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子一直这麽平凡的走下去,日复一日,智美几乎察觉不出昨天与今天有什麽不同,也注意不到今日与明日又会有什麽差异。
翻开日历时,她才大梦初醒,一个月就要这样过去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五月底结的婚,才一转眼,六月已进入了尾声。
前一阵子她还觉得长夜漫漫呢,谁晓得那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就像失眠的人总以为长夜无尽,黎明不会来,但待曙光初露,再回想前夜,才惊觉那辗转反侧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沙,早就被不断前进的时光之流给淹没了。
此刻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早晨醒来,她如过去一个月来那般,梳洗过後,换好上班的正式服装便下楼吃早餐。
有时候博佳会跟她一起吃早餐,有时候他在这时间便已经出门,但他会在桌上留一份早点。
被一个男人这样周全的照料,一开始她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也就顺理成章,习惯成自然了。
今早博佳没有出门,智美下楼吃早餐时,她特别注意著博佳的一举一动,猜测他是否也已经发觉他们的一个月之约即将在今天到期。心想如果他留意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
这样的心态也很有些问题,但智美忽略它,不打算加以讨论。
早餐是常见的一杯鸡蛋牛奶加上法国土司。
博佳也如往常一般跟她道了早。
他们也如往昔各自端坐在餐桌一角,边吃早餐边说明自己今天大概的行程,以及是否回家吃晚饭。
「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最近公司在赶一个大case,所以可能赶不回来吃晚餐。」智美说。
「喔,刚好我今天也得上山去看看薄荷园的土质改善到什麽程度了,晚上我可能会到同事家吃饭,我们就各自解决吧。」
「喔,好,那就这样决定了。」智美困惑地说。
「嗯。」
一切正常。
太正常了,反而有些不寻常,因为今天应该要表现得跟平常不一样才对呀。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
智美按捺著,一边喝著鸡蛋牛奶,一边观察著博佳脸上的神色。
但他神态从容自若,完全无迹可寻。
喝光了牛奶,啃完了土司,智美拭了拭唇角,缓缓地说:「我上班了。」
博佳翻著今天的早报,淡淡地道:「好,开车小心。」
就这样?他没其它的话要说?
好歹他们也当室友当了一个月了,连道别的话也没有?
智美站了起来,闷闷地道:「我去上班了。」
「好。」
瞄了他一眼,还是没反应。
智美有种想捉住他的衣领摇晃他的冲动,但她已经站起来了,所以接下来的唯一动作只能是离开餐桌,准备上班去。
「我去上班了。」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脚步有些沉重地往外走。
「智美。」博佳叫住她。
哈,闷骚!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吧。
智美款款地转身回来。「什麽事?」
博佳抬起头,如往常一样那样淡淡地笑著。「你今天真奇怪,同样一句话说了三次,是不是生病了?下班後去看一下医生吧。」
智美体内一股无名火上扬,她蹙起眉:「你才需要看医生呢,不管你了,再见!」
说完,她气冲冲地离开,走到车库去将车子开出来。
博佳站在窗边,看著智美开车上路。
「再见,智美。」叹了口气,他走到楼上的书房里,将纸张放进传真机里,输入一个传真号码。
☆ ☆ ☆
智美一早来到公司,洁西卡已将一叠整理过的文件、邮件和传真放在她桌上。
尽管心情有些低落,但她还是尽量振作起精神,准备努力工作。
她将私人信件移到一边,先处理紧急的公务。
待公事告了一段落後,她才开始拆信和看传真。
然後,她的注意力被一张传真信函所吸引住,从一叠纸张里抽出那张手写的传真,她既释然又会心地绽出一朵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她确实是笑了,但随著字里行间的行进,她渐渐收敛住笑意,抿起了唇。
智美:
有些事情不适合面对面地摊开来说,例如我们现在要谈的这件事。
不瞒你,从你搬到我那里住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每天在倒数著日期--别误会,跟你相处很愉快,你是个很棒的室友。你从来不挑食,非常好养,喂饱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工作。
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感觉很长,但如今回想起来,却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令人讶异日子居然一下子就过去了。时间过得具快,可不是?
花园里有一种放心花,一年只有一季花期,只在黄昏时开,太阳下山後便凋谢。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却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一生的灿烂,我时常纳闷,不知她为谁绽放?或者,谁也不为,只是天性如此?
最後一天晚上,我失眠了,就爬起来写这封信。看见你房里很早就熄灯,想必你睡得很好。
已是凌晨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你的感想是什麽?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否让你有坐牢的感觉?希望没有。
假如有的话,我向你致歉,同时也向你道谢,我知道我姊姊们不容易取悦,谢谢你的配合,也希望你还满意我的表现。能当你的合夥人,我深感荣幸,而如果你认为婚姻的伪装已经不必要,欢迎随时找我签字。
看你搬家的感觉光是想像就觉得很奇怪,所以我就不打扰你了。
今天我会住到山上去,一个礼拜後才会回来,我想你一定很迫不及待要回市区,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慢慢搬东西,这一个月来,累你舟车劳顿,辛苦了。离开後,请记得帮我锁门。
最後,恭喜你重获自由,并祝你一切顺心如意。
依然是朋友?
博佳
☆ ☆ ☆
在花园里设定好自动洒水的装置,博佳满身大汗的离开花园,回到屋子里。
智美应该已经看到传真了吧。
没有当面道别,是有些不够大方,但这样比较好,比较不会觉得舍不得。相处的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从不适应到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在早上准备两份早餐,道早安、说再见。
习惯在晚上等候一个人回来一起共进晚餐的感觉,听她聊白天发生的琐事,一起洗碗,看新闻。
习惯听她爽朗的笑声,习惯看她的笑容,习惯偶尔会出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莫名尴尬,然後一起别开脸。
习惯在睡不著的夜里,有人可以一起下棋;习惯早晨醒来,在花园里照料花草时,抬起头就看见她站在窗口挥手向他打招呼。
习惯她偶尔不耐烦时会有的小动作,和不自觉拧起的眉头--她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呢。
也习惯喝她煮的咖啡,他会怀念的。
智美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意外的插曲,出现和停留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会成为他记忆中的一部分。他知道,往後,当他看见旋心花开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她。
因为对他而言,她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
☆ ☆ ☆
智美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生闷气,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麽?
或许是气博佳传真来的道别信,或许就是气他本人。
在看了他的传真後,她有股冲动想要开车回郊区,把他拦下来,用力地摇晃他,问他究竟在想什麽?
居然、居然连当面跟她说声再见也不愿意,反而还逃到山上去,活像在避难似的。他把她当成什麽了啊?洪水猛兽还是妖魔鬼怪?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送她?
早餐时还装的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呆样,真是愈想愈让人想生气。
没有丢下繁忙公事跑回郊区,是理智阻止了她。
从早上气到下午,生气让她办事效率更加迅速,一时间,所有该做的都做了,预定的加班时间也取消,她从市区一路气回郊区,回到博佳住处,停妥车,开了门,发现一室冷清,她才冷静下来,怒火一点一点地消却。
他真的不打算跟她说再见?
满腔怨怒无处发泄,智美突然泄了气,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此时落日馀晖映照著寂寥的花园,庭院有几许深深。
智美脱了鞋袜,放下公事包,赤脚走进花园里。
过去没有花多少心思在这片园子里,到现在她还是只识得几种基本的常见植物,像是长春藤和玫瑰花之类的。
博佳所说的旋心花种在哪里?她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智美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闲晃著。
草丛花丛里,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渐渐地隐没入山,带走了最後一抹馀晖,暮色降临在花园里,眼前一株开满著白色花朵的不知名植物,竟在一瞬间纷然凋零。
智美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株白花。
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一生灿烂……
智美在这株不知名的花朵前蹲了下来,心中满满是无以名状的惆怅心绪。
也许他是对的。
有些事情不适合面对面地摊开来说,例如说再见这件事。
当晚她便收拾行李,将博佳给她的钥匙放在桌上,同时把属於她的一切都带走。
她无声无响地离开,重返她所熟悉的城市。
☆ ☆ ☆
回到市区的第五天,日子彷佛又倒退回五月以前,什麽事都还没发生的那时候。城市里快速的生活步调淹没了一切,淹没思想,处於其中的人们无法退後,只能前进、不断地前进。
智美到底是个城市人,即使曾经属於田野一段时间,依然有办法很快返回她在城市中的生活轨道。
苏安桐已经许久未曾在健身俱乐部见到童智美,是以今日见到智美,她非常讶异。而职业的本能让她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她好奇地问智美:「一个多月没见到你,还在忙著逃婚啊?」
踩在健步机上,智美瞥她一眼。「好奇吗?如果我告诉你我过去一个多月都在做什麽,你得保证不把事情刊载在报纸上,公诸大众。」
「你当我什麽人?我像是那种会出卖朋友隐私的人吗?」说是这样说,但安桐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智美是什麽个性,她太清楚了。「说吧,你手指上那枚戒指是怎麽一回事?」
戒指?智美抬手一看,这才发觉她忘了将戒指除下。「真是观察入微。」她佩服道。
「故事想必精采,我苏安桐洗耳恭听。」安桐期待道。
「好吧,反正瞒不过你。」智美放慢健步机的速度,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後,抬头向安桐微微一笑:「我相心你也猜到了,我结婚了。」
尽管已有准备,但安桐还是感到有些惊讶。「你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是不是?」急著想知道内情,她完全忘了应该让受访者尽情自由说话的基本采访原则,著急地问:「对象是谁?结婚多久啦?哎呀啊,你怎麽没请我当你伴娘?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咧,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智美忍不住大笑出声。能让素来以冷静自持的苏安桐方寸大乱,她非常得意。「别急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接著,智美开始向安桐叙述过去一个月来所发生的林林总总,场景也由健身俱乐部转移到市区里一家情调好、灯光佳的夜猫子咖啡馆。凭窗而坐,当安桐喝完第一杯咖啡的时候,智美刚刚好将故事大略讲完。
但揭露的只限於事件本身,不包括智美本人对事件的看法。她下意识地隐藏起自己在这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安桐可不是傻瓜,这整件事,她最感兴趣的,也是最重要、最精采的部分莫过於智美与那位庞先生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了。
为了满足好奇心,她想挖出一些内幕来。
「这位庞先生想必有许多过人之处吧?」安桐试探地问。
智美轻描淡写地笑道:「他?不过是个园丁,平常也就种种花、煮煮饭、扫扫地,你认为他会有什麽过人之处?」
安桐很快便捉出重点,并且加以分析:「如果他真的这麽平凡,照你的说法,你们不过才相识一个多月,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智美--是这麽眼高於顶、宁缺勿滥的人,你会嫁给他?还跟他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我相信这位庞先生一定不只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经安桐一说,智美在记忆里重新勾勒出她所认识的庞博佳……博佳是个什麽样的人?他跟植物说话,他会下厨,他非常体贴,他令人有安全感而且愿意以全心信任,他还非常聪明--光看他应付她家人的手腕就可以发现。除此之外呢?还有些什麽?
「怎麽样?」安桐问。「想到些什麽了吧?」
是有些什麽,但智美想藏私,不想说。「我一定要回答吗?」
安桐用力点头。「小姐,好心点吧,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好吧。」智美简单地道:「博佳他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放心托付终身的男人。」是的,归结总总他「平凡」的特点,智美得到这样的结论。
安桐两眼大瞪,「这意思是……」智美其实是来真的,她的婚姻并非如她先前所言般只是权宜性质?她不懂。
智美回想著与博佳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
「意思是……庞博佳是个平凡的男人,但是安桐,你想想看吧,现今这个社会上,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麽安於平凡?大街上男人一把捉,哪个不号称是新贵,哪个不立誓成为王永庆第二?这种时代,谁还下厨,谁还跟花草讲话呀?就是因为平凡,所以在一堆『自命不凡』的人当中,他反而才是真正不平凡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这样。
智美忆起第一次见到博佳时,她认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认识的那些男人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如今她知道了。
博佳有他自己的风格。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
平凡中的不平凡啊……安桐沉吟道:「所以,这就是你挑上他当你所谓的『婚姻合夥人』的原因?」
智美摇摇头,笑道:「安桐,你糊涂了,你忘了我结婚的真正目的吗?就算博佳再好,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好』,就跟他结婚。我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都要自由,都不要牵绊,都受不了一再与人相亲--这才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可是……就我所听见的,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啊。」安桐不确定地道:「再者,你说你要自由、你不要牵绊、你受不了一再相亲,所以你挑上他,跟他结婚,问题是,你真的确定他之所以不结婚,理由跟你完全一样?天底下有这麽巧的事?如果你们观念这麽相近,我倒觉得你们还真是结婚的好夥伴。嗯,登对,登对!」她拍手道:「你们乾脆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算了,反正婚都结了,正好捡个现成,便宜你们了。」
「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智美讶异地看著安桐。「大概是我的话不小心误导你了吧。」她强调道:「我跟博佳一点都不适合。」
「是吗?」安桐笑笑地道:「你刚不还说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放心地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我听错了吗,嗯?」
「没错,我是这麽说过,如果你被他养一个月,包准你也会这麽认为。」
「难怪你气色这麽好,真羡慕。」如果可以,安桐倒真的有兴趣试试看让一个好男人这样照顾,但她迄今一直没这种机运。
回归正题,智美继续说:「不过这跟我们适不适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步调相距太远,根本配合不来。」
「配合嘛,不就是你退一步,他让一步吗?」
「没这麽简单。」智美用力摇头。「我不可能会习惯他那个环境的,我不可能像他一样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沟通,也不可能下厨作菜……不可能……」
安桐一针见血地问:「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愿意』?」
「什麽?」智美愣了一愣。
安桐倾身问了一个她刚刚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智美,我问你喔,假如教你再回去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你愿不愿意啊?」
智美连考虑都不考虑。「我为什麽要回去?我结婚不是真的为了结婚耶,我是为了自由、自由!」
「嗯。」安桐手肘支著下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生。」罗曼·罗兰的名言。
「什麽?」智美没听清楚。
「唉,你还真是不自由,毋宁死。」安桐下了个评语。
「什麽?」这回智美是不确定。
安桐不理会智美的抗议。她看著她,说:「智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这麽久,对你而言,他在你心中的意义依然还是跟一开始一样,纯粹只是一个单纯的合作对象而已吗?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哪一根葱?」
葱?安桐渐进式的询问,让智美沉默了半晌。博佳於她而言,究竟算是什麽?
见她沉思良久,安桐道:「是不是很难回答呀?」
智美点点头。「是有一点难。」
安桐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重不重要?」
智美摸摸下巴。「难说。」这题目好像不适合设计成二选一的选择题。
「不重要?」
「不。」
「那麽是重要?」
「也不。」
「智美!」安桐太想知道答案了。
智美低著头,把玩著精罐里的小汤匙。许久,她才开口道:「博佳他……他算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吧。」
「朋友?」这隐含著什麽特别的讯息吗?
「啊,是的,一位特别的朋友。」智美点点头,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答案。
安桐露出一抹微笑。「我觉得你应该要再多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智美啊,基於朋友的立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人是会改变的,有时候时间久了、立场转移了,很多坚持可能都是无谓的,说不定再过几年,你就会真正想结婚了也说不定。」
智美挑起右眉。「这我可不敢确定。」
安桐笑道:「所以我才说是『说不定』啊。」
智美用表情表示不以为然。「不会的。」
安桐也不介意,她比较关切的是,「现在你跟那位庞先生算是处於分居状态吧,以後有什麽打算?」
「没什麽打算。」智美淡淡地道:「维持现状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了。」
「如果你以後遇到一个让你想结婚的人,你怎麽办?」
智美与博佳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不管是谁想结束好重新开始,我们都会放对方走,感情上,我们不干涉对方。」
「这样做有意义吗?」安桐不解地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智美耸了耸肩,「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我很满意我现在所得到的,目前,这样就够了。」起码亲友不会把她当商品一样到处推销了。在他们眼中,她是已经「出清」的存货。
「是吗?听起来你对自由的标准认定好像又比前一阵子降低了。」安桐微笑地说。
「有吗?」智美一点儿也不这认为,她还是以前那个童智美啊。
安桐看著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怕你是当局者迷。」
「迷什麽?」智美笑问。安桐这说法有趣,她想听听她怎麽说。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归结先前自智美处所听来的总总资讯,安桐画龙点睛道:「你素来冰雪聪明,智美,你想想看,倘若你真的只是将那位庞先生视为一个追求自由的合作对象,你又何必一再强调你们之间的『不适合』呢?」顿了顿,她说:「除非你对他有感觉,你是吗?--不,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智美的表情由困惑到深虑,安桐拍拍她的肩说:
「我有个采访,先走一步,下次再聊。」她祝福智美能够看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希望她幸福。
安桐转身大步离去,智美的思绪犹自纠缠在安桐的问题中。
她为何如此介意她与博佳之间的不适合?
这个问题,智美一时无法回答自己。她足足想了三天,在逻辑、哲学与种种情感因素中来回穿梭寻觅,她终於找到了答案。
一开始,只是注意到两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开始将这些差异化为主观上所认定的「不适合」,却是因为对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觉。
因为对他有感觉,所以才会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适合。
而一再强调他们的不适合,纯粹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无法在婚姻里即时抽身,故需时时提醒自己,以免不小心忘记,一失足成千古恨。
天啊,是什麽时候开始的?这又是怎麽发生的?
她……她竟然喜欢上庞博佳了?!
而她甚至想说服自己,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位「特别」的朋友。
她真蠢,竟然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的合作关系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来搅局了。
怎麽会这样呢?
智美想了许久,认为这不能全怪罪自己。
就跟她告诉过安桐的一样,博佳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人。所以她会喜欢他,也就没麽好震惊的了。
这个男人人见人爱嘛!她也有可能是一时给迷惑了。
智美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能够面对事实之後,接下来,她得好好想想往後应该怎麽办?
☆ ☆ ☆
虽然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已有一段时间,但智美仍然不时会想起住在郊区的博佳。与苏安桐的一席长谈,挖掘出太多太多她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发现她似乎更加挂念她的合夥人了。
第八天,回到城市里已经第八天了,她开始想念他的好厨艺,想念他为她特调的鸡蛋牛奶,想念他家里床铺上的薰衣草香,也想念他那一扇可以看见日出的大窗。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恐怕不容易入睡。
☆ ☆ ☆
博佳已经下山回家来了。
刚回来的那时候,餐桌上、花园里、客厅的沙发、书房中、以及主卧室的那扇迎接日出的大窗……屋前屋後、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似依稀可见一个长发垂在腰後,笑语盈盈的窈窕身影在屋里四处游荡。
博佳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那身影驱逐出脑海。
他知道她会离开,但当他从山上回来时,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心底依然有一些期待能够在屋里见到她,但她走了。
他不确定智美是什麽时候离开的,但她已经不在了,她带走所有的东西,独独留下他交给她的房子钥匙以及她留给他的回忆。
他记得智美在这屋里活动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记忆之深,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尤其想念她的咖啡。
但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不会回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将不容易入睡。
☆ ☆ ☆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
智美睁开眼睛,看见床头闹钟的时间指著凌晨两点十五分。
她睡不著。就跟昨夜、前夜、大前夜一样,她失眠没有办法入睡。
拉开床头柜,取出两颗安眠药,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前。
她一向不随便吃药,但没办法,还是得吃,不然睡不著,白天会没精神工作。
犹豫地看著手掌心的白色药片好一会儿,吞了一口水,正要将药片配水服下的时候,眼角瞥见床头上的电话。
瞪著那具电话良久,心底在电话与安眠药中挣扎,最後,她丢开药片,改捉起话筒,在改变主意前迅速地按下了几个号码。
电话很快地接通了。
话筒中传来嘟嘟的声响,智美微湿的手紧捉著电话等待著。
响了三声,那头,电话被接起。
「喂,庞博佳。」声音有些慵懒,但却很清晰。
她已经没有反悔的馀地。
听著他的声音,智美忍不住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嗨,是我。」
☆ ☆ ☆
今夜的月光太明太亮,博佳睡不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一点多,他眼睛还是没法合上。
无聊之馀,他取来西洋棋,坐在床铺上一个人扮演双重身分,在棋盘上自相残杀。
一个人玩棋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一通不在预期之内的电话划破深夜的寂静,令他足足捉著话筒呆滞了三秒钟。
「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