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钟突然响起来,淑贤被吓得把药樽跌到书桌上,药丸四散。
门钟继续响个不停。
淑贤懊恼地望着地上的镇静剂,惊魂未定。
门外的人仍然不肯罢休。
那高频的门钟令淑贤心里开始烦躁。忍无可忍,她往打开大门:「是谁啊?」
两个穿着白恤衫,文质彬彬的西人站在门外,用不太流利的广东话向淑贤宣道:「太太,你听过有一个地方叫『天堂』吗?」
淑贤没料到是两个陌生的男子,而且是西人:「我不知道。」
「那里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只准好人居住。」
「坏人呢?」
「坏人会到地狱受苦。」
「好人到天堂,坏人到地狱。」淑贤在盘算,「这样不错吧!」
「对,因为这是我们的神的旨意,你信里便得救。」
「但是,我已经信了佛,我不能见异思迁。」淑贤正想关门。
其中一个传教人向淑贤递上小册子:「太太,请稍等。我这里一些刊物,也许你可以先看看。」
「我告诉你,先生。」淑贤沉郁地,「如果你的神现在立刻为我向他们三个坏人报复,我可以立刻信它。」
「报复?但我们的神不是如此的!」另一位传教士解释。「你必须要给坏人悔过的机会。」
「那么,真抱歉,你的神不适合我了!」淑贤不停摇着头,关上大门,「神啊!人啊!没有一位可以帮我!」
翳了半天,雨只下了数分钟。
六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是成德的大日子,这是无线电视的启播日,在经年的筹备之下,开台当天总算一切顺利。全香港的市民在晚上也找电视机看《欢乐今宵》,没电视机的便跑到有电视机的朋友家里。
淑贤家里有电视机,但她偏偏不要看。
千家万户在享聚天伦之际,淑贤却在敲经唸佛,而成德则留在电视台监管一切。
好几个月的情形也是如此,没有改变,即使是圣诞或新年。
一九六八年不经不觉地来到,但成德、淑贤、徐医生和Cynthia 也没有怎样庆祝新的一年,他们全也忘了去年元旦所许的愿。
「古先生,有电话找你。」秘书小姐告诉成德。
「喂。」成德在控制室里接过电话。
「是成德吗?」对方是一个男人。
「我是。」
「我是George,现在你方便出来跟我谈谈吗?」
「有要事吗?」
「是,十分重要。」
「是关于淑贤的病?」
「是关于Cynthia的,也是关于你的。」
「也是关于我的?」成德很错愕。
「你的孩子快要出世。」徐医生每一个字的咬音也十分清晰和标准。
成德不知所措。
「本来照Cynthia的意思是不让你知道,但如今情况改变了,我必须要尽快离开香港,不能带她同行,也应该不再归来,你可以为我照顾她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吗?」
成德下班之后立刻跑到半岛酒店找徐医生,他们在大堂茶座的东南角落从详计议。
「你是因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便离她而去?」成德的心情复杂。
「你不爱Cynthia吗?」徐医生反问。
「我……」成德支吾以对。
「我会先签好一份离婚申请书,三年之后,讲你正式给Cynthia一个名份。」徐医生把一切决定了。「我知道这是很突然,但我没有其他办法。」
成德的大脑中空空如也,没法思考。
「你担心孩子不是你的吗?」徐医生看到成德脸上的疑惑。
「我相信你。」成德回到第一条问题,「但你是因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离她而去?」
「不是。」徐医生极力否认,「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会等到孩子快出生才和你说。」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很爱Cynthia的吗?」成德想了解清楚。
徐医生吁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但你万万不能告诉Cynthia。」
「她不知道你有这个打算吗?」
徐医生摇摇头。「他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更不知我打算把她交托给你。」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你近来一直忙着电视台启播的事,但你应该有留意到1月的抢购黄金热潮。」徐医生慎重地,「你千万不能和Cynthia说。」
成德点点头。
「我所有的钱也被一个南洋人骗了,他是我的世伯,叫我把钱交给他投资,说一定能趁这次黄金潮赚到足够我退休的钱,所以我孤注一掷。但我前天发现他是骗子,已经失踪了三天。」徐医生没有呼天抢地。
「钱可以再赚!」成德提议,「我可以先借你一点救急。」
「成德,我知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徐医生微笑,「但我不只是被人骗了自己的储蓄和资产,我跟银行借回来买金的鉅额也被那南洋人骗了,而这笔钱是要偿还的,所以除了离开香港我已经没法重新开始。」
成德明白事态严重。
「其实钱财只是身外物,我不太介怀,但我真的不希望Cynthia身怀六甲也要跟着我逃难。你明白吗?」徐医生感慨,「我真是无能!」
「别妄自匪薄!」成德安慰好友,「我会替你想办法。」
「不要借钱给我,我只需要你好好的照顾Cynthia和你们的孩子。」徐医生凝重地,「一定要给她一个名份。」
成德进退两难。
「我知这样很为难你,如果要我在妻子患病时离婚,我想我也可能做不到,但为了Cynthia的幸福,你一定要做。」徐医生把面前的LongJohn一饮而尽。「爱情是自私的。」
「我不能想像这句说话是出自你口,你是最慷慨的男人。」成德把感想直说。
「我只是无能。」徐医生自嘲。「也是无可奈何。」
成德感到未来有大多未知之数,「我可以答应你照顾Cynthia,但给她名份的事……」
「我给你两天考虑。」徐医生端视成德,「她肚子里的是你骨肉,所以我对你有信心。Cynthia是千金小姐,她绝对不可以跟着我走难,也不能跟着你做妾侍。」
成德面对着人生中最大的抉择。
原来世上最难为的事并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必须选择。
徐医生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不要把事情告诉Cynthia,你知女人都是很容易担惊受怕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Cynthia不愿跟我生活呢?」成德突然想起这个可能。
「我当然想过,但最低限度,我已尽了力为她和孩子的未来打点。」徐医生坚决地,「她可以选择回美国,她可以选择跟你留在香港,但绝不可以像鼠辈般跟我东奔西跑。颠沛流离。」
成德想了两天,仍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面对着一个两难局面,他茶饭不思。
「喝杯茶吧!」淑贤刚巧在她的兴奋期与抑郁期的交替,情绪在这个时候是最稳定的。
「你吃了药没有?」成德关怀地,「多穿点衣吧!天气凉啊!」
「吃了。」淑贤不经意地微笑。
「淑贤,如果……」成德欲言又止。
「什么?」
「还是没什么。」成德真不忍抛下十多年的夫妇感情,虽然对淑贤已没有热恋的感觉,但她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舍弃的亲人。
从来,他没有料到爱上两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事。
电视机里《欢乐今宵》的节目传来一首不知名的流行曲,他竟然不知道女歌手的名字。
《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舍弃的情人》
日日夜夜内疚 你厚爱已足够
担心没一个藉口
爱你也爱别人 明明是罪咎
没法去选 愿我绝对拥有
是寂寞是任性 我说我怕选错
不知自己要什么
爱已欠缺谐和 完全是为我
或到最终 独会剩我一个
爱上两个人是浪漫 但自感吃力
我明白爱情太挤逼
成德储起勇气,致电Cynthia。
此时,腹大便便的Cynthia亦刚巧在床上收看同一个电视节目。
「喂。」Cynthia拿起听筒。
「我是成德,徐医生在吗?」
Cynthia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又惊又喜。「他在洗澡!」Cynthia回答时有点鬼祟。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见面吗?」
「但我想不太方便。」Cynthia心里很想,但却拒绝了。
「不过,我认为我是有权看看我的孩子。」成德坚持。
「你知道了……」Cynthia很愕然。
「是徐医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成德吞吐。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Cynthia着紧地。
「有些事,我始终觉得即使是丈夫也不能单方面自作主张,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意向。」成德说得暖昧。
「这当然啦!」Cynthia说,「明早George上班后,请你11:30驶车来半岛酒店大门接我,我们到外面谈。如有变动,我会留言在酒店接待处。」
「好,我明白。」
厕所再没有传出花洒声,徐医生应该很快便出来。
「明天再说。」Cynthia立刻挂线,一脸恍惚。
徐医生从满布蒸气的浴室走出来时,电视机仍然是唱着同一支歌。
原谅最贪心多心的女人
只会令我再次放肆地分心
一个等 一个忍
你共他均分怜悯
惩罚我 不休不止伤你心
因我没去再拒绝与人亲吻
知你一直纵容我
释放 使我自困
「你为什么在发愣?」徐医生问妻子,「不如我为你修剪分岔头发,还是想我为你按摩?」
Cynthia挤出一笑:「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你把烦恼告诉我。」
「我?一点烦恼也没有。」徐医生把毛巾盖在头上抹着湿发。
「你老是什么也不让我知!」Cynthia不满地。
「我没有。」徐医生只是抹着头。
Cynthia屏不住气:「你与成德说了些什么?」
徐医生凝住动作:「那么,你问成德好了。」
徐医生很清楚再等下去,Cynthia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去意,而他亦很清楚成德的性格,他必定会照顾Cynthia和他自己的骨肉。
徐医生暗地里决定提早离去。
Cynthia一直盯着他。
「要喝杯热鲜奶才睡吗?」他笑问。
早上起来,徐医生有很强烈的恻怛,他托着头侧躺在床上静静地欣赏着妻子的花容月貌,自感配不上她,也毁了她的一生。心里很是难过,但还是不能让自己的泪流下来,一直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希望Cynthia可以原谅他再次在鲜奶中下了安眠药,更希望Cynthia可以原谅他不辞而别。悄悄的,他吻在妻子的秀发上,然后离开她。
穿起西装,拿起公事包,他和上班时并没分别,只是多带了护照和机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开门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步过长廊,他眼角渗出一行泪。徐医生成年之后只哭过两次,一次是与他母亲的死别,另一次就是与Cynthia今天的生离。
脚步声被地氈所吸收,他的背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长廊的另一个尽头。
11:30,成德准时到达半岛酒店的大门外等待Cynthia。他怦然心动的想着Cynthia腹大便便的模样,也许,真的可以把手放在Cynthia的肚子上感受胎儿的活动。
中午,Cynthia还未出现,莫非徐医生没有离开客房?
成德谨慎地检查公事包里的白信封,信封内是成德把自己所有物业向银行抵押而借回来的钱,当然不是现金,而是一张抬头写给GeorgeZee的支票。
12:30,成德已在烈日之下曝晒了一小时,终于,他决定走进酒店接待处查探。
「请问顶楼的徐太太有没有留言给姓古的?」成德满额是汗。
接待员笑容可掬:「请稍等。」
成德忐忑不安。
「这里有一盒东西,是徐太太留给你的。」接待员把一个长方形的硬纸盒交给成德。
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成德心里浮现。
打开盒子时他心绪不宁。
终于,看到盒子里的是什么,成德心如刀割。
盒子里是Cynthia用她的头发织成的一条长辫,辫尾压着一张便条。
成德:
头上发短,心里情长。多谢你的一番美意,我把你的古董发刷带走,但把我长了七年的头发留给你。
Pleaseforgiveandforget。
Cynthia
成德完全明白Cynthia的意思,她只会在「重新做人」的时候才会把长发剪短,对上一次是在她嫁给George之前。
「每一次我跌到谷底,想再爬起来,便会剪一个短发。」成德回忆里有Cynthia的说话。
「有多短?」
「大约是耳珠那个位置。」
正因为Cynthia在丈夫与成德之间抉择了,所以成德不用选了。
在香港启德机场,当徐医生终于能决定下一个目的地是牙买加的Kingstontown时,他对柜台后的售票员说:「有没有即日到牙买加的机位?」
漂亮的售票员问:「是双程还是单程?」
「单程便可以。」
漂亮的售票员再问:「一位?」
徐医生回答:「一位。」
「不,是两位。」Cynthia打岔。
徐医生回头一看,只见一面清汤挂面短发的Cynthia挽着行李。徐医生惊讶地问:「你戴了假发吗?」
Cynthia指向自己参差不齐的发端:「是我的真发,是我亲手剪的,但时间仓卒,你要见谅啊!」
徐医生悲喜交集:「我真不能想像你可以早起。」
Cynthia鼻头一酸:「我也真不能想像你不把我叫醒,如果火灾怎算?莫非要我用那杯隔夜牛奶救火?」
然后三人相拥,是徐医生、Cynthia和她肚里的孩子。
「为什么要到牙买加?」Cynthia问,「因为那里多唐人吗?」
「没有特别原因,」徐医生终于在妻于面前哭了,「只是想起一首名叫《JamaicaFarewell》的英文歌。」
Cynthia从来没见过丈夫的眼泪:「是怎样的?」
「But I′m sad to say I′m on my way,won′t be back for many aday.My heart is down,my heart is turning around,I had to leave a little girl in Kingston town.」在他颤动的歌声中带着欢悦。
自此之后,成德没再收到徐氏夫妇的消息,对于他与自己亲生骨肉缘悭一面,他非常抱憾。
当日,是一九六八年的二月十四日,确实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成德带着半辈子的迷惘回家,脚还未踏进家门,他的母亲便大呼小叫:「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怎了?」成德已经不能再承受刺激。
「淑贤终于有喜了!」母亲满心欢喜。
但成德则默不作声,因为他也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
「你不高兴吗?」母亲问。
「但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成德担心,「我怕对母对子也不好。」
原来淑贤一直站在成德背后:「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打掉胎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成德解释。
「你只要说一句,要不要这个孩子?」淑贤倔强地。
「要,我当然要我的孩子!」成德扼着拳头。
淑贤睚眥欲裂。
「我已说了我要!你还想怎样?」成德大声呼喝。
「你真的想要?」淑贤问,「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成德不耐烦地,「你满意吗?」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想到了解开心结的端倪。
半年之后,淑贤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本来抑郁的淑贤在产后就更抑郁,她从来也不会去理会孩子,任她怎哭还是无动于衷。
一夜女儿的哭泣声把成德吵醒,带着惺松睡眼的他唯有走到婴儿床边把她抱起。婴儿身上的那阵奶羶味很浓,成德一向对气味最敏感,他开始对自己的骨肉有感觉。
孩子在父亲轻晃的怀中安静下来,在这小生命的面孔上,成德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终于为女儿想到了名字,就叫古瞳儿吧!
「古瞳儿!古瞳儿!」成德轻轻叫唤女儿。
孩子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天真地微笑。
成德很清楚这个孩子将得不到足够的母爱,所以他不能不在乎她。
抱着瞳儿,成德在摇椅上感受着在他体外的血脉。看到一个脆弱、无助的初生孩子,也想到妻子脸上的憔悴,成德不能再容许他家里有不快乐的女子。也许,现在补救还未算太迟。
他反思了一整夜,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对快乐的父母。
成德每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一样,父爱日渐俱增。
他学会开调奶粉和换尿片。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终于想到怎样报复。多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有感情的弱点,何况古成德是一个会把情妇发丝留在书页之间的多情男子。她认为世上已没有人可信,所以她不动声色。
对于淑贤,报复会比任何镇静剂和抗抑郁药更有效用。
成德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给古瞳儿,那熊猫比古瞳儿的体型还要大。想了很久,成德还买了一束玫瑰给淑贤,他希望可以重新开始。
回到家里,淑贤不在。瞳儿不在,婴儿床上空空如也,四周静得令人耳鸣。成德把大熊猫和玫瑰放在婴儿床上,然后四处找寻他的妻女。
当警方找到在街上游荡的淑贤时,那束玫瑰已经枯死,而瞳儿仍然下落不明。
「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成德质问淑贤。
但淑贤只是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成德悲痛欲绝,「为什么?」
淑贤眼里涌出泪水:「问你自己好了。」
这句话也是他俩夫妇的最后一句对话。
古瞳儿失踪时只得五个月大。
成德托了很多朋友,也花了很多钱去寻找女儿的下落,但还是失望。
不幸的事接二连三,成德母亲病逝,发现她患了子宫癌时已经太迟。
没有人能照顾病况日趋严重的淑贤,最后成德唯有任由医护人员把她带到青山精神病院。
母亲、妻子和女儿在一年内全部失掉,还有他永远得不到的Cynthia。
他不断接触烟、酒,也以女色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然而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媲美Cynthia的性感。工作也可以令他麻木,但他很清楚知道酒肉行尸就是自己下半生。
活得一天得一天,今宵的欢乐就只限于今宵,如果有明天才再作打算。
成德每年也会在女婴失踪的那天到精神病院探访淑贤,希望她终有一日能告诉他孩子是在哪里被遗弃的。
三十多年来,这个约会风雨不改,但三十多年来淑贤也没有对成德说过一句话,只是充满敌意的望着他。淑贤的记忆力已衰退,但她就是没法忘记丈夫的错。
今年成德没有再到精神病院探望妻子,因为她已经先离开人世,所以今天他便改到半岛酒店怀缅。
对于女儿失踪一事,他花了半生来耿耿于怀,即使是在梦里。
有时午夜梦回,古成德也不知自己是否已回到现实,还是仍在一个不知其年代的梦里?
「醒一醒,今天是我生日,不要这样大吉利是好吗?」Sue蹲在古成德的面前,用她双手稳定哮喘药吸入器的位置。
正难于喘息,古成德望着与淑贤酷似的女子,对她有一个疑问,但就是未能说出来。
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但他看到仙女雕像从天花逃了出来,而且不只是一个,整个天花变成舞池的地板,满是踏着华尔滋舞步的仙女。
「The doctor is here!」一位西人员工把一位女医生带来。
她正是入坐了古成德最喜爱的那张台的女客人。
「我是Dr.Zee,让我看看病人吧!」
Sue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一怔,愀然作色。
老员工解释:「古先生是哮喘发作。」
当Dr.Zee翻起古成德的眼睑时,他感到强光刺激进他的瞳孔,而Dr.Zee的脸相也慢慢变得模糊一片。
他心想:莫非Cynthia也来见我最后一面?
华尔滋奏完,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随着时间消逝了。
古成德看到一位倒转的仙女飘浮在半空。
「为什么没有了音乐?」古成德投诉。
「那支华尔滋已经奏完了。」仙女温柔地回答。
「不会再有下一首吗?」
「不会了。」仙女把玫瑰花瓣播下,芬芳馥郁。但花瓣却向上飘,完全违返了地心吸力。
「为什么?」成德捉住飘到他面前的一片玫瑰花瓣,但却嗅到紫罗兰的花香。「这是什么地方?」
「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也是你自己选的。」仙女飞近古成德。「来!我带你见其他人。」然后,她从胸前打开自己的衣服,光从仙女的身上四散。
古成德从来没有想到光可以有香味的。
强光从仙女的身体透射。
他握紧手上的稿纸并把手放在眼前挡住强光。
「病者的瞳孔已完全扩张,对光没有反应!」Dr.Zee歉意说,「鼻孔没有呼吸,而颈上的大动脉亦没有跳动,救伤车来得太慢了!」各人也感到难过。
Dr.Zee从古成德的口里把吸入器取出。
「是属于这位小姐的。」老员工眴向Sue。
Dr.Zee觉得面前的女人似曾相识。
Sue垂下头,忙于把自己刚才倒出来的东西拾回LV旅行袋里,她行色匆匆地离去。
「是秘书姐姐!」Dr.Zee的女儿认出Sue,她雀跃地跑前。
Dr.Zee拉住女儿不用她接近尸体。「应该是爸爸从前的秘书姐姐。」
「白车来了!白车来了!别挡路!」有人在叫嚷。
生死之隔,可能只数秒。
古成德手上仍紧握着稿纸。
「他们要带那个公公到哪里?」Dr.Zee的女儿指着担架上的古成德,救护人员正把他抬走。
「他们带那位公公……」Dr.Zee正构思着可以代替「殓房」的词语。「到你外祖父母也刚到过的地方。」
「Dr.Zee,」老员工问,「地上拾到两张机票,会不会是你的?」
「不会。」Dr.Zee把女儿抱起。
老员工向一位年青的接待员说,「快查看有没有叫SueWong和LeungPakTo住客。」
Dr.Zee立即转过身来,「你是说SueWong和LeungPakTo。」
「我爸爸的名字是LeungPakTo!」Dr.Zee的小女儿神气地说。
Dr.Zee想不到丈夫在她奔丧时也不放过花天酒地的机会。
她的考妣,Cynthia与GeorgeZee于上星期在美国的一○一公路上遇到交通意外身亡。
「我可以取回机票吗?」Dr.Zee问老员工。「我差点忘了LeungPakTo就是我的丈夫。」
在半岛酒店的后门,Sue正登上LeungPakTo的Mercedes-Benz。
LeungPakTo把礼物送给情妇:「生日快乐!」
「多谢。」Sue兴奋地,「我现在可以拆开它吗?」
「可以。」LeungPakTo随意地问,「但你不是说过你是个孤儿吗?」
「是啊!我是被人遗弃在天星小轮上的。起初被一位好心人收养,后来他经济拮据,便送我到保良局。」Sue奇怪,「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
「如果你是孤儿,你怎会知道自己的生日?」
「被遗弃的孤儿会把自己被人发现的日子当作生日。」Sue慊慊的,「你不相信我是孤儿,你以为我在骗你的礼物吗?」
LeungPakTo的手提电话响起,也示意Sue肃静,因为来电显示是Dr.Zee打来的。
「要我开一些Viagra让你带上飞机吗?男女也可以用!」Dr.Zee不慍不火地问她丈夫。「在Party里自奉与招呼朋友也可。」
「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询问过张律师,就请你用你一半的身家来买这樽Viagra吧!」Dr.Zee拒绝悲惨地接受。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被逼委屈的女人、不能人道的男人,也没有淫荡的女人,然而多些科学、少些道德,并不能保证我们可以找到最伟大的爱情。
也许最伟大的爱情只会在悲剧中出现。
救伤车刚好掠过LeungPakTo的车子。
车厢内,古成德仍然紧扼的稿纸上有草书数行:
每个人的心里面也有一座花园。
在我的花园里埋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风雨晚上,玫瑰与紫罗兰偷偷的交换了花萼上的一片花瓣。
红色里有一点蓝,蓝色里有一点红。
玫瑰对紫罗兰说:「玫瑰是不应该爱上紫罗兰的,但我已经爱上了你。」
紫罗兰说:「不要让园丁和蝴蝶知道!就让我们将心底的感觉变成花园里的一个秘密。」
但一阵微风拂过花园,它们的秘密还是随着悬浮在半空的花粉飘散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