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以后,这位不速之客仍旧顽强地生活在她身边,她生活的宁静完全被打乱了。电话铃不断响起,瑞安工作起来就像一股不停歇的旋风。他不是接二连三地发传真和备忘录,或者开电话会议,就是飞速忙碌着整理家务.收拾房子,或者对那房子破损严重的地方修修补补,所用的材料都是他从车库的破烂堆里找到的。
这里的不舒适的生活好像对他亳无影响——的确,每天的辛苦劳作对他就像是轻松挑战!如果她为了躲避他到海滩上去,不一会儿他也会跟去,他不是小跑步、游泳就是翻阅文件,要么就是讲一些她无法不感兴趣的故事。他对自己友善使命的认真程度毫不亚于他当初的报复。
在他到来后的第二个晚上,简正想要蜷在烛光下看书,他却提议下一盘棋,“难道你就真的一会儿也闲不住?”简不禁问道。他什么事都不让简插手,可又似乎什么事都非得有简参与。
他带有几分吃惊地说:“我不是闲着吗?”
“这要是闲着,那你要忙起来可就更讨厌了。”她冷冷地说,在突然看到他带几分讥笑的眼神时候,她感到自己又说走嘴了。
“可你已经看到我忙了。”他提醒她。“你并没有表示讨厌。”
她在那舒适的老式软椅上整了整坐姿,心里琢磨着,他要是穿黑衣服不那么性感就好了。他的长裤和短袖上衣都很平常,上面没有设计商标,也并不很新,这倒更增添了几分典雅。他的换洗衣服都挂在一个柜子里,里边显得空蔼蔼的。
但她依旧昂首挺胸,她不再在乎自己的穿着了。她不想只做个衣裳架子。
“我的意思是说,你只要是醒着,就非得每时每刻都有点儿事干不可。”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他把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象棋子摆到桌子上。
她自己曾经也是那样的,她暗暗想到。一时一刻不安宁,时刻等待着下一个挑战,提防着来自朋友或敌人的下一支暗箭。直到这一切都离她远去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它剥夺了她多少生活的乐趣。
他耸了耸肩膀。“这对我来说很自然,我生来就是闲不住。事实上,最近几天是几年来我过的最像度假的几天。”他垂下眼睛,想起自己计划的最近一次度假实际上是那次被她破坏的蜜月旅行。
在他凝视的目光下,简感到几分不自在。“爱娃经常说,你对工作的兴趣超过对她的兴趣。”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在他心里引起的反响。
他丢下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爱娃到你那里是不是就只管絮絮叨叨地说我的坏话?”
“不是坏话,在爱娃看来不是。”
“就算不是。但如果她来和我谈这些,而不是和你谈,我们本来可以很好地把问题解决的。”
“我不相信。”简说着想起爱娃的褐色眼睛里滚动着的对康拉德爱恋的泪珠。瑞安不管受了多大委屈,至少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败给了一个能力和自己无法同日而语的人,他没有必要非得承受这又一重屈辱。
他眯起了眼睛。每当他要说一些尖锐或难听的话时,他都会做出这表情。“我在床上能满足她吗?她那么轻易就相信我另有私情,是不是她在床上也对我不满意?”
“你们跟本没有上床。”简立刻反驳说,但马上意识到这是他的又一个圈套,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他得意地微微一笑,知道爱娃把这样的隐私也和她交流了。“她难道没有告诉你那是为什么?”
“告没告诉不关你的事。”她说着把目光一转。要不是她早就提醒爱娃不要过于相信瑞安,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得如此戏剧性。但是在她听到爱娃以毫无兴趣的口气谈论瑞安的时候,她自己也经历了难以忍耐的嫉妒。
“我想你知道她还是个处女。她说她希望把这保持到结婚以后。”瑞安轻声说,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简显出几分内疚的脸。 “在你们女孩间聊天时,你有没有在这方面鼓励过她,利用任何机会……”
简眨了眨她的蓝眼睛,把头一扬说:“不,你不能——不能因此指责我。我也一直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她发觉自己又说多了,赶紧把嘴闭住了。
“会怎么样?抵制我?回避我?”他紧紧迫问。脸上又显出以往的凶恶表情。“可我知道你觉得我魅力无穷,简。”他说得她脸上直发烧。“可我们在说的却是个一味讲道德,怕羞得不得了的人。”
简不由得鼻子直出粗气。爱娃不愿和她的前未婚夫睡觉,并不是什么道德问题在作怪,而是她正爱着另外一个人。她在和康拉德睡觉的时候一定不怕羞!
“至于你,”他猜测说,“我想如果你真爱某个男人,他一定会让你离不开他的床。”
她想起自己在那旅馆房间里的放肆表演,不由得脸更红了。“如果你是想说我没有道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说,你一旦卷入一件事情,就会全身心地投入——不折不扣,不躲躲藏藏……开足马力,哪怕前面是火坑!很多人都会觉得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很可怕,尤其是女人。”
“那是她们的问题!”简大声说,她还搞不清他这番话是褒她还是贬她。
“我同意你的说法。幸好我不是这种人。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他说着带某种暗示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也不是。”她说着瞟了一眼他那高大的身躯,“我们别下棋了,看书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消遣。我看完一页以后就上床睡觉。”她又连忙补充说。
可他却一动未动。“我可不这么早上床,那样我会睡不着的。我只会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或许是由于床上的大包。”简从嘴角里挤出了这句话。
“有一个包特别不舒服,你能不能来我房间帮我把它抚平?”
她好容易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她发现自己的头正好和他的臀部在一个高度。“抱歉,我的两只手都不管用。”她说着举起两只包扎着的手。
“你用不着用手,你可以用嘴,我发现你的舌头特别厉害。”他看着她的怒目而视的眼睛,不禁大笑起来。这使她打了个激灵。“你说的正在点上,对吧,亲爱的?我完全同意。谈话要比下象棋一着一着地磨蹭痛快多了,也是更好的休息。”
他伸出他粗壮的胳膊推开棋盘,然后挨着简坐在长沙发上。她的书还放在腿上。“来,让我们就舒服地坐在这儿好好谈谈我们自己。”
这可是她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因为他所勾起的话题在她心里特别敏感,还是不说为好。
最后,他们当然只好还是下棋。尽管瑞安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棋上,可简还是输了。
奇怪的事情是,不论瑞安怎么装出一心——意考虑工作的样子,他却总好像对简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注意。
简连到院子里散散步都会受到他的干预。今天早晨,她等到他开始电话会议以后,就悄悄来到菜园里除草。她刚刚自己发明了一个除草的好办法,她把一节竹筒钉入杂草的根部,然后把它连跟翻起来。这时一个影子又出现在她身后。她的手腕被抓住了。
“你非得现在干这个吗?”
他的气话在她听来是美妙的音乐。“对了。”
他低头看着她,然后站在田埂上。“我知道你现在闲得很无聊。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在水泡还没好之前就把纱布全弄脏了。”
“你什么都不让我干!”她大叫说。这发自内心的话他完全明白。她不希望他这样温和,她希望他粗暴、愤怒、充满敌意,希望她能够恨他。
“我必须听从医生的嘱咐。我知道女人们不愿意男人总跟在屁股后面指挥她们。”
“跟着还可以,指使不行!”
“我是想帮助你——”
“是吗?还是想来这里看我受罪?”
她尖刻的话语引出一阵沉默。他在她身边蹲下身来。“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很抱歉。”他沉重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但那是以前的事情,在我真正认识你以前。”
她又忍不住了。“你跟本没有认识我!”
“我认为我认识了。你在这里,你最要好的朋友却住在惠灵顿,这事实就说明了一切。不是吗,简?你不喜欢别人和你太接近。你总喜欢把人都拒在一臂远的距离以外,你是怕他们看出你原来不像你装出的那么坚强。” 她呆住了。这是他出于怜悯的表白吗?“别在我身上用你那套一钱不值的推理了。”
“别这么说,我是想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信任,简。我们都作出一些让步好不好?我们都为过去的彼此蓄意伤害与判断失误而内疚。既然你说要到皮亚海滩来谋求新生,那你为什么不能友好地接受我的帮助呢?”
“因为你不想友好!”她狠狠地说。
“情人就是朋友,简。”
她迟疑了。
“并不都是。”她说。那次在旅馆房间里的疯狂行动就毫无友情可言。而且,他也从来都把友谊和性满足分得很清楚的。就他把和简做爱当作商务活动来看,他现在不过是想借此笼络人心。
“可你总共有过几个?”
她高傲地抬起眼睛。“朋友?”
“情人。”
“一两个。”她说着有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可谁知他懂得听话听音儿,辨出了其中的真伪。
“既然我没有得到你的童贞,那我想我一定是第二个。”他逗弄她说,“我比起头一个怎么样?”
她跳了起来。指着地里的萝卜:“这些萝卜需要除草、间苗,否则就长不好。”她背诵着早上刚从画册上看到的词句。
“我猜你要说的是‘棒多了’!”他说完就往屋里跑去,她在后面紧追。
上帝,他真是惹人嫌,在她发现一个旧衣箱,在里面翻腾的时候她想着,可多数时候,他说得对!
她要是能弄清他来这里烦她的真正原因该有多好!如果真的不是为了报复,真的对自己把她弄到这般境地表示后悔,那他干吗不听从她的要求,让她一个人呆在这里?
可是,如果说他来这里是为了征服她,他又何必这般温文尔雅?见鬼!他干吗要在这里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那头一个令人困惑的晚上就说明了一切。瑞安凭借异乎寻常的能力以蛮横跋扈的姿态挑逗她,刺激她,惹恼她。可接着,他又拿出温情来迷惑她,使她几乎要相信奇迹……然后,正当他即将制服她,正当她渴望他无情地利用她一时的感情脆弱时,他却退步抽身,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任凭她的心灵哭泣。
而他也自有观察她的办法——仅仅是观察——用半睁半闭的眼睛。那眼神使她回忆起他们在那旅馆房间里度过的火热的时光,回忆起她在热情失控时他看她的样子。只要这段记忆在她脑子里一出现,她就很难把它从脑海里赶出去。
在这一点上她成了自己的敌人。她决不能再让他伺候她,给她脱衣服,穿衣服;每天早上和晚上给她梳头,给她换药——她无法抗拒他的触摸对她的折磨。她是个聪明人,只要她认真想办法,就一定有能够独立应付的主意。然而,在她叫嚷着对他限制她的自由表示不满的时候,她心灵深处的那原始的邪恶的欲望却使她偷偷地沉迷于其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目前的状况看似乎和,但其中却隐藏着比她当初试图摆脱的还要巨大的危险。简完全可以想像报纸上出现的标题:在经济上摧毁了简·舍伍德的瑞安·布莱尔正像奴隶般地精心伺候着她。他们会翻着花样地编派她,而且,还可能都八九不离十。想到瑞安在她的乳房上造成的奇异感受,她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噢,上帝,要是瑞安早有预谋要把这一切透露给新闻界,那可如何是好?他最擅长这一套。但是,这不大可能。她想,要是瑞安真这样做,把这桩由他一手策划的性丑闻公之于众,那么声誉受损失最大的将是他自己。
正当她考虑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简心神不定地走过去打开房门。站在破烂门廊上的倒不是什么报社记者。
“瑞安在这儿吗?”
简看着面前的又高又瘦女孩,她身穿紧身上衣,浅绿色裙子,正满脸不高兴地不耐烦地用脚蹋着门板。在那四轮驱动吉普车旁边,又多了一辆马达仍在空转的豪华活动敞篷汽车。
“喔,在。”
“那好。”这姑娘说着不等简再开口就从她身边挤进屋子。她的目光四下打量着这房子,并因看到裸露的木板墙和破旧的家具而睁大了眼睛。
“他在哪儿——这里吗?”她顺着传真机的声音向起居室走去。
简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瑞安怎么可以背着她邀请一个女孩到这里来!尤其是,这样苗条的一个使简相形见绌的女孩!
“不,他在后院,在翻地。”简酸酸地说。
“翻地?可瑞安最讨厌的就是园艺!”她尖厉的声音很是刺耳。
看着她充满不信任的表情,简冷笑了一声,感到了一种报复他们两个人的满足感。
“我知道。这就是他可爱的地方,他在我这儿干得很欢!”
她用她那浓妆艳抹的眼睛白了简一眼,然后开始寻找通往后院的门。简从她的表情和动作里发现,她比她一开始估计的要年轻很多,太年轻了,不像是合瑞安口味的人。
小妖精!在她朝瑞安跑过去的时候她忿忿地想。她叫着他的名字,红色的长发在她背后飘荡着。
简对瑞安脸上出现的惊异表情倒不特别吃惊。只见他站起身来,手里还握着的一大把萝卜苗。看来他并不知道这个人要来。
他把萝卜苗扔在地上,开始和来人紧紧拥抱。简把牙根都咬碎了。他们一见如故地亲热了好一阵。接着他们又开始热情地交谈,简把双手抱在胸前。瑞安好像在急切地向她解释什么,连身体语言都用上了。太好了!他为了解释他和简的事,一定遇到大麻烦了。
他看到她还站在阳台上,就用手推着那姑娘的肩膀朝屋子走过来。她脸上显出很不乐意的样子。
“我希望梅利莎没有太不礼貌。她有时候做事很莽撞。尤其是在家里人面前。”他说着走上楼梯来。
“梅利莎!”简吃惊地叫起来。她心中暗暗把梅利莎和三年前她十六岁时圆圆胖胖、梳着小辫,跟在爱娃后面从教堂过道里走出来时的样子做着比较,并努力使自己不要显出瞠目结舌的样子。难怪她那绿眼睛有点儿眼熟。尽管她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和梅利莎见过,她忆起爱娃描述过她听说自己要当伴娘是多么高兴,她又是多么喜欢那身薄纱的衣裙。
瑞安试图缓和她的惊异。“当然……你把她当成谁了?”他好奇地问。
简连忙说:“我不知道,因为她并没有停下来做自我介绍。”她冷冷地说,掩饰着自己的懊恼。
为了抓住梅利莎来访的契机,简故意在厨房里忙碌着,瑞安也忙着做早点。
“嫉妒了,简?”他在把茶壶放到她另一侧的火上的时候,在她耳边小声说。
“你在做梦吧!”她狠狠地小声说。面对他那狡黠的笑容,她把头高高扬起。
“不,你就是嫉妒……”他坚持说,同时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轻轻推开她,然后伸手拿过在她身后案板上的茶杯。
他们在厨房就座以后,瑞安说:“我还没有正式介绍呢,是吧?这是简·舍伍德。这是我妹妹梅利莎,实习模特儿……”
梅利莎把头一扬, “不是实习,我就是模特儿!”
“业余的——”
“但是可以一直干到我不想干的时候。要是我在学习以外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就不干了。我随时都可以再回去完成学业。”
“这么说,你不想趁热打铁,不想把握最好时机做最适合的事情?要是我想做成一桩买卖,我一定会在订货人规定的时间里到达他那里,而不是自己规定时间。”
“你说呢?”瑞安说完以后又向简询问道。
“你问她这些干什么?”梅利莎一甩她那火红的头发,生硬地说。
“对,一点儿用也没有。”简冷冷地附和说。“是你自己谋职业,你想做什么完全由你自己做主。”她看了瑞安一眼。“不要让别人指手画脚。”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梅利莎的困境:她既想利用简那番话引出自己的观点,又同样急切地想反驳简的观点。
“捣蛋鬼!”瑞安说着把一根吸管放进简的茶杯。 “喝你的茶。简就曾经想当一位时装设计师。就是因为她爸爸在一旁指手画脚,她才进入了商界。”他告诉他妹妹。
这似乎更让梅利莎糊涂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简的装束和她包着纱布的手。“我看不出我有为她惋惜的必要。”她突然说,然后咬了一下她那鲜红的嘴唇。“我也看不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陪她。当我发现你在这儿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已经和你解释过这件事了。”
这就是他们在菜园里为什么站了那么久的原因。简甚至愿意拿她所有的一切来换取他解释的内容!
“可是——”
“梅利莎!”
瑞安的声音虽不高,但是那坚定的语气足以压倒她的固执。
“我不过是想问一问,干吗非呆在这儿。”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厨房,那眼神和她哥哥几天前第一次进来时的一样。“在山上至少有更多的房间,更舒适的条件!”
“山上?”简迷惑不解地问。
在梅利莎解释的时候,瑞安的鼻子里喘着粗气。
“在我们的别墅里。你干吗一定要坚持住在这里,要我哥哥住在这垃圾箱里?”
“我没有要你哥哥做任何事情。”筒还没等细琢磨她的话就反驳说。难怪她哥哥一直要制止她!“可是,你说……你们的别墅?你是说你们在皮亚海滩有一间房子?”
她大笑着说:“一栋有五间卧室的别墅大概不是‘一间房子’吧?”现在轮到她奇怪了。她把目光从吃惊的简身上移到她哥哥身上。“你没跟她说过你在这儿有房子?”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没有,他没有和我说过。”简很不高兴地瞪着瑞安说。
他居然耸了耸肩膀。“由于你坚持要呆在这里,我想说了也没有用。再说,严格地说这房子也不是我的——它是我几年以前为我的家人购置的。”
“这不相干!”她仍旧得理不饶人。
“真的不相干?那你能不能等手好了以后到我家来做客?”
“不能。我也并没邀请你来我这儿做客。但是你要赖在这里我也没办法。”她说。
“由于你固执得死不肯承认你做所有的事几乎都需要别人帮助,我在你没有真正能够自理之前,不能离开你——”
“你为什么不雇一个护士来呢?”梅利莎打断他的话说。
“因为我个人对简负责。”瑞安平静地说,那口气又让简的脸红了。“你知道,梅利莎,我一向是毫不推卸自己的责任的。”
他话语中庄严的暗示倒像一个警号。尽管简不知道这暗示是对她的还是对梅利莎的,但梅利莎倒是也处处显出布莱尔家族的固执。她嘴上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可实际上一直在拐弯抹角试图和他争辩这个问题,执着得惊人。
“可是,我现在休的是期中假——你知道只有一周时间。你要是真想呆在这儿,那至少也得拿出时间来陪陪我们。”
简本来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去,但她不想再被这家人驱赶了。如果他们要谈论私事,那应该回避的是他们。因此她坐着没有动。她一边喝着茶,一边暗暗注意着这对兄妹之间的对峙,同时摆出事不关己的高傲姿态。
在和年轻而活泼的梅利莎交谈过程中,瑞安又显出他性格的另一面。他们无所不及的言谈之间,都流霹出对彼此的牵挂,并不在意自己的观点被否定。尽管他们有时也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但是简从中却看不出自己父亲的那种专断。
这是简从来没经历过,却迫不及待想经历的——那种纯爱,那种不会因你说什么或做什么而丧失的爱。因此,当瑞安突然起身去查看发来的传真,只有泼辣的梅利莎一个人在她身边的时候,简甚至感到十分怅惘。 “依我看,你的所有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要是你打算勾引我哥哥,你可得先思量好了!”
“我看不出我现在正做着的事情对我有任何危险。”简轻快地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我可一刻也没相信过那既没有益处又没有用处的怜悯。”那双绿眼睛显得更尖厉了,“我看瑞安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你只会撒谎。狡猾的骚货!”
“那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对吧?”
梅利莎正想着如何答对的时候,瑞安回来了。没过几分钟,她就从桌边跳了起来。
“好吧,要是你不住在自己家里,那我也不回去了。”她对他哥哥说。“我和你一起呆在这儿。”
简吃惊地瞪起双眼。可瑞安却背靠着水池子,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你?——住在这垃圾箱里?没有热水,没有电视,还得自己洗衣服?”
梅利莎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说:“你要是能住,我也能住。我去收拾东西,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用胜利的眼光瞟了吃惊的简一眼之后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简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问:“她不过是开个玩笑,是吧?”她说着朝窗外望去,看着梅利莎坐在她那米黄色豪华汽车的方向盘后面,并且不必要地先往后倒了一下,然后把车绕了个弯,开走了。“难道她以为我是在给布莱尔家开免费客栈吗?这太可笑了。一个不速之客就够我应付了。她要是回来,你告诉她这样不行!”
瑞安耸了耸肩膀,把他们用完的茶杯一一放进水池。“梅利莎一旦有了什么主意就很难改变。她一直都是家里的宝贝,在很长时间里我更像她的父亲。就是在妈妈改嫁给史蒂夫以后,我也一直是她的顾问和参谋——事实上,她还真让我牵挂。”
他说着乜斜着眼睛看了简一眼。“她一听说我和你一起在这里,就一定要亲自来看一看。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一定要来保护我免遭你的暗算。”
“也许那是因为你告诉她我是个爱撒谎的、狡猾的骚货。”简讽刺说。
“啊……”他把双手一摊,显出几分尴尬。“也许是她过去听到过我对你的一些气话。”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有多少人知道你在这儿?”她不安地问,好像她试图逃离的那个世界又重新把她围困了起来。
“只有卡尔、伊莲——我的秘书,格雷厄姆·福雷医生……还有我母亲。对于其他人来说,当然,他们都认为我不过是想逃避一下办公室的单调公务,到家庭别墅去度几天假而已——”
简的心又往下一沉。“你母亲?”
瑞安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和家人之间没有秘密,简。我们对一切事情都是坦诚相见。母亲要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女在哪儿,她会担心的,不论孩子有多大。”
“噢,上帝,你和她们都说了什么?梅利莎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什么都知道。”
“都知道?”简不由得一惊,抬起手来摸了一下面颊。
瑞安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慢慢放下来,让她难以掩饰紧张的情绪。“我不是指那些个人隐私——我把你当妓女对待,你拿我当一夜之欢的过客。我不对我妹妹讲我的性生活。”他无情地锤炼着她的羞耻感,“可是别的事情她都知道。我们经常公开讨论你父亲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她也知道我一直不遗余力地要向他报复,然后是向你……”
她不敢看他。“那么,她知道出现在你婚礼上的……是我——”
“当然,我的家人当然相信我的话,尽管其他人很快就不相信了,然而她们对我的信任没有变。他们不赞成我为了保护爱娃而拒不承认你在撒谎。但是,出于对我的爱,她们用沉默表示了对我的决定的尊重——尽管她们还因此得罪了一些朋友。”
“噢,上帝。”她浑身一震,难怪梅利莎看她的眼神充满轻蔑和仇恨。
瑞安温暖的手在她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上抚摸着,然后把她拉到他强健的胸脯前。他们的身高差距因简没有穿高跟鞋而更加明显。简感到自己的腹部触到了他那牛仔裤紧紧包着的胯部,身上不由得一下绷紧了。
“你一定很冷,你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每当你特别恐惧时都带有的颤抖。”他在她的额头上喃喃地说,“你那忍辱负重的自尊差点就把我骗了。有那么可怕的一刻我几乎相信了你。你为什么不把你这事和我说清楚?这和爱娃有什么关系吗?——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原谅了你?把这些都对我讲清楚吧。”
在他的双臂拥抱下简感到身体几乎不能动了。她心烦意乱地用胳膊肘顶住他的胸部。
爱娃!他一提到这个名字总是充满深情。莫非他在电话里和她的谈话又勾起了他的旧情?如果他现在仍然单恋着她,而后却发现她已经彻底背叛了他的爱情和信任,那么结果给他带来的不幸和羞辱将大大超过三年前的那次重创。有谁会愿意听到别人说,他几年来一直珍藏在心里的美好回忆不过是建筑在谎言上的?这样他很可能会立即转而决心再实施另一次严厉的报复。
不管是哪条路,简最终都会成为牺牲品。在最近的几天里,她已经向他吐露了太多的真情——在她内心深处,让人了解自己是她最不情愿做的一件事情!“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那不过是一个老处女出于嫉妒和仇恨的所为。”
他放开了她,但却不乏幽默地将拳头放在她的面颊上。“也许你现在是老了,可是当时你只有二十三岁。喔,我同意你说的出于嫉妒,但是不能同意仇恨的说法。你是个好斗的人,但是和你的父亲——和我——都大不一样。你不懂得如何培养仇恨。你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恨我,可是,你不但没有恨……”他没有再说下去。目光紧紧注视着她那在 T恤后面高高耸起的乳房……然后下移到她那因穿短裤而暴露出来的美丽、修长的双腿上。
“我恨你。”她连忙说。可说得太快了。他的眼睛一亮,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以这种完美的礼貌方法接近她,使她简直要发疯了。
“总有一天你会对我有足够的信任,把一切都告诉我……”
然后,他想走开。“你这几天来假装精心照顾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我向你诉说那美好的过去?”她讽刺说。
他甚至对她用的“假装”一词都不加辩驳,只是给了她一个精明猎人的微笑。“那……是为了诱骗你上我的床!”
也许,现在有一个充满敌意的十九岁的女孩在家里来回晃着会更好一些!简狠狠地想。
可是她错了。
梅利莎果然回来了,她的汽车后备箱里塞满了东西,这使得瑞安不得不把第三个卧室里的纸箱子都搬到了车库里。她和哥哥总是谈笑风生,可是不论何时只要只有两个女人在一个房间里,她就骂个不停。她对一切都抱怨不休,尤其是简总是垂手立着,可她却不得不干自己的一份杂活。在午餐桌上,她又换了一身艳装,使得依然穿着T恤和短裤的简显得更加寒酸;她不停地用一些瑞安不知道、更不感兴趣的故事吸引他的注意力。
下午,她别出新裁地提出到后山的一条通向大路的灌木丛小路去散步。然而她平日里对荒山野趣的喜爱今天都被梅利莎搅没了。她不停地喘气、尖叫。不是要瑞安慢一点就是要坐下休息,要么就是要瑞安帮她倒出鞋里的沙子。或是指着一些植物、动物叫喊,反正不让瑞安好好地和简并排走路。
回来以后,瑞安忙着在电脑前工作,简在院子里的一块旧地毯上坐下,在几张小纸上写画着,她把一支小铅笔卡在左手的大拇指和小指之间。梅利莎坐在她身边。她身穿浅色条纹的比基尼,要是在海滩上,准会倾倒一大片。她正在伺机向简发起另一轮进攻。而简却发现自己听到的是无数美貌、聪明的女子对瑞安由衷的赞美和追求,说他是如何了不起的儿子和兄弟,他如何不做任何伤害他母亲的事情,尤其是在她遭受苦难和痛苦的那段时光里……
那话语像明枪,像暗箭。
梅利莎兴高采烈地帮助哥哥做好了晚饭。在整个晚饭过程中,简几乎都紧咬牙关,默不作声。饭后瑞安坚决声称她盯着他给简烫伤的手换药,使他感到很紧张,可是简仍旧几乎没有笑。当他提出把电炉上的热水倒在水池里准备洗碗的时候,她立即提出这是不必要的浪费电。
“妹妹不好惹。”他一边小声乞求说,一边打开她手上的旧纱布。而梅利莎却正没好气地把盘子一个一个地往他们身后水池里放。
“看吧,你们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一边看着那水泡底下长出来的粉红的新皮,简一边说。她禁不住地想对他开的玩笑回敬几句。“她一会儿像个凶恶的夜叉,一会儿又像个顽皮的小猫。”她小声说。“难道她就没有泄气的时候?”
他笑了笑说:“她那是嫉妒。”
他的回答好像触到了她的神经。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又没用姿色勾引你……”
他的眼睛蓝幽幽的。“事实胜于雄辩。如果她不是已经猜想到我们是恋人,那她会很快……”
他的低语在她的耳边就像霹雳。简瞟了一眼梅利莎愤怒的背影,不由得脸红了。
“旧情人。”她从牙缝里说,并垂下了眼睛。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接着发出一声呻吟。
“还很痛吗?”
简点了点头。“但只是在我想弯曲或伸直手的时候,别的时候我只感觉到紧绷绷的。”
“格雷厄姆说,你的手还需要再比较松的包扎几天,然后就可以。不包扎了。”让简特别难堪的是瑞安每天都要专为她手的伤情和医生通一次电话,这一点点伤在他看来简直能危及生命。
手包扎好以后,简就离开了这兄妹俩,让他们在厨房里洗盘子、收拾。她自己来到过道窗口下的破旧长沙发上坐下,手里还拿着那支铅笔和刚才画的草图。这时,她忽然有了一个创意。当那兄妹俩收拾完以后,她拒绝了瑞安提出的打扑克的建议。那兄妹二人只好两人玩了一阵,直到梅利莎输了好几盘,不想再玩了。她见简那么认真,就趁简不备捡起从沙发上滑落到地上的一张纸,想看看她究竟在画什么。
她捡起来一看,轻蔑的表情忽然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又抢过来另外一张。“哇,时装设计!不错嘛!我以为你不过是在画一些无聊的风景……我喜欢这种多层裙子——”
这时她好像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和敌人说话,于是,在简向她解释她如何经常画一些草图,如何希望她的服装设计师按她的意图为她缝制衣服,而不是采取杂志上的现成样式的时候,她又摆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最后还是瑞安来打破了僵局,他要求再多看一些她忍痛绘制的草图。在他对那些图发出令简异常自豪的赞美的时候,梅利莎却一个劲地说风凉话。为了转移视线,她有意大谈起那位给爱娃设计结婚礼服的设计师,说他为新娘和伴娘设计的服装有多么美等等。
“但是我想,在发生了后来的事情以后,她一定不会再保存它了。”
瑞安抓住这个话题正好发挥,“可能她在自己的二次婚礼上又穿上了那套衣服。因此赋予了它美好的记忆。”他狠狠地说。
简非常理解他这番讥讽言辞中包含的情绪。“不,他们是在登记处悄悄结婚的——”她抑制不住说。当瑞安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咬着自己的嘴唇。
“哦.那时你在场吗?”简把目光一转。“你是他们婚礼的见证人吗,简?”
“是的。”她不很情愿地说。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成为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教母。事情越发奇怪了……”他低声说。他本想继续顺着这线索往下推论,可是梅利莎打断了他。她说天黑了该开灯了。这引起了一番争论,她坚决主张开电灯,说蜡烛很危险,易于造成火灾,而且会放出有毒气体,还会消耗掉屋里的所有氧气。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简决心要煞一煞她的第二位不速之客的锐气。她的抱怨、讽刺和纠缠丝毫没有减少,可瑞安也丝毫没有改变他对简的态度——事实上,自从他妹妹到来以后,他对她照顾得甚至更周到了——她想要提出最后通牒了。这房子本来狭小,不适宜住三个人,梅利莎带来的录音机放出的震耳欲聋的音乐终于使她忍无可忍。
正如她所料,瑞安对她们激烈的相互恐吓显得十分紧张。但是他终于还是提出了折衷办法——一个他考虑已久的方案。
假如简同意在瑞安有五间卧室的别墅里度过烫伤痊愈前的最后几天,他可以保证,等伤好了以后她就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一个人回到这里居住。这期间他们会为她保守一切秘密,而且,简到他那里以后会得到一个厨师兼保姆的很好照顾,以解除瑞安的一些负担。梅利莎对这建议不屑一顾。
“这可能吗?”她试探着问。
“在我的家里,她听我的。要是她不满意,可以回奥克兰去。”
“等我伤好了以后,你就不再来,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她小心询问。“你保证?”
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那巨大的身躯难以捉摸地僵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像个赌徒在赢得赌注前观察对手的样子。
“对,如果这是你真心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