告,就是为了避免再与展拓扬有任何交集;她可以不顾工作,却无法背弃她曾经许下承诺的人。
如果感情可以用相处的时间来换算该有多好,相处时间越多,就可以越爱那个人;而对那个重逢之后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的人,就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然而为什么发生在她身上的状况却偏偏是相反的?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这段时间以来,她就在理智与情感的巨大矛盾之中不断纠结拉扯,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然而却是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既无法消除那有如滂沱大雨般的思念,却又不能放任自己去见展拓扬,就像不断满溢的水坝,却不能泄洪,只能不断彻筑堤防,将她的意志与想望彻底压缩禁锢。
所以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既是真心话,却也是自暴自弃的话,因为她是真的想与展拓扬携手共度人生,然而却是怎样都不可能、也不应该的奢望。
看着她那一脸漠然无谓的神情,欧阳巽麟突然道:“小橙,难道你心里有了其他人?”
“没有。”她眼神一闪,警戒的看向他,然而过于快速的否认只彰显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实。
他定定看着她,精锐的眼眸当然一眼就拆穿她的谎言,然后像是明了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语重心长道:“小橙,我知道我有些做法并非良好的示范,在你们小时候就对你们造成了某些心理阴影,导致你太过看重男女感情之间的承诺与责任,反而忽略了内心真实的感觉。但,小橙,相信我,你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那才有办法让你得到真正的快乐。应天骥虽然看似花心,但无论才干、能力都是能够与你并肩而行的人,如果你们能够——”
“应天骥?这关他什么事?”那个突兀跳出来的名字教她不解,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原本还以为父亲听到了什么八卦流言,知道展拓扬的存在,但怎么会说着说着就突然莫名其妙眺出应天骥的名字?
他也讶然回看她。“你真正钟情的人不是应天骥?”
从应天骥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公司里头的八卦流言就传得沸沸扬扬,他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谱哪!
“不可能。”她冷霜毅然的否认。
“你对他有什么不满?”
“那你怎么会对他这么欣赏?”她嗅到什么诡异的味道。
“难道你不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对象?”
她往前走近一步,目光凌厉,冷问:“你有什么目的?”
父女俩对视半晌,最后他放弃拐弯抹角,直白道:“书桓并不适合你。”
她讶然,把某些片段瞬间连结了起来。“所以你当初找来应天骥其实是为了给我配对?”
“当然不是。他的能力当然是第一选择条件,而我只是认为,如果你们有任何工作以外的发展,那当然再好不过,但我并——”
“你就这么看不起书桓?”她的声音已明显含怒。
“我并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认为你适合更——”
“更什么?更像你一样既霸道又自以为是的男人?总是以自己主观的认知强加于其他人身上,强迫每个人服从你们的自大妄想症?”
他有些叹气的。“小橙,你先听我说——”
“不,你才是给我听清楚了!”她就像是被狠狠踩到尾巴的猫咪,瞬间被激怒到一个顶点,整个人冰寒又冷怒,一双冰刀般的眼眸射出罕有的激动情绪,就像是把这段时间以来所累积的压力一并爆发了出来,浑身尖刺倏然大张。
“书桓适不适合我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要嫁给谁更得由我自己决定!就算你是我老爸,也轮不到你来干涉我的人生!你现在就给我好好看着,我马上就去嫁给你看!”
凛厉撂下话,她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留下欧阳巽麟望着被用力甩上的门板诧然叫道:“小橙!”
***
欧阳橙全身罩满冷怒寒气,脚步笔直而坚定的直直往前走,表情冷霜到极点。
当回到她办公室前方助理的座位上,发现江书桓并不在座位上,她便往同楼层的其他办公室找去,还是没看到他的人,便继续往下一楼层走去,不管其他职员诧异的表情与好事的眼神,她坚定的一层一层往下找,最后在营业部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
他正站在一个女职员的座位前方,好像在教她什么事情,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看起来气氛相当不错。
但她哪管得了他们看起来如何这种无所谓的小事,也根本顾不了什么应有的礼貌,笔直的朝他走去,营业部靠近办公室门口的其他职员先发现了她,讶异的打招呼道:“欧阳经理。”
她理也不理他们,迳自朝江书桓走去。
听见打招呼的声音,江书桓半转过身,一眼看见她,就讶异于她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冷怒气息,正与他说话的女职员也同时转头看向她,温婉的面容闪过一丝局促不安。
“小橙?你怎么了——”
江书桓最后的疑问语助词都还没说出口,她就劈头道:“走,我们马上去公证。”
“什么?”
“公证。我们现在立刻去结婚。”完全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
他目瞪口呆,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而在场其他人更是瞬间屏息,动作顿止,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同时投射到他们身上,整个办公室瞬间变得异常安静,气氛诡异。
她看得出来江书桓被她突如其来的决定给吓到了,但她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做多余的解释,直接道:“我们走吧。”
然后便又立刻转身迅速离开办公室,而江书桓在怔愣过后当然也就赶紧快步跟上,留下整个营业部办公室随着他们离去之后便犹如浪涛般不断翻涌而出的窃窃私语,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在桌面下用手机传起讯息,或者干脆直接上网发布消息,想必不用多久时间,这件热腾腾的第一手八卦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公司了。
“小橙,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说要结婚?”走廊上,江书桓一边慌忙跟在她身后一边不安又不解的问。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发展?小橙跟展导演之间怎么了?怎么不是朝他所以为的方向在进行?他那天跟展导演暗示得不够清楚吗?还是连展导演都没有办法扭转小橙的固执个性?
他心里一连串的疑惑只换来她头也不回的一句:“有差吗?反正迟早要结婚。”
“可是你……”他温雅的面容难得显现焦虑神色,欲言又止。
她根本没察觉他的异样,表情依旧冰寒冷霜,眼眸透出固执而刚强的意志,迳自笔直往前走去,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直接去公证结婚,封住所有人的嘴,当然也就可以彻底封住自己的心,一举两得,干脆俐落,永远不会再有什么痛苦的纠结与挣扎。
看着她仿佛毫无转园余地的挺直背影,他心里开始有些着急起来。他们不能就这样去结婚,这样绝对是不对的;但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擅于和别人对抗或者提出反对意见的人,一直以来,下达指令或者提出意见、想法与命令的人就都是小橙——例如他们决定开始交往与订婚。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他,或许也会就这样依循她的决走去结婚,但现在,在他已经发现并明了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的根本性问题点之后,他无论如何都得阻止她的冲动行径。
他连着深吸好几口气,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小橙,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再多考虑一下,不要因为一时情绪冲动就——”
“情绪冲动?”
她脚步乍然顿止,猛回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控制不住脾气,连珠炮似的说道:“你说我情绪冲动?跟你结婚是我一时情绪冲动?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那我们这么长久以来的交往跟订婚算什么?扮家家酒吗?还是闹剧一场?”
“小橙,你别激动,我——”
“我没有激动,我很冷静。”她咬牙打断他的话,即使面容如冰,但事实上却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冷静。他从来不曾阻止或者否认她的任何决定,所以他此刻的态度简直就等于是在她被她父亲捅一刀的伤口上再洒上一大把盐。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转变,但她不打算采究原因,也不在乎,仍旧固执道:“什么都不必再多说,我们现在就直接去公证结婚,我会证明——”
“不行!”走廊另一端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打断她的话:“你们不能去公证!”
应天骥疾步向他们走来,帅气的脸上显现出躁怒的情绪。他刚刚接到总裁的电话,要他赶紧来阻止欧阳橙的冲动行径,原来她竟然打算去公证!这简直太荒谬了!
她转过身看向应天骥,胸中滞闷的火气隐隐灼烧,冰寒看他一眼,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人身上,直接对江书桓道:“书桓,我们走。”
“等等!”应天骥硬是挡到她面前,态度强硬。“你们不能去公证!这简直太可笑了。”
她微眯眼,霜寒道:“让开。”
他当然不让,强势站在她面前,指着江书桓,怒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根本不爱他,就这样冲动嫁给他你肯定会后侮的!”
她用力咬牙,眼神变得更冰更冷。“不关你的事,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说着,就要绕过他向前走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小橙——”
“放开我。”她冷瞪他。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顽固?对我视若无睹,送你的礼物全部退回,邀约也从来不肯松口接受,你为什么从不试着打开心房。只要你肯给我机会,你就会发现我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她真的不想浪费时间去对应天骥做多余的解释。有一种人,只活在自己认定的妄想世界之中,根本不可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去。
而且很显然的,他们这出烂戏码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公司上下,许多职员从走廊两侧的办公室后方直接采出头来注目张望,更有不少假装经过走廊的职员们直接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仔细观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只差没把手机拿出来摄影,等着可以把这最火热的第一手八卦上传到网路上去分享给其他人看。
应天骥有那种厚脸皮演这种烂戏码给人当笑话看是他家的事,但她可不打算奉陪。
“放开我。”她用更冷霜凛厉的语气再说了次,并且试图拉回自己的手。
然而他却只是捏握得更紧,脸上透出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神色。“你就这么想要结婚是吗?好!没问题,我娶你!”
她差点失笑。他那个表情简直像要去慷慨赴义,就像是为了拯救她,所以不得不牺牲他的自由跟她结婚似的;而也只有这种自恋的自大狂有办法幻想出这种离奇的故事逻辑,以为他愿意娶她她就有可能嫁他,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她不禁冷哼。“我知道你一直很耳背,而且还有非常严重的精神妄想症。我也不指望你能够听得懂我说的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就算你拿枪指着我脑袋,我宁愿被一枪打死,也绝对不可能爱上你这种人,更不可能会嫁给你。”
应天骥跟她父亲是同类型的男人,而她从来就不恋父,甚至她其实相当鄙弃他们这类男人的沙文心态,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会对他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