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霞看着清丽绝尘的云瑛,脑海已浮现姑爷乍见小姐的错愕神情了。嘻嘻,这应该是挺值得期待的。
透过妆镜,云瑛瞧暮霞面有喜色,转过头打量片刻,笑问:
“不对劲喔,看你一大早就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说说,你在想啥啊?”
“小姐,哪儿的事,可能是因为今儿个一起早便是个大晴天吧。”
“是吗?”云瑛笑着睨她,美眸闪烁,嘴角轻扬。
云瑛眼光扫过仍紧闭的门扉,唤道:
“瑟儿,把门儿给我打开来。”
丫环们不解主子这话有何特别意思,只见云瑛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暮霞才想问小姐原因,云瑛的声音已出:
“暮霞,泡盏茶来。嗯,就雨前龙井吧。”
暮霞点首,转身便要出房,又听云瑛说道:
“暮霞,沏上两盏吧,光一盏是不够的。”最后说的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小姐这么大的阵仗,如果她没猜错,这局是专为姑爷所设的吧。
暮霞待琴、瑟二人出去,这才开口问道:
“小姐,您要瑟儿开门是在等谁来吗?”
云瑛没抬眼,只是凉凉的轻笑。
“除了他还会是谁,我这为人妻的自是要开门迎他大驾光临。”
暮霞闻言,掩嘴一笑,不再多问,托盘欲出房取茶,一回身,只见一颀长身形的俊逸男子斜倚在门栏边,眼神却定在小姐身上——
暮霞上前一福。
“姑爷,暮霞向您请安。”
云瑛听得“姑爷”二字,猛地抬头,眼眸恰好与程潮生撞个正着。
程潮生总算与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打上照面了——一个原该是自己嫂子的女子。
* * *
由窗棂透进刺眼的晨光,使一夜宿醉的潮生从杂梦中惊起。潮生强撑起身子,只觉喉咙又渴又干,唤了声:
“舞文,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舞文一听主子叫唤,赶忙要小厮准备盥洗的东西,另外端茶递与潮生。
潮生睁着猫带睡意的睡眼问:“什么时辰啦?”
“主子,现在已然是辰时三刻了。”
那不是应该与新妇同上霁晴院去晨省了嘛!想到此,原还残留的几丝睡意早给驱得一干二净了,潮生赶紧换上一件蜀锦白色儒衫,往重华轩前去。
* * *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的回道:“不用多礼,你这就起来吧。”
暮霞离开后,厅堂只剩他们两人,潮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划开僵局。
云瑛轻轻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请坐。”
潮生没想到她这么落落大方,微微颔首,拣个位子坐下。
云瑛没看潮生,却将眼眸调到门边,命道:“暮霞,上茶。”
暮霞轻巧的为潮生呈上一盏馥郁香茶,又旋身退出。
潮生见她只是沉默。看来她是在等自己先说话了。潮生抬眼望向她,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就见云瑛揭过盖碗,轻吹几口气,却没急着喝茶,而是先汲取茶的幽香。她的举措,仿佛像是将饮茶当作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
云瑛饮过一口后,才朝潮生温柔一笑。
“您不喝吗?”
原以为会是一张既恼又怨的容颜来迎接自己,没想到这陆云瑛的反应倒叫人意外。陆云瑛沉静、大方、端凝、淡然——就是她的淡然让他觉得异样!
云瑛见他盯着自己直瞧,觉得奇怪。
“我该如何称您呢?程大公子。”
看来她仍不清楚自己嫁的人不是大哥,也该让她明白了。
“我不是程大公子,我行二,昨天与你拜天地的人是我,我是程府二少爷——程潮生。”潮生回气持平,说得天经地义。
“原来如此。这好像与我所知有点出入,还望您为我解疑。”
“因为承袭织造的人是我,所以我当然得娶你。”潮生说得理所当然。
云瑛垂眼片刻,悠然弯起水灵美眸,轻笑。
“是吗?”
听云瑛没有分毫怨怼的语气,原本冷淡的口吻也软下了,他歉然说道:
“昨晚我醉得厉害,怕打扰小姐安眠,才宿于我的院落,盼小姐莫怪。”
“我自然不会怪您,这是您体贴我,我还不至于不知好歹。”云瑛又扬起她那一贯的温和笑容。
潮生有点纳闷她的态度。是不是官家小姐都是这么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你真的没有一点不悦的情绪吗?你让人觉得疑惑。”
云瑛低垂眼眸,慢条斯理的吹着飘于茶水上的茶叶,噙朵笑。
“你认为我可以有丝毫的着恼吗?喝茶吧。”
潮生凝视她。她很美,眉目如画,难描难绘。但是美又如何,不过是皮囊表相。她再美都不是芊茴,不是自己念兹在兹的女子。
云瑛一言断了潮生的思绪,她说道:“是时候去向婆婆晨省了。”
两人并肩同往霁晴院前去,途中,潮生忽想到一事应该告知云瑛,但是却不知她愿不愿帮自己圆谎。好一半晌,才若无其事的道:
“陆姑娘,程某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云瑛微微一笑。
“你有话明说吧。”
“我们昨晚没有同寝一事请暂且别让我娘知晓,我是担心她老人家为我的事担忧上潮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若让娘知道,会更麻烦!
“程二公子一片孝心,我怎会不答应呢。你放心,我不会多嘴多舌的。”云瑛投以一抹会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未来的日子就算不能相处融洽,表面的相敬如宾应是没有问题的。老天爷总算没给他太大的难题,不是吗?
“多谢你!”潮生这三字倒是说得真诚。他是真的感谢云瑛能为他圆谎。
“没什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潮生挑眉望向她仍挂在口角的轻笑。
“我们的关系既微妙又尴尬,这样错置的姻缘是否有苟存的必要?”
潮生硬是压下一肚子的惊愕。她话中的含意是什么?潮生眼光一瞬不瞬的紧瞅着云瑛依旧平静无波的笑颜。
云瑛知道他的眼眸诉说的是不可置信的怀疑,不由低笑轻道:
“真奇怪,我只是说出事实,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潮生没听清楚云瑛咕咕哝哝的说些什么,却捕捉到她撇头瞬间的轻笑,和眸光散发的一丝释然。
潮生不解。这位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究竟意欲为何?
而后的路程,只剩下沉默。
* * *
潮生夫妻恭恭敬敬的向宋雨容请安,云瑛呈上一盏茶予程母——她的婆婆。
霁晴厅中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蜀锦青衫,手持摺扇,眉宇间有些神似程潮生,但是他形于外的神韵与程潮生却是南辕北辙!他口角含笑,眉眼蕴借儒雅,让人如沐春风。而那名女子一双灵动大眼给人一种机伶的感觉,她容貌颇肖程母,甜美的笑容挂在俏美娇容上,连云瑛都不由大赞煞是动人!
云瑛朝他们微笑点头示意。
清丽容颜妆点一朵浅浅笑靥——这是在长者面前应该表现的模样,总要喜孜孜、和和乐乐的,拿捏准确“承欢膝下”的分寸。
宋雨容将目光调至新媳妇云瑛身上,温婉问道:
“昨晚睡得安稳吗?”
“睡得极好,也吃得好。多谢婆婆的关心。”云瑛笑得甜甜的。
“可想家不想?”宋雨容觉得和云瑛挺投缘。她真是个讨喜的孩子!
云瑛笑回:“本是有点想,转念思及这有娘的照料,也就没那么想了。”
宋雨容笑得开怀,慈蔼笑言:
“这张小嘴真是会说话!过来,让我瞧瞧。”
云瑛上前,宋雨容握住云瑛柔荑,笑道:
“你们瞧,这模样、这格局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原先以为芊茴已是美极,现在才知道云瑛还胜芊茴一筹呢!”
云瑛忙谦笑道:“娘的盛赞,要云瑛怎么受得起。”
潮生自请安后便不发一语,冷眼瞧着云瑛的一言一语、应对举措。以一个官家小姐的标准来看,陆云瑛的确很称职,如娘说的一样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但是,她的动机是什么?
忽闻娘亲拿她与芊茴比较,潮生几乎要认为娘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没错,她是很美,可是却比不上芊茴在自己心中的楚楚之姿。
潮生不得不客观比较:陆云瑛确实比芊茴还美,可是情感并不是单纯只看皮相面容,最重要的是心。
大伙闲话家常后,其他三人先行退开,宋雨容示意要潮生留下,就连一旁伺候的婢子都还开来,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母子二人。
宋雨容盯着潮生,一脸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没急着导入正题,先是温言:
“昨晚见你喝得多,可还睡得好吗?”
潮生不信娘留下自己就是要说这些,但却不愿先表示疑虑,只得回道:
“多谢娘的关心。”
宋雨容轻叹口气。
“潮儿,你觉得替大哥扛下这桩婚事很委屈,是吗!”
“没有。”潮生有点心虚,垂着脸没与宋雨容对视。
“你真不委屈吗?换作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甘。你老实说,你昨晚夜宿哪?”
见潮生静默不语,宋雨容叹道:
“今儿一早,香铃儿悄悄对我说:‘二少爷一夜没到新房,却是在倚庐一睡到天明。’潮生,你倒说说这是真或是假?”
“娘,下人之间传这些小道消息最是不遗余力,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
“你不懂我的丫头,但我却清楚香丫头最是不爱说长道短的!你不信我的丫头也罢,你自己院落的小厮不是以少说废话闻名吗,怎么,连你贴身使厮也胡说?”
宋雨容将潮生逼得辞锋顿失,潮生有些诧异。
“娘,您怎连下人之言都这般确信不疑。”
“香铃儿没说谎,你昨晚没与云瑛行房,娘不会看错!”
这回轮到潮生瞠目结舌了。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娘,既然您已得知真相,儿子便不再相瞒。只是,儿子不懂为什么娘能一眼便知道我们昨晚没有行房?”
宋雨容微微一笑。
“云瑛那体态、眉目神韵,表现的都是少女的娇态,虽然她盘了发、开了脸,但是却骗不了明眼人的。”
宋雨客放柔了脸,劝慰道:
“潮生,你这样待一个姑娘家,你要人家情何以堪呢?”
潮生兀自不发一语,宋雨容接着道:
“云瑛好歹也是我们程家名媒正娶的媳妇儿,她有什么罪要受你冷落的委屈呢?云瑛的品格、模样可没比芊茴逊色啊!”
潮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反是宋雨容先开了口:
“潮生,这顶替宁生娶妻的事是你自愿扛下来的,是你让宁生走的是不是?他连芊茴也一起带走?”
他已经知道是谁告知娘亲了!潮生思绪才转到此,宋雨容的话已在耳边响起:
“然生把事情说予我知道了。”
潮生并不意外然生的推论与实情差个八九不离十,但是然生又向娘亲说了些什么吗?否则,娘为什么要老扯上芊茴呢?
“小弟还有说些什么吗?”潮生问得有点迟疑。
宋雨呷一口茶之后,才道:
“然生只提一点——他说,你其实也喜欢芊茴,是吗?”
然生怎么看出来的?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对芊茴的情意有别于一般?他一直都将这份情感处理得低调、幽微,然生那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这事要说也轮不到那小子说吧!要坦承、要明言,也该是由自己的口说出。想到这,潮生不禁低咒:
“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宋雨容问道:
“然生说的可是真的?”
潮生转身背对宋雨容,眼光望向窗外的八月景致,从容说道:
“我是喜欢芊茴,但是仅止于兄妹情谊,没有别的遐思,我与大哥交换条件只是不愿意我多年的心血最后反落得为人作嫁。为什么爹在最后的选择中放弃的人是我?我的能力并不比大哥逊色啊!”
宋雨容闻言,喟叹:
“这样的官宦人家还不如小门小户,虽是寒素些,却也和乐安宁。”
潮生不愿娘亲真的对自己有所误解,忙道:
“我并非真的与大哥争啊!别人不懂我,您还不懂么!若不是大哥有意退让,我怎么也争不过他的。娘,我们并不是兄弟板墙,您说得太严重了。”
宋雨容当然清楚潮生的性子。这或许不算争权夺利,但两兄弟为继位一事谈条件,听了总让人难受。
“怎么说都是娶进门的人了,不能让人平白无故担了虚名,你知道吗?”
潮生只好点首。
“这儿子理会得。”
潮生见宋雨容颇有倦容,便先退下了。退下前,不忘吩咐香铃儿好生伺候。
宋雨容望着潮生行去的背影,暗叹:
“这几个孩子,究竟哪个令我最牵心?”
* * *
云瑛前脚才进房,没想到后脚便来了位访客。
云瑛望向在门畔来回踱步的程家小姐,要暮霞前去相请。
“夜小姐,别犹豫啦!我家小姐不会吃了您。小姐要我请您进去喝杯茶,坐坐也成。”暮霞一脸笑意的转达着云瑛的话。
程夜脸上一红,有些羞赧的笑。
“这便麻烦姐姐带路了。”
暮霞连忙笑着纠正:
“夜小姐也算得是我的主子,暮霞怎么受得起这姐姐一称,夜小姐,您就唤我暮霞吧。”一面说,已将程夜引入厅堂了。
“我瞧你在外头磨磨蹭蹭好些时候,若是要进来便进来,哪来这么多虚礼俗套!”云瑛接过暮霞端上的茶,亲自替程夜倒一杯香茗,两人隔着袅袅茶烟对坐着。
程夜没急着喝茶,却先开口说明来意:
“嫂子不会怪我太唐突些了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嫂子有说不出的投缘,所以就眼巴巴的上嫂子这来说说话,嫂子别介意。”
“妹子这么说,倒显得生分了!你唤我云瑛便是,我们可是平辈呢!”
程夜连忙摇首。
“这可不成,我看就唤云姐,行还是不行呢?”
云瑛抿嘴一笑,没办法。
“便照你说的吧。还不知小妹子怎么称呼?”
“我是在晚上子时生的,所以爹为我取名程夜。娘与哥哥们不是唤我小夜便是夜儿,嗯,不对,三哥还叫我小夜子。”程夜眨着大眼说,那模样很是天真。
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让人捧在掌心呵疼的,因为,她少了一般官家千金的世故与虚伪。
看着程夜心无城府的开怀笑容,云瑛不由做如是想。
“小夜子,好可爱哟,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云瑛故意捉弄她。
程夜支着小脑袋瓜子,似乎是在考虑要或是不要。
“好吧!云姐比小哥好多了。何况,我喜欢云姐唤我小夜子的模样。”
“真的吗?为什么呢?”云瑛低笑,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她真的很可爱,让人不疼爱她也难。
程夜还没回话,倒先插入第三个声音:
“小夜,怎么不回潇岚院?”
一听这不冷不热的温和声音,程夜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定是二哥。
程夜开心的回身拉扯潮生衣袖,张着小嘴欢然道:
“二哥,我才刚刚来,屁股没坐热呢,你就要赶我走!”
程潮生搂着她笑道:
“我有事同你嫂嫂说,你能不能将你的云姐借我一会儿?”
程夜抬眼,贼兮兮的笑道:“二哥同我吃味呀!”
潮生笑斥:“胡闹!不怕你云姐姐笑你?”
“才不会呢!云姐姐要笑也是笑你,我又不是与小妹子争风吃醋的丈夫。”程夜一说完,连忙跳开,嘻笑间,人已躲到门扉处,回头佯装个鬼脸。
潮生看着小妹远去的背影,唇角还挂着一丝宠爱的笑意。云瑛没说话,却将潮生流泄在眉眼的温柔看在眼里,虽然他的对象不是自己。
潮生回过神,不意与云瑛眸光相触。潮生有些不好意思。
“小夜那丫头让我们惯坏了。看来她很喜欢你。”
“我挺喜欢她的,有股机伶劲,又可爱,让人无法对她生气。”云瑛微笑的说道。
潮生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容让人有种无比心安的感觉。她的笑容中,没有夹杂太多的情绪,而她带笑的眸子,仿佛一泓秋水,幽深澄澈,很难用言语说明白……
云瑛径自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轻啜了口茶,随兴笑道:
“看来,你已经想好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了。”
“你这么重视我怎么待你吗?”潮生轻哼。小妹一走,她又是一脸不甚在意的潇洒模样。潮生瞧她这副样子,横了一眼,坐离她远远的。
云瑛却视而不见,径自招了招手,厅堂很快的多一人。
云瑛朝潮生笑问:
“你想用点什么?我让暮霞去张罗。”
潮生有点不自在的瞟她一眼。她不回答自己的话,却管起自己想吃什么!
“随意,你看着办吧。”
云瑛低声吩咐了暮霞几句,又道:“我喝雨脚花茶,你呢?”
潮生有些不耐。
“一样就好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呃,什么问题?”云瑛说完,打了个呵欠。
潮生真的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不知道如何应付。
潮生没好气的睨她一眼,冷着脸说道:
“我是说你这么‘重视’我怎么处置你吗?”
云瑛格格娇笑,把玩饰在腰际的王佩,笑道,
“这是当然的,您可是我的丈夫。人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贱妾自是将您的每字每句当作圣旨来看,相公认为有哪不合宜吗?”
她在挖苦他,潮生一向不易动怒的性子却轻易的让云瑛挑起一丝火气。
“你不用说得这么委曲求全,”
云瑛偷觑他仍是冷着的一张脸。这场错置的姻缘,会画上一个怎么样的落款呢?
云瑛轻轻一笑,闲闲的道:
“一点也不,相公才是真委屈。”
潮生冷笑。
“娘子倒真体贴我!”
云瑛瞧着他的眼神,不知道怎地,她联想到古时女子望夫的幽怨意态。这要幽、要怨好像也轮不到他嘛!
云瑛忙垂头,忍住笑。
“多谢相公的称赞,贱妾真是受宠若惊了!”还好她及时低首,否则溢满笑意的双眸可是会泄底的。
潮生挑不出她一点错。虽她遣词、语调都是谦卑、体恤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潮生就是觉得她在挑衅!
潮生不愿再花时间在言语上争锋,于是逸了声轻哼,撇开眸子不愿瞧她。
“小姐,姑爷,暮霞为您准备些细点。”暮霞张罗着。
“我上你这,主要是为告知你一件事——”潮生回复一贯淡漠的口吻。
云瑛轻笑,不以为然的道:
“你就先用餐吧。相公若要训诫,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这女人有将人惹火的本事,先前的温婉、识大体,都是装假的。
“你倒气定神闲,难不成你早算准我所言定是你乐见的结果吗?”潮生说这话的口吻不再冷冰冰的,他唇角微扬,笑意中有一抹轻嘲。
云瑛只是笑,突将手绢往上一抛,等它落回掌中。
“程二爷,我乐不乐见不是症结所在,重点在你——你若真要做,什么我乐不乐见之类的都不会是你考量的范围。既是如此,我何苦庸人自扰呢?”
潮生眯起眼。她的态度太……太令人费解。他直盯着她坦然的美眸,仍旧一无所解。
云瑛看他无意暂停,只得开口笑谵:
“您就先用餐吧,还是您怕我的婢女在食物中下毒?”
潮生冷哼一声,总算暂时鸣金收兵。他心头暗恼:遑论这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是个牙尖嘴利、自以为是的家伙确是事实!
云瑛将暮霞呈上的茶亲自递到他面前,欠身微笑。
“程二公子,别绷着一张脸,这些食物可没得罪您。小妹以茶水代酒,向您赔礼,您大人大量,还会计较我的一时心直口快吗?”
她又恢复成大家闺秀的模样,这样一来,若他还是摆个架子,倒显得自己器量狭小了。
潮生听她谦称小妹,有了刁难的心绪,于是轻扯嘴角,嘲笑道:
“陆姑娘自称小妹,程某可没这种福气!再说,我也不当你是妹子。”
云瑛打趣笑问:
“那您当我是什么?”
程潮生诡异的凝视云瑛。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瑛说完便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要是他误会,那可就完全背离自己原本的计划。云瑛神色一转,轻描淡写的移转话题:
“我不在您耳根子边喳喳呼呼。”
见她留下这话,人转身就要离开,潮生喊住她:
“陆姑娘上哪去?”
云瑛真觉得程潮生有点莫名其妙。他不是从见到她起便看不顺眼么,这会儿她称了他的心,让他耳目清净,他又不满意了。
云瑛朝他一笑。
“我只是在门前小院透个气。”
云瑛没再多语,跨越门槛,迎面来的是秋凉飒风。算算时日,再不到一月,便轮到姐姐云瑶出阁,人言女子出嫁为于归,但是自己却哪都不是归根处,
她——陆云瑛只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不过也罢,没了牵绊,倒也逍遥自在。
潮生望着云瑛削瘦的身形任由秋风吹拂,不觉她娇弱婀娜,反而有一种临风潇洒之感,仿如一个完全成长的女子。
潮生喃喃道:“陆云瑛……”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看她,有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楚。
云瑛旋身与他相对,潮生让她猛地回头的轻笑,冲撞得有些不自在,赶忙低首端起盖碗,凑嘴就饮。他还是头一回喝茶这么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说什么?现在吃饱喝足啦,可以说了吗?”云瑛强忍住恼意。这家伙真不配喝这等好茶,简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见她人已经端坐在临窗的月牙凳上。他来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将话说清楚么,既打定主意,就别再拖泥带水,反正总是要说的。
“我这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你应该有点感觉,我对你并无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意外吗?一点也不。云瑛笑得无辜。
“我可没拿刀架着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点头。
“你是没逼我,不过你爹却在逼我程家。”
云瑛很没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个烫手山芋?你居然还有兴致嘻皮笑脸!”潮生无法臆测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脑袋装些什么。
云瑛挑眉,口角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轻笑。
“你是在怪我吗?从头到尾我都没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听她说得没心少肺,翻了个白眼送她。
“我是为你的名节与你那侍郎老子的声誉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瑛收笑,状似漫不经心的幽幽说道:
“其实,我只是你的一个绊脚石,要踢开我也不是没方法。”
潮生扬起俊眉,眼光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气。
“哦?怎么?”
云瑛微微一笑,浑没将他的不悦放在心上。才觉得有点渴,暮霞早贴心的为她递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对美婢暮霞赞赏道:
“你今儿个用的茶叶比之前好,水的温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后我们流落市井,还能靠这点本事糊口饭吃。我这小姐得靠你这小丫头啦,你别撇下我不管!”说到最后,云瑛将俏脸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动的肩头,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没错,云瑛确是在偷笑。这家伙应该听明白她所指为何了吧。
潮生纳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在暗示什么吗?
“你不要同我打太极,你有计策说了便是。”
云瑛再抬起秀脸时,早束敛自己神色。听他提问并不意外,因为这正中她下怀。挥退暮霞后,云瑛才启唇娓娓道来!
“我知道自己没有成为程府二少奶的资格,也不愿耽误公子,所以,我已经为往后余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挂怀。妇有七出:对父母不孝、无生子嗣、淫秽放荡、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馋言、窃取偷盗,你可以用随便任何一条罪名赶我出门,我不会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结舌,不相信陆云瑛真的打着这种主意。
他沉下脸,良久,说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没有一点踌躇,说得天经地义。
潮生坚决的凝望云瑛,又重复一次,这回的口吻有着不容反对的威仪。
“我不休妻,你听清楚了吗?”
云瑛错愕的瞪着他,直觉他的神情有异。那决绝的模样,仿佛宣誓,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吗?为什么不愿放手?
云瑛闲适的神态隐褪。
“你这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