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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嫁新娘 第八章



  琴声于任谷园里悠扬地缠绕,乍听是清朗温婉,但细鉴下,却蕴藏著不浅的烦躁与迷惑。

  刘袖琴贸然闯入任谷园,任谷园是莫尧皇不想有人烦扰的清静之所,任何人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越雷池一步。

  “琴姨太,不能进去啊!您听见琴声了吧?少爷在弹琴时,就是在思考事情,您若进去,连我这下人也要遭殃的。”家仆苦巴巴地说。

  “他最近都睡在任谷园?”如果府内三个女人的居所都寻不著他的话,大概只剩任谷园了。

  “是呀!”家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大姨太的面容此时有如怨妇。

  她相当清楚,相公极少碰琴,一旦弹琴,心头定有千结解不开,这种时候他必会在任谷国待上好一段时日。

  近来莫府一切平静,对外生意等等都十分顺利,相公还有什么烦事?

  不理会家仆的拦阻,刘袖琴兀自闯人任谷国。

  不多时,刘袖琴仁立于琴的对面,家仆一脸恐慌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莫尧皇弹拨的弦线嘎然而止,合上的丹凤眼缓缓开启,眼里是些许的愠怒。

  “你在莫府不是一天两天,该知道我的规矩。”这话是说给刘袖琴听,家仆却当成自己。

  “对不起,少爷。琴姨太她硬要……”

  “下去,我有要事商谈。”刘袖琴命令。

  莫尧皇微微蹙眉,使了眼色,家仆才唯唯诺诺离去。

  “你说的要事最好能使我接受,否则下场你自行负责。”管她是否为结发多年的另一半,莫尧皇绝情地警告道。

  刘袖琴明了莫尧皇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到,于是她提出了一个令他即刻揪然变色的建议。

  “相公,休了白华儿吧!”

  “什么?”莫尧皇指尖碰触到弦线,瞬间竟断了两根。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令你如此烦心,思前想后,只找得出白华儿这个理由。她冒犯你、欺骗你,不识抬举。白锦川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他生的女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那副尊容,恶心的要死,叫相公您面子往哪儿摆……”

  “住口!”莫尧皇怒吼,刘袖琴吓得张口结舌。

  相公虽然会凶她,但未曾如此气愤,一双喷火的黑眸几近要燃她殆尽。

  “你没有资格批评她!她是我莫尧皇的妾,你说她的不是,等于在指责我,是不?”

  “相公,袖琴怎敢有此意?”刘袖琴识时务地放柔嗓音,小蛮腰恰时地贴近莫尧皇,娇嫩柔荑抚上了他的胸口。“是袖琴不对,以为五姨太是主因,袖琴也是希望相公开心嘛!您就别生气了。”

  没有男人抵挡得了佳人的柔情攻势,何况是一名足以媲美貂蝉、西施的女子。

  刘袖琴的确猜中莫尧皇心烦的因素,只是原因不如她所言。莫尧皇自己也不懂,为何他脾气发得狂爆突然。

  难不成真是因为白华儿的关系?

  “相公,今儿个就别睡任谷园了,由袖琴好好服侍您。”她的声音满溢软酥,实叫人难以抗拒。

  莫尧皇推琴起身,环视任谷园,最后目光落在刘袖琴身上。

  的确,只要袖琴存在的地方,其他的人事物转眼间黯淡无光。她美,而且魅力无双,有眼光的男人绝不可能放过如此尤物。

  她的年龄比采卿大上几岁,但风韵毫不弱于她。若采卿是清丽百合,无疑的,袖琴就是花中之王——牡丹。

  奇怪的是,他似乎对花的香味与颜彩愈来愈不感兴趣……“你很像杨贵妃。”没有应允,莫尧皇吐出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叙述。

  刘袖琴一呆。“相公是在赞美我吗?”

  莫尧皇唇畔含著似调侃又似真心的微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你有杨玉环的倾国之姿,也有她先意希旨的能力,可惜我不想当唐玄宗。”

  刘袖琴脸色大变,以往相公不会拒绝她的承迎,不管后来进门多少女人,只要她开口,相公可以说都肯接受。当然,她清楚他的底线,因此她相当灵巧地运用她的魅力。

  然而,今天他却拐著弯子抵拒,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是因为采卿的缘故、我的缘故抑或……”她眸光一闪狰狞。“白华儿的缘故?”

  莫尧皇心潮一阵波动。“关她何事?”

  “这么说,确实跟自华儿有关啰?”

  “你别忘记你的身份。”莫尧皇不悦地提醒。

  “袖琴不敢忘却。”她自己的笑容保持在最佳状态。

  笑话,相公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女人?……虽然她内心嫉妒的芽已悄然萌生。

  “袖琴不过想了解,相公对白华儿的态度为何?自从她替采卿求情后,您就老是心不在焉,眉头难得舒缓。她既然不是您要娶的白小昱,容貌又不出众,还对您出言不逊,我实在想不出任何您留下她的意义。”

  为什么留下她?莫尧皇一时之间无话可答。

  因为她可怜的模样?因为她替她父亲求情的关系?

  不可能,他莫尧皇不会因这些芝麻蒜皮的理由留下欺骗他的人。

  但,真如此吗?那么,真正的原因为何呢?

  “出去!这里是任谷园,你忘了吗?”莫尧皇怒下逐客令。

  刘袖琴知道惹火莫尧皇对她绝对没有好处,她福身,乖乖步出园子。

  绿叶的出现难免令人迷惘,她相信相公不过想换换口味,等他倦了,仍然会投向她的怀抱。毕竟女人最大的本钱还是外表,男人不可能故意跟自己的眼睛过不去的。

  刘袖琴自信满满地迈开步伐,但却没有发觉这些念头背后藏匿的迟疑。

  莫尧皇俯首看著断弦的琴身。

  思绪从未如此纷杂,无论怎么努力定心,怎么拚命让自己沉浸琴声,脑海里总是赶不走某人的影子。

  她平庸无奇,甚于丑陋,为何他念念不忘?

  不自觉想起她的一颦一举、一言一行……为白家委屈下嫁的她;保护采卿而口出责难的她;蘅芜楼内笨拙畏惧的她;

  潇昱亭里赋诗含愁的她……这是什么心情?似乎有过,却遥远无际。

  信任可以重新建立,总有人值得你相信,值得你用心付出而不怕后果。

  莫尧皇一抹自嘲悬在嘴角,谁值得他相信,值得他付出?

  她没有被背叛过吗?

  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被众人拒之门外的绝望,谁体会得到?

  白华儿根本不懂!

  可是为什么她的言语却牵动他内心深处,让他情绪不断地起起伏伏?她珍珠般的泪水,像呓语一样呢喃在他耳际?

  莫尧皇弯身碰触弦线,怀里一香囊掉落。

  囊中石头仍旧,光芒未减。

  莫尧皇盯著它出神。

  “如果是你就好了,也许我就能看清自己,不用再看见寂寞了……”

  表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华儿爬起身,认真地道歉。

  女子以笑声回答了她,继而将视线停在花朵上,继续地把玩它们。

  “请问您是这里的主人吗?”女子眼里只有花的存在,华儿客气的询问,她置若罔闻。

  mpanel(1);不见回应,华儿也不好再待下去,她转身欲离去,此时,女子倏地冲向她,自身后抱住了她。

  “姑娘……”华儿一愣。

  “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好……好凄惋的声音。

  华儿挣扎脱身,奔下阶梯。一回头,女子站在台阶,空洞的眼神,似断线的傀儡,神情不再是笑,而是凄凉的哀伤。

  她洁白的肤容,在阳光照耀下,几乎虚无得令人惊诧。

  如果不是碰触过她,如果不是白日正中,她会以为她是鬼魅——一名容貌凄美的女鬼“你来了吗?”女子突然走上前,但非往华儿的方向,而是湘红池?

  “四姨太投池自尽了。”

  “那她叫什么名字呢?”

  “您似乎对她非常有兴趣?”吕老总管此刻眯著的眼不是笑,而是猜疑。

  “不,怎会?你瞧,湘红院就在楼后,住得如此接近,我难免想知道她的事情。”华儿随便编派了个理由。

  吕老总管精明地扬著嘴角,手指按住“车”朝前行动。

  “将军,五姨太,您输了。”

  华儿仓皇地低首一瞧,顷刻间大半江山已毁去。

  “您心不在焉,才导致这盘棋结束得这么快。”

  “老总管,我不甘心,再来一盘。”

  吕老总管看出华儿的目的,他缓缓起身。

  “四姨太姓元,名叫采葛,大多数下人都唤她作葛姨太。”

  华儿遮口低呼,采葛果然是莫尧皇的妾。

  “她为什么要自尽?她腹中不是还有胎儿吗?”华儿急忙追问。

  吕老总管额头一皱。“五姨太,老吕尚有要事待办,先告辞了。”

  “等一下!”华儿奔上前双手拦住他。“老总管,你既然称我一声姨太,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吧?是少爷害死她的吗?告诉我啊!”

  她急切想知道真相,想明白莫尧皇是否真是如此狠心、冷血。

  “五姨太,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证明呢?我说是或者不是,不一定代表就是真相。”吕老总管宛如透视了华儿内心深处。

  “可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说谎。”

  吕老总管无法正视华儿清澈的褐眸,他无奈地摇摇头。

  “五姨太,对不起,很多事还是少知道的好,告辞。”

  华儿呆立原地。

  老总管不肯明说,是不是意指莫尧皇确如外面所传闻的狠毒?

  她所爱的他,果真害死自己的妾吗?

  华儿失魂落魄地上楼,却惊觉采葛不见踪影。

  她明明躺在床上睡午觉,她趁著她睡沉了,才敢请老总管前来。怎么这会儿却消失无踪?

  华儿里里外外巡了一遍,一个影子都没寻著。

  假如她下楼,背对楼梯的老总管或许不会察觉,但她应该会看见。

  糟了,红惜又不在,没人帮她。如果让别人见著采葛,麻烦可大了,她不能容许采葛被关进湘红院。

  顾不得莫尧皇的规定,华儿四处找寻采葛的下落。

  不找还好,一找华儿才真正体验到何采卿所说不假,莫府大的吓人,更惨的是,她迷路了。

  东西南北都搞不清,就算找到采葛她也找不到回蘅芜楼的路。

  忽然问,一声尖叫划破天际,华儿寻声冲去。

  但见一处广大庭院里,采葛怒视眈眈,步步逼近跌坐地面的刘袖琴。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采葛咬牙切齿地重复著。

  “什么孩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刘袖琴不断退后,惊吓令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采葛瞬间扑上前,手腕扼住刘袖琴的颈子,欲置她于死地,刘袖琴绝美的脸容惨如槁灰,血色渐渐消褪。

  周围下人聚集得愈来愈多,是惧怕或不愿,总之无人肯出手搭救。

  华儿赶忙奔往采葛,拉开她紧箍的双手。

  “采葛,你醒醒,我是华儿啊!快住手!”

  采葛松了手,失落灵魂的双眼流下了泪水。

  华儿抱紧她,忍不住也啜泣。

  “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刘袖琴好不容易狼狈地站起来,手颤抖地指著采葛,唇瓣抖得厉害,问道:“元采葛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出现?白华儿,你使了什么妖术?”

  “我没有,她确实是四姨太,只是……只是精神有点恍惚。”

  下人们一听见采葛是四姨太,霎时退得老远,眼神表情明显含著惧骇。事隔两年,没见过采葛的也就罢了,见过的大概也早就记不得其容颜,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无措。

  看来事情闹大了,这下她怎么把采葛安然带回蘅芜楼?

  “这里是怎么回事?吵得大厅都听见了。”闻及这个愤怒的嗓音,华儿知道完了,采葛是带不回去了。

  采葛僵直的身躯定定仁立,悲凉的眸瞳锁住了莫尧皇惊讶与愤恨的神情。

  她的泪水停止了,抿直的唇线展开弧度,她笑了,但却是充满嘲弄的意味。

  华儿第一次看见采葛脸上出现傻笑与悲伤以外的表情,然而她的嘲弄,仍然蕴藏哀伤的影儿。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莫尧皇蛊魅般的黑眸此时燃烧著熊熊大火,他步伐颤巍巍地接近采葛。

  “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莫尧皇大吼。“你该老死在湘红院,你该尝尽孤独与绝望,你没有资格在这里!”

  华儿感觉不太对,莫尧皇目光里的理智正在急速消褪中。

  他……他会失去控制!

  “你这个背叛者!”莫尧皇勒住采葛的脖子,华儿使尽力气要分开他们,但莫尧皇是个男人,力量不是华儿可敌。

  采葛泪珠再次滚落,可是与先前不同,她是噙著笑意,两手垂落,毫不抵抗。

  刹那间,华儿有股错觉,也许采葛想死在莫尧皇的手里,她盼望由他亲自解决她的生命。

  不行,采葛不能死,不管她本人想不想死。快点,谁来帮帮她啊?

  “少爷!”吕老总管以身体硬是隔开了莫尧皇的攻击,莫尧皇不住地发抖,瑟缩在吕老总管怀中,口中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伤害我?”

  “少爷,别怕,别怕,有我老吕在这里!”吕老总管不断轻拍他的背。

  华儿红了眼,心似被拧住,痛得难以喘息。并非因为她看到了莫尧皇脆弱的一面而失望,而是对他的无助、悲伤感到难受。

  他究竟背负著什么过去,会让他足以如此失控?

  莫尧皇忽然闭眼,整个人昏厥过去。

  “进福,快,去请大夫!”吕老总管焦急地吩咐。

  “少爷!”华儿伸手欲帮忙搀住莫尧皇,却被刚刚一直不插手的刘袖琴推到一旁。

  “你想少爷被你那张脸吓死啊!”她毫不留余地地骂道,接著转向下人们。

  “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的,请你们来吃闲饭吗?快把少爷扶到我的金棂馆。”

  刘袖琴胜利似地瞅了华儿几眼,然而对于华儿身后的采葛,却是连正眼也不敢瞧。

  ******

  华儿蹑手蹑脚钻进金棂馆附近的草丛,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清房内的一举一动。

  大夫合眼静听莫尧皇的脉动,完毕,他自床沿起身。

  “怎么?大夫,少爷他没事吧?”吕老总管著急问道。

  “莫少爷只是一时激动,气急攻心,没有大碍,我开帖药方,给他服个几天就行了。”大夫迅速写下处方。

  “谢谢您!进福,送大夫。”吕老总管咐吩。

  “到底发生什么事?相公怎会无缘无故昏倒呢?”何采卿忧愁地抚著莫尧皇的额头。

  刘袖琴不是滋味,冷冷挥开她的手。

  “这里是我的金棂馆,可不是你的瑟锦院,少碰相公。”

  “什么话?相公是咱们的,我为什么碰不得?”何采卿不甘示弱喊著。

  “二位堂嫂,可不可以不要吵了,让堂哥好好休息。”莫尧学竖眉不悦。

  刘袖琴与何采卿不情不愿地噤声。

  “这话说回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何采卿不放弃问道。

  “还不是那个白华儿,不晓得她怎么变的,竟然弄得出元采葛!”刘袖琴眸里满是气恼与畏惧。

  “采葛?她不是死了吗?”何采卿讶异问道。

  “元采葛是谁?”莫尧学朝吕老总管一问,但后者视线却留在门外。“老总管?老总管?”

  “啊?”吕老总管倏地回神。“您说什么?”

  “我是问元采葛……”

  “我看尧学少爷您该回去休息了,您刚从朋友家回来,就遇上这事,也累了吧?”他没让莫尧学问完话,又打断刘、何二人的对谈。“琴姨太、三姨太,你们也折腾大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休什么息?这儿是我的地方,我当然得留下来照顾相公。”刘袖琴急欲打造自己的形象,让莫尧皇再度回心转意。因此莫尧皇醒来时,她一定得陪在身旁。

  “我也要!”何采卿话一出口,刘袖琴狠狠瞪著她。

  “二位姨太忘了吗?明儿个县老爷的夫人不是邀你们参加聚会吗?倘若你们今晚彻夜照顾少爷,明天上妆可就难看多了。”吕老总管不愧是高手,一语射中女人最在乎的虚荣心。

  县夫人的聚会多是上流人士参与,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女人间的争奇斗艳、虚伪矫揉,但是这种事情大多数的女人总是不嫌烦。

  “也对……”二人有了犹疑。

  吕老总管乘胜追击。“所以二位姨太今夜可要养足精神,少爷我来照顾就行了。”

  “只好这样了。”刘袖琴表面上勉为其难答应,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唉!

  想到相公今天的模样,吓死她了。真要她整晚守在相公身边,她可吃不消,她本打算叫个女婢照看著,自己优闲去呢!“那我上别馆了。”

  “我也回去了。”何采卿究竟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外表。

  “这样好吗?”莫尧学困惑地看著吕老总馆。

  “走吧!”吕老总管慈祥地笑著。

  “你不是要照顾堂哥?”

  “放心,有个更适合的人物会出现,咱们就别打扰了。”吕老总管半推半拉著莫尧学出房门。

  见人都走光了,华儿潜行至房内,谨慎关上房门。

  苍白的面容,无血色的双唇,床上的他叫华儿心疼。

  采葛与他有著什么样的过去?他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发狂,是因为采葛吗?

  采葛回到蘅芜楼,又恢复成先前的空壳,不同的是,她已经没有表情了。他呢?不会也变成她那样吧?

  不,她宁愿他像以前一样嘲笑她、讥讽他,也不要他成了无灵魂而徒有躯壳的莫尧皇。

  华儿悄悄坐于床沿,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深情款款地凝视著。

  嫁进莫府,幸或不幸?

  遇见了他,爱上了他,她不后悔,也不认为是不幸。悲哀的是,这份心情只能埋藏心房,只是单方面的存在。

  她永远不会是莫尧皇看上眼的。

  华儿情不自禁握住了莫尧皇的手掌,他的手好大、好温暖。与他平日的漠然相当不搭轧。

  他是如此地靠近,却又如此地遥不可及,她心头梗著痛,也梗著苦涩。

  突然,莫尧皇的手掌使力,华儿怔住,急忙抽手,没想到却被他抓得牢固。

  “别放手!陪著我!”莫尧皇闭著眼,气息虽有些微弱,然口吻却依然不变。

  华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万一莫尧皇张开眼睛看见的是她,铁定会吓著。

  她不是大姨太或三姨太,他一定会很失望。她怕……瞧见他那种表情……“你担心什么呢?白华儿!”他徐徐张眸,唇畔是温和的笑。

  华儿圆睁杏眼。“您怎么知道是我?您没看见……”

  “只有你的身上没有香味,其他人,包括女婢们,身上都有脂粉味道,有时候还浓得呛鼻。”

  华儿轻轻抚著左脸颊,神情落寞。

  就是因为这紫蓝色的胎记,让她连打扮都省去了。无论如何遮掩,一辈子也抹不去上天赐给她的“记号”。

  没有香味的女人……莫尧皇很难接受吧!他应该习惯在女人堆里打滚,少了脂粉味,不就少了她是女人的证明吗?

  无所谓了,反正莫尧皇不会在乎她。

  莫尧皇看了她几眼,随后挪开视线,黑眸不再是魅惑,而是哀愁的苍凉。

  “吓到了吗?”

  “嗯?”华儿注视他的脸庞,他的眼停留别处。

  “我失控的模样十分骇人,对吧?堂堂莫府的掌权者,为区区一个女人成了气结昏厥的无用男人。”莫尧皇讥笑自己似地说道。

  什么人看见都没关系,唯独白华儿,他不想让她瞧见他的狼狈。偏偏她亲眼目睹了……“为什么?”华儿不懂他的论点。“每个人都有情绪,情绪的爆发理所当然,不能因此断定自己就是哪类人。掌权者也有情绪,也会软弱……”华儿顿住,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莫尧皇只是微笑,没有生气的迹象。

  这种话大概只有她说的出来,只有她,不像别的女人奉承迎合,她总是诚挚地表现自己。

  他是羡慕、喜爱,抑或两者皆具呢?

  爱上她?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吗?怎么可能?

  即使不在意她的外表,他承受得起再一次的背叛吗?

  “对不起,我失言了。”华儿见他不语,以为他在不高兴。“这件事实则因我而起,如果我看好采葛,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采葛是你放出来的?”莫尧皇眼神瞬间锐利。

  华儿昂首,对于将采葛带出湘红院并不觉有错。

  “是我把她带回蘅芜楼的,她会跑出来是我不对,但是我不认为让她远离湘红院是个错误。我不晓得她与您之间有什么过去,然而,她孤孤单单待在偌大的湘红院,对她身心是种日渐的戕害。”

  莫尧皇灼灼目光锁住她,华儿没有逃避。

  “戕害吗?”他声音出奇地平和,回想著与采葛相处的时光。突然,他问了一句听似不搭轧的话。“你曾经被遗弃过吧?”

  华儿怔怔望著他,他的手指钻进华儿的指缝间,而她浑然不觉,记忆如脱缰野马载她回到了过去。

  遗弃……“以你的脸庞,谁愿意接近你?从小到大,这种感觉你敢说没有过吗?”莫尧皇再次问道,语气激动了些。“遗弃是背叛的预备,这是一体两面,伴随而来的就是孤独深渊,你既然尝过这些滋味,你还敢信任人吗?还敢说用心付出不怕后果吗?”

  愁意渗进了华儿心扉,她轻启朱唇:“对我而言,遗弃是必然的。打我长出胎记后,没有必要,我爹绝对不愿见到我,下人也都是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邻居们、小孩儿,没有人愿意跟我作同伴,甚至我的妹妹出生时,一接近我,总是哭闹不休。这是所谓的遗弃吧!

  似乎在这世界上找不到可以容纳自己之所了……”

  莫尧皇手劲加强。

  她并非不懂,其实她相当清楚。那为什么之前……说出那些话?

  “或许遗弃、背叛与不信任可以同时存在,但是,”淡淡满足的笑意驻于她嘴角,莫尧皇发觉自己两颊仿佛滚烫起来。“我依然愿意选择信任。不信任的背后是孤独,我不认为自己有勇气承受它。所以,我试著相信人们,我不能否认这其间伤害仍然持续产生,然而,我只知道一点,一个不愿意相信别人的人,是永远无法获得幸福的。”

  一道霹雳,毫不留情地劈入莫尧皇的心房。他选择了与她相反的道路,迄今他得到了什么?孤独、绝望、痛苦……“可是你知道吗?相信别人后,所带来的背叛,产生的绝望。痛苦不比不相信的结局好啊!”

  那就是他好不容易因采葛踏出的一步,却硬生生地又被推进深渊的结果。

  “然后你就不再相信人了吗?你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吧!你是莫尧皇啊!即便如我,生活圈子这么狭窄,也有可以相信的人。我娘、我的妹妹们、红惜、老总管。尧学,还有……”华儿凝视他,深情缱绻。“您!”

  气氛足足凝结了十秒钟,华儿得到的回应是莫尧皇嘲弄的大笑。

  跟上次一样,他戴上了面具。

  “你相信我?有没有搞错?你听过外头的传闻吧!我是个可怕、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你还敢相信我?”

  “我敢!”因为爱他,所以她清楚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愿意相信。

  “您的周围和我一样,充满了你可以试著相信的人,吕老总管、尧学,还有琴姐、三姨太她们,她们是你的另一半,所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莫尧皇的眼眸里已分不清是愤怒或痛苦了。“你在把我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我没有……”来不及解释,莫尧皇手一拉,华儿整个人贴向他的胸怀,四片唇瓣霎时相触。他狂热地索求,她忘了拒绝。

  熟悉啊!熟悉!她的唇、她的身体,在莫尧皇脑海里不断闪过这感觉。

  吻,在两人依依不舍下结束。

  “女人想和我在一起,不是贪求我的外貌,就是我的钱财,你也一样吧?这个吻算是我赏给你的,如何?不错吧?”莫尧皇铁著心,说出这些违心之论。

  不能相信……十几年来他所禀持的原则,不是用来给她破坏的。

  然而,若非动摇,为何心头不是坚定,而是沉沉的恨意——对于自己的恨……“外貌?钱财?”华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颤抖地远离床铺,使尽力气不让眼泪掉下来。“你认为我是那种女人?”

  他的吻如此温柔,为何他的话却像利箭,一箭一箭扎得她体无完肤?

  “不是吗?”莫尧皇听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否定答案。她值得他相信,她确实不是那种女人。可是无论如何,他跨越不了他受伤的心灵把关。

  “你把每个人都想成跟你一样吗?出嫁前,我不知道你长相如何,虽然你的家产万贯是宜丰县有名的,但我一点都不看在眼里。假如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我深爱的人……”泪,终究落下了。她在说什么?这样说谎的她,有何资格批评他?

  “你有深爱的人?”莫尧皇脸色愀然。

  初生的信任之芽,在华儿的谎言下死亡了。

  “哈哈!”莫尧皇笑得凄怆,他正站在悲痛的无底沼泽中。“你这个背叛者,居然还敢冠冕堂皇地谈论‘信任’,你背叛了我,我怎么相信?”

  “一个不懂得信任为何物的人,连被人背叛的资格都构不上。”残忍的话语,是毁灭的开端。

  “出去!”莫尧皇拿起身边任何可用的东西朝华儿丢去。那大喊声,像猛兽负伤的哀号。

  华儿含泪奔出房外,头也不回地隐没于远处的一点。

  情感却是您始料未及。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平地一声雷,轰地炸碎莫尧皇原本就纷乱的思绪。

  “你……你在胡说什么?她……她那张脸……”

  “对,以五姨太的面貌,按理您不会接近,甚至应该厌恶。可是三姨太的事情发生后,您见了五姨太,在她居处过夜。后来,您愁眉不展,大部分的时日都在任谷园度过,也不去其他姨太们的处所。您以为原因为何?不就全系在五姨太身上吗?”

  “你忘了采葛的事吗?我不会笨到再摔一次跤!”过去的阴影抓夺著莫尧皇的心思,使他不知如何正视自己真正的感情。

  “您内心已经动摇,对五姨太早已产生信任、产生爱,不然您不会如此气愤。”

  吕老总管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别忘了她的模样,我莫尧皇只在乎女人的外表!”他似乎想借由大喊来抵抗心头不断涌出的真实。

  吕老总管笑了笑,像父亲对孩子任性的了解。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人,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这是《庄子》书上的一段话,您应该读过。美丑的标准于人之不同,五姨太现在在您眼里是什么样子,您最清楚。放弃了她,您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吕老总管将枕头递还给莫尧皇。“天色晚了,以下犯上的罪过,请少爷明儿个再处罚吧!我先告退了。”

  mpanel(1);莫尧皇盯著枕头。

  放弃……她都已经有了深爱的人了,他能放弃什么?

  ******

  硬咽与喘息相互揉杂,直至气力耗尽。

  华儿跌坐潇昱亭前,抚著胸口,决堤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跑不动了,双脚颤抖——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而是心碎到极点的结果。

  不相信她,至少别用这么残酷的言语待她!

  双唇还沾留他的气息,手掌仍存有他的体温,不相信她,起码别用这些行动使她错乱!

  对莫尧皇而言,她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虚荣自利……华儿痛哭,手猛捶地面。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她?他可以不在乎她、不爱她,甚至讨厌她,但是,不要不相信她……过去真的如此重要吗?现在不比过去值得珍惜吗?为何让自己活得如同众叛亲离?拉不起谷底的他,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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