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没有停在前门,所以我没机会看到前门的走道,他沿着车道一路往后开,最后停在后院。他陪我走到后门,门通往一条小小的走道接着进入厨房。厨房里的摆设都很现代化,但仍保留原本的格调。他母亲正在那里等我们。
很难说白如蓓是个充满母性的女人。她长得又高又瘦,剪了一头俏皮的短发。怀德遗传到她锐利的绿眼睛和一头黑发。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但她没有染黑,反而染成一头金发。一大清早还不到八点她就化好妆、戴着耳环。不过她还没有换衣服,身上穿着运动短裤、水蓝色圆领衫,和一双很普通的夹脚凉鞋。她的脚趾甲涂成消防车那种大红色,左脚上戴着一个脚趾戒。
她跟我是同类。
「百丽,亲爱的,怀德告诉我你遭到枪击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小心地用一只手臂拥抱着我。「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喝点咖啡或是茶?」
就这样,我准备好好享受被宠爱。既然我妈妈不能亲自上场,怀德的妈妈正好填补了空缺。「喝茶好了。」我热烈地说,她立刻转身到水槽把旧水壶装满水放到炉子上烧。
怀德皱起眉头。「要是你早说想喝茶我就会帮你泡茶了,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咖啡。」
「我的确喜欢咖啡,可是我也喜欢喝茶,而且我已经喝过咖啡了。」
「茶有一种咖啡没有的特别感觉,」白太太解释。「百丽,你不用帮忙了,到餐桌那里坐下就好。你一定还很虚弱。」
「我已经比昨天晚上好多了,」我照她的命令在厨房里的木餐桌旁坐下。「其实我今天已经觉得跟平常差不多了。昨晚简直——」我用手做了个摇晃的手势。
「我想也是。怀德,你去上班吧。你得赶快逮到那个坏蛋,一直站在我厨房里是找不到人的。百丽不会有事。」
他好像很不愿意离开。「要是你得出门,最好把她留在家里,」他对他妈妈说。「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出现在公众场合。」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
「她可能会想说服你!」
「怀德!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说。「这些事你在电话里全说过了。你以为我得老人痴呆症了吗?」
他很聪明。「当然不是,只是——」
「只是你保护过头了,我懂。百丽跟我不会有事,老天还有给我一点常识,我不会笨到带她到大街上去游行,可以了吧?」
「好吧。」他笑着吻她的脸颊。接着走到我身边,用手沿着我的背往下揉,然后蹲在我旁边。「我不在的时候尽量不要惹麻烦。」他说。
「真不好意思,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不是,可是你常做些让人吓一跳的事。」他手的方向变了,沿着我的脊椎向上扫,拇指抚过我的颈侧,我一脸防备的表情让他笑了出来。「要乖,好吗?我上班的时候会打电话回来,下午再来接你。」
他吻我,扯了扯我的马尾,站起来往后门走去。他握着门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母亲,一脸警察的表情。「千万好好照顾她,因为她是你未来孙子的妈妈。」
「才不是!」我吓得呆了一秒才尖叫着说。
「我想也是。」他母亲同时说。
我冲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我甩开门,对他大喊:「才不是!你实在太低级了,你明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打开车门停了一下。「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谈过生孩子的事吗?」
「没错,但不是我们两个一起生。」
「不要骗自己了,宝贝。」他说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我气疯了,在原地一阵乱踢乱跳,每跺一次脚就骂一声「放屁!」当然,这样跳上跳下害我手臂痛了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放屁!噢!放屁!放屁!放屁!噢!」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当着他母亲的面做这种事,我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她。「喔,我的天,对不起——」
她靠在水槽边上笑得前俯后仰。「你真该看看你自己,『放屁!噢!放屁!噢!』真希望手边有录影机。」
我觉得整张脸烧了起来。「我实在很抱歉——」我又开始道歉。
「抱歉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从来不会说『放屁』或其他更难听的话吗?而且我很高兴看到终于有个女人不会谄媚怀德,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有违自然法则,怀德却总是得到一切。」
我撑着手臂回到餐桌旁。「没那回事,他老婆跟他离婚了啊。」
「可是他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要就得照他的意思,否则免谈,没有其他选择。她——顺便告诉你,她的名字叫美佳,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因为她离婚那年就改嫁了,她总是顺着他。我想她眼里只看到明星的光彩,而他是个足球大明星,虽然美式足球粗暴又肮脏,职业联赛选手却是很闪亮的工作。他突然离开职业队的时候根本没有跟她商量,就这样抛弃她原本期待的人生,她完全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他根本不在乎她想要什么。一向都是这样,他从来不为女人费神,这一点让我快疯掉了。很高兴终于看到有人反抗他。」
「虽然能反抗他是件好事,」我闷闷地说。「可是他每次都赢。」
「可是至少你有试过啊,至少让他知道你会反抗。他说的话怎么会让你那么生气?」
「他老是用迂回战术对付我,我搞不清楚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跟他说过不要了——虽然这是对的——但他就是这么该死的好胜,我根本像是对着斗牛挥舞红布。他到底是因为爱我才这么说,还是只因为他受不了输给我?我想应该是第二个原因,因为他对我认识不够,不会爱上我,这件事我跟他讲过不知道几次了。」
「这样很好。」泡茶的水开始滚了,水壶发出一阵鸣笛声。她关掉炉火,笛声慢慢减弱,她在杯子里放进茶包,倒进开水。「你的茶要加什么?」
「两颗方糖,不要牛奶。」
她放了两颗方糖到我的杯子里,在她自己那一杯里加进糖和牛奶,端到餐桌上来,在我对面坐下。她深思地皱起眉头一面搅着茶。「我想你对待他的方法恰到好处。让他为你操点心,这样他才会珍惜你。」
「我说过,他每次都赢。」我灰心地啜着茶。
「亲爱的,你该问问他,喜欢近身肉搏战还是打带跑。他超爱那种一对一从头厮杀到尾的游戏,而且特别喜欢那种会撞断骨头的阻挡动作。要是你太容易上手,他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但他还是每次都赢。这一点都不公平,我偶尔也想赢一下。」
「要是他耍贱招,你就必须比他更狡猾。」
「这简直是要我比野蛮人更野蛮。」可是我突然觉得开心一点了,因为我做得到。我可能赢不了脖子战争,可是还有其他战场可以让我们公平对垒。
「我对你有信心,」白太太说。「你是个聪明又有头脑的女孩;你一定很聪明才有办法年纪轻轻就把好美力经营得那么成功。而且你很辣,他绝对很想一亲芳泽,我建议你千万不要让他得手。」
我努力忍住不被茶呛到。我没办法告诉他妈妈他早就把所有芳泽都亲光了。我相信我爸妈应该早就猜到了,因为昨天晚上怀德坚持要带我回家,可是我没办法当着他母亲的面承认。
我出于罪恶感把话题从怀德跟我的芳泽上转开,问她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房子。这是正确的选择。她脸上发着光跳起来带我出发。
我猜这栋房子至少有二十个房间,大多数都是八角型的,当初建造的时候一定是恶梦一场。正式的客厅是活泼的黄白色调,餐厅则贴着奶油色跟绿色条纹的壁纸,里面放着深色的木制餐桌椅。每个房间都有独特的颜色主调,我忍不住赞叹,她竟然能找到这么多不同的色调,因为能选择的颜色其实不太多。整栋房子都透露出她投注的爱心与工夫。
「要是你白天累了想小睡一下,可以用这个房间,」她带我走进一间卧房,里面有光亮的硬木地板,墙壁粉刷成浅紫色,四柱大床上的床垫看起来像云一样软。「这间房有浴室。」
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我抱着自己的手臂,因为先前的震动现在还在抽痛。「我想要是把你那只手臂吊起来应该会比较舒服。我刚好有东西可以用。」
她回房间——那里的主调是不同的白色——拿了一条很漂亮的蓝色披肩回来。她把披肩折成一条很舒服的吊带,那的确分散了伤口缝合处的压力。
我知道自己一定打搅她不少,让她没办法作平常的事情,可是她好像很开心有我作伴,而且一路聊个不停。我们看了点电视、读了些书。我打电话跟我妈聊了一下,顺便告了老爸一状。这就够他受的了。吃过午餐我觉得累了,于是上楼小睡。
「怀德打过电话回来问你好不好,」我睡了一小时,下楼之后白太太告诉我。「我告诉他你去躺一下,他好像很担心,他说你昨天晚上发烧了。」
「受伤都会这样的,昨天晚上刚好烧到让我不舒服。」
「真讨厌,是吗?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你还在发烧吗?」
「没有,我只是累了。」
我在半睡半醒中想起妮可的事,还想到怀德是如何轻易否定我对犯人的看法。他怎么会以为他比我更了解妮可?难道只因为他是个警察,可以调查别人?他错了,我知道。
我打电话给我的副理席琳恩,她在家里。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噢,我的天,我听说你被枪伤了!真的吗?」
「算是啦。子弹擦过我的手臂。我没事,甚至不用在医院过夜。但我得先躲起来直到杀害妮可的人被逮到,我等不及这一切赶快结束。如果好美力明天开张,你一个人可以吧?」
「当然没问题。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可以处理,除了发薪水。」
「我会处理好再把支票交给你,听着——你跟妮可说过话吧?」
「非说不可的时候喽。」她苦涩地说。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有没有提过有特定的男朋友?」
「她每次都做那种很暧昧的暗示。我猜她可能跟某位已婚男子鬼混,你也知道她一向都这样。她总是想要抢其他女人的东西。她不会对单身汉有意思,就算有也只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我知道不该说死者的坏话,但她真的很绝。」
「已婚男子。非常合理。」我说,的确很有道理。而且琳恩也看透了妮可的性格。
我说了再见,马上打怀德的手机。他立刻接了电话,连喂都没有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说除了被枪伤又被追杀之外吗?那就没事了。」我实在抗拒不了说出这句话的冲动。「不管怎样,我打听了一下,据说妮可正跟一位已婚男子来往。」
他停了一下。「我不是叫你不要插手警方的工作吗?」他有点生气。
「在这种状况下我很难不插手,你难道顽固到连追查一下都不肯吗?」
「你没有离开我妈家吧?」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抛出他的问题。
「没有,当然没有。我藏得很好、很安全。」
「很好。待在那里,我会去查这件事。」
「男人不会承认自己背着老婆偷吃,想要我去查——」
「不!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做,懂不懂?让我负责调查。你已经挨过一枪了,这样还不够吗?」他挂上电话。
他一点都不感激我的提醒。好吧,他那么担心我会出事,我也不是非让自己向着危险跑过去。但我打电话总可以吧?我用手机打出去,避免泄漏我的行踪。一般人没有追踪手机讯号的能力。要是赢不了战争,就去找个可以获胜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