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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也温柔 第二章

  顺捷快递公司

  席紫若刚打完卡,她的同窗好友,现在却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罗家蓉,即刻带着一脸假笑走到她办公桌前,冷嘲热讽的说:“这已经是你这一个月来第三次迟到了,小心,老板对你漫不经心的上班态度已经非常感冒了。站在好朋友的立场上,我不得不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你最好不要因为和聂子擎谈恋爱,而忘了维持敬业乐群的工作态度,否则,下一个被老板炒鱿鱼的人恐怕就是阁下了。”

  席紫若闻言,不禁怏然不悦地攒紧眉端。“家蓉,你讲话不要夹棒带枪的好不好?我已经跟你说过不下一百遍了,我跟聂子擎只是肝胆相照的好哥儿们,感情非常单纯,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男女朋友,你不要神经过敏、乱点鸳鸯谱好不好?”

  “是吗?”罗家蓉狐疑而讥刺的冷哼一声,“那他这个邻家哥哥,对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可真是照顾啊!每天都充当司机,准时来接你上下班不打紧,甚至还常常拿你做人物素描的主角,连我这么优秀而无懈可击的MODEL,免费摆POSE给他画,他都能兴趣缺缺、视若无睹,要说你们之间没有暧昧的男女之情,谁会相信啊!”

  对她的欲加之罪和死缠活赖的泼辣,席紫若懒得理睬,只有淡漠地闷声说:“对不起,现在是上班时间,诚如你所说的,我已经迟到很多次了,我可不想因为和你抬杠私事,而被老板抓住小辫子炒我鱿鱼。”她顿了顿,犀利又不失趣意的抿抿唇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对聂子擎跟我之间的关系真的那么感兴趣的话,我欢迎你下了班再追着我们严刑逼供,也许,我们会招架不住而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罗家蓉那张原本还算清秀可人的容颜立刻阴沉下来。她悻悻然的扭着嘴角,正待还以颜色之际,他们的顶头上司——公司的老板、也是唯一的主管——已经走出他的办公室,向她们这边行来。

  “席紫若,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望着挂在老板丘隆华微胖脸上那抹凝重的神色,罗家蓉满腔的怨气,立刻化成一股幸灾乐祸的冷笑,并明显地布满了她脸上每个角落。

  席紫若不是没瞧见,但她实在懒得跟气量狭小的老同学一般见识,何况凭她与生俱来,从来不曾出过差错的第六感判断,丘隆华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要向她宣告。

  她咬着下唇,意兴阑珊的告诉自己,看来罗家蓉恶意的诅咒已经应验兑现了,大老板八成是想亲自Fire她,不过,以他向来阴晴不定、说风是雨的个性,他能顾全她的颜面而选择私下处决,冲着这点,她纵有满腹的难堪和怨尤,也该懂得感激涕零了。

  怀着忐忑不安、听候处决的复杂心情,席紫若一脸被动的站在的隆华的办公桌前,等着他开口打破沉寂。

  丘隆华坐了下来,双手搁在案桌上,仿佛正思虑着该怎么启齿,望着席紫若那一脸迷惘而谨慎的神情,他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开口说话了。“紫若,你妈妈昨天晚上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跟我聊了近半个钟头,最重要的是,她想表达一个做母亲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那份苦心。所以,她替你向我辞职,而我——实在很为难,也没有立场去拒绝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

  “什么?”席紫若震动万分的叫了出来,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的说:“她怎么可以瞒着我这样做?一点也不尊重我,不顾虑我的感觉?!”

  “天下父母心。紫若,我也是人家的爸爸,我能体会你妈妈非常手段背后的用心和爱心,她希望你能上大学,争取更高的学历,将来才能在社会上站得更牢固坚实。”丘隆华感触良多的望着她说,“老实说,我也舍不得放你离开公司。你进公司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虽然你有些时候满迷糊的,又有迟到、丢三忘四的小毛病,但你做事很卖力,又不怕吃苦,在我手下这么多负责快递工作的人员之中,你是表现得相当优异的一名员工,更别提你那朝气蓬勃、慧黠可爱的个性有多讨人喜爱了,可是,我只是你的老板,不是你的父母,于情于理,我都不便再把你留在公司里,你应该听你妈的话,趁年纪还轻多念点书,不要像我们年纪一大把了,想要再念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席紫若脸色十分难看,但她的心情更低沉落寞,交织着一份无以言喻的悲哀和愤怒。她蹙着眉心保持着僵滞的沉默。

  丘隆华深深地望着她,语重心长的叹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紫若,我希望你不要怪你妈妈,也不要怪我!”

  席紫若扯动嘴畔笑了,她笑得有些儿凄楚而无奈。“我不会怪你的,丘先生。我能体谅你的立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今天就乖乖走路,把一切的移交工作办好。”

  话甫落,她倔强的挺直背脊准备离开,不想在丘隆华那双凝满同情和了解的目光下,演出情绪失控的场面。

  刚握住门柄,丘隆华就窜到她身边来了,手里拿着一只信封袋。“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希望你能收下,更希望你明年能顺利考上大学。”

  席紫若意志消沉的收下那笔钱,无精打彩的绽出一丝苦笑。“我倒希望自己能幸运的再次名落孙山,好让我妈彻底对我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死心。”

  丘隆华失笑地望着她,不徐不缓地说道:“对自己要有信心一点,不要还没打仗就先丧失了斗志。”

  “我不是缺乏斗志,我只是比你们更了解自己的分量。我跟大学这道窄门是两条永远不会汇集的平行线。”席紫若振振有辞的说,她瞥了瞥丘隆华脸上那颇不以为然的神情一眼。

  “唉呀!你们是永远不会懂的,反正联考的梦魇和阴影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意成为升学主义下的牺牲品。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文凭并不是万能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丘隆华颇有同感的点点头。“我很赞同你的观点和论调,但不可否认,有了大学这张文凭,别人更容易肯定你的实力,最起码找工作要比高中生容易顺利多了。我们非常清楚,中国五千年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士大夫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种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你可以信誓旦旦、洒脱不羁的骗你自己说,完全不在乎那张文凭,但你能真正做到不Care别人的‘在乎’吗?”

  “我——”席紫若一脸茫然了。

  “好了,我不是故意要泼你冷水的,我比你年长许多,人生阅历也比你丰富许多,我并不想倚老卖老,给你这么深的挫折感,但我也不希望你的梦想和天真让你在现实社会中受到更残酷的打击。梦想之于实现,天真会让人活得舒坦自在,但我们毕竟是活在现实中,不能太超然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不是?”丘隆华意味深长的说。

  席紫若细细咀嚼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淡淡地露出了一丝酸楚又不失动容的微笑。“谢谢你给我的机会教育,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话,终生奉为圭臬的。”

  丘隆华赞赏的拍拍她的眉头。“听我一句话,紫若,不管你决定要不要重考大学,你都不应该否决自己的生存价值,即使做不了人中龙凤,你仍然可以做个快快乐乐、单单纯纯的小女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让别人轻易地夺走你对生命的信心和乐观,好吗?”

  席紫若眩惑的蹙眉望着他,惊异地发出一声感叹。“我妈为什么不能像你这么开明而睿智呢?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我不乐意做的事呢?”

  “这叫做‘爱之深,责之切’,其实,在我的三个儿女眼中,我也并不是开明睿智的好爸爸,对他们,我永远都有满足不了的期望,这点,等你将来为人父母之后,你或者就能体会了。”

  “是吗?那我希望那时候有个果断英明的教育部长,能废除大学联考,拯救无辜的下一代,早早结束升学主义所造成的梦魇。”席紫若义正辞严的说。

  丘隆华闻言不觉莞尔,“这点我完全举双手赞成,不过,在大学联考这个升学制度还未完全被改革废除之前,你还是要好好面对你父母对你的期望,逃避、拒绝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席紫若无奈地吐了口闷气。“我会的,谁教我有个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老妈呢?”她没好气的噘着嘴角咕哝着,“她这么精明厉害、长袖善舞,怎么就没想到打通电话跟教育部长拉拉关系呢?说不定他能破例放水把我送进大学,这样不是更省事,更能证明她的用心良苦吗?”

  丘隆华既好笑又佩服的看着她。“你反应这么机敏灵活,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

  席紫若耸耸肩,挑着眉胡扯一通,“那是因为大学联考是用笔考的,而不是用嘴考的,否则我随便动个嘴巴,台大、政大还不是照样手到擒来。”

  “好了,我不跟你闲扯淡了,你妈妈说中午要你回家一趟,她有事要和你当面沟通,你最好赶快把移交办好,回去好好和你妈妈谈一谈,也许你会发觉大学联考,并不是遥远而不可企求的梦想,而是能抓在手心里的。”

  席紫若给他不置可否的一笑,然后不发一言地拉开门把,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刚站在走廊上,罗家蓉就不怀好意的走了过来,佯装关心的笑着问她,“老板找你做什么?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屡次迟到而特地把你叫进去削一顿吧?!”

  席紫若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轻轻扬扬手中的钱袋。“很抱歉,你只猜对了一半,他并没有削我,相反的,他发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给我,犒赏我在屡次迟到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表现得比你们优异卖命!”

  话毕,她完全不睬罗家蓉那张口结舌、大惊小怪的神态,神闲气定的踱着步履,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所有属于私人的物件。

  席紫若郁郁寡欢地离开了顺捷快递公司,她独行踽踽地走在基隆路的红砖道上,心情烦躁得真想扯开喉咙尖声大叫。

  她不想乖乖回家面对母亲,更不想束手就擒,任她摆布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只要肯努力用功,至少可以混上一所三流的大学来念念,但这有什么意义?

  只为了戴顶方帽子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和高人一等吗?

  她并不想做个叛逆、让父母伤心烦忧的孩子,但她也不想勉强自己去附和父母过高的期望,扼杀了她支配自己命运的独立权。

  望着眼前车潮熙攘的景观,她突然有种“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的凄凉和悲哀。

  她神不守舍的站在十字路口,讽刺地发现自己也正处于生命的十字路口。进退失据的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唉!她实在不想现在就回家扮演温驯听话的羔羊,向母亲竖起投降的白旗。

  想到老板丘隆华赠予她的资遣费,她决定好好放纵自己一次,爽爽快快地花光这笔钱。

  于是,她跑到万华小吃中心,吃了一顿令人大呼过瘾的流水席,并接着看了一场极尽滑稽诡异的黑色喜剧片。

  电影散场之后,她举目望望四周的景观,才发现已到了华灯初上、夕阳西沉的傍晚时分,她拖着铅重的步履慢吞吞地穿过街道,发觉没能用光这些令她付出惨重代价的钱实在有点不甘心,于是,她大着胆子走进最近的一家机车行,用剩余的钱买了一辆90CC的二手机车。牵着那辆紫红色的重型机车,她突然有种想要迎风驰骋的冲动。

  于是,她坐上机车,准备沿着大台北最重要的几条交通干道,来场既刺激又壮观的巡礼。

  握着把手,她痛痛快快地享受着这种追求速度的快感,浑然忘了大学联考的烦恼和痛苦,也忘了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行车规则。

  等她清楚的惊觉到交通号志已由绿灯跳换红灯时,她想紧急煞车已经来不及了。

  碰!一阵尖锐又刺耳的撞击声在她耳畔轰隆隆地响起——霎时,她已连车带人地翻滚到马路上,在眼冒金星、痛彻心肺的晕眩中,她看到一张俊逸非凡的男性脸庞俯近了她,喃喃地说些令她费尽全身的力气也听不清楚的话;她艰涩地蠕动嘴唇想说话,不料,却引来一阵更尖锐的剧痛,接着,黑暗便毫无留情地对她当头罩来,吞没了她所存的知觉……

  关雅娴一接到紫若出了车祸的紧急电话,便和席紫筑马不停蹄地赶到怀恩医院急诊室。

  一听到护士说紫若大量出血,恐有生命之虞时,关雅娴的焦虑和恐惧立刻转化成一股澎湃燃烧的怒火,烧向了那个一直站在墙角、蹙着眉峰、默不作声,气质和相貌皆十分温雅出众的年轻人!

  “就是你这个冒冒失失、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年轻人撞上了我女儿的?”

  那个温文儒雅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还来不及开口做任何辩解,关雅娴又先声夺人的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骂道:“你知不知道开快车是会撞死人的,你不要命、想飙车也不必拿别人的生命来当儿戏啊!要是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是切腹自尽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年轻人被关雅娴咄咄逼人的气势,逼迫得毫无回嘴解释的余地,他刚蠕动着唇想说话时,关雅娴又挥着手不给他任何机会。

  “你啊!不必浪费唇舌想跟我说些对不起、道歉啊这些狗屁倒灶、言不及义的废话,我不是那种遭人迫害就可以随便打发的软脚虾,而且我生平最痛恨你们这些开车不守交通规则的害群之马,今天——”

  “妈,”席紫筑祈求地看了母亲一眼,连忙把母亲拉过一旁,小小声的澄清着,“妈,不是他撞上紫若的,而是紫若闯红灯撞上他的跑车才会发生意外的。”

  关雅娴马上变了脸色,她紧盯着席紫筑,半信半疑的问道:“你确定事情是这样子的吗?如果不是他开车超速撞上紫若,他为什么要乖乖守在急诊室外,一副于心有愧的样子?”

  “也许,他觉得自己应该负起道义上的责任,想确定紫若没事之后再离开吧!”席紫筑柔声解释着。

  关雅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现在哪有这么好的人?很多人开车撞了人都急着逃逸、避开责任,哪有人会像你说的那么呆?没撞人还来多管闲事的?”她撇撇唇,斩钉截铁的说,“我看他——八成是心虚。”

  席紫筑悄悄瞄了年轻人一眼,不知怎地,心里对他就是有一份难以形容的好感。“妈,你别妄自猜测,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个世界上固然有不少闯了祸不负责任的人,但也不乏见义勇为,乐于付出自己爱心的人哪!”

  “哼,你别被这个年轻人斯文老实的外表给蒙骗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前者还是后者,现在还很难说呢!”

  “可是——我看他不像那种虚伪狡诈的人啊!”席紫筑迟疑的说。

  “不像?”关雅娴重重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年头小人、坏人脸上还有刻字的吗?你别太天真了,妈是过来人,愈是漂亮斯文的男人愈要当心,毒药的外面总是包裹着一层漂亮唬人的糖衣,妈可是见多了,再说——”她的话倏然中断了,因为她突然看见她的老朋友赵艾宁,一个此时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艾宁,你怎么会来这里?”

  赵艾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逢关雅娴,惊讶之色也充分写在她雍容高贵的脸上。“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我是接到我儿子的电话,说他发生车祸了,我一急马上放下电话赶来这里了解状况。”

  关雅娴还来不及将两件事串连在一块,站在墙角的那个年轻人居然斯斯文文地走过来对着赵艾宁喊了一声“妈”!

  关雅娴震动的张大了眼睛。“艾宁,他——他就是你的儿子辜允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起码高了八度。

  “是啊!这么久没见面了,也难怪你会认不出来!”赵艾宁轻轻笑着说,并拉着儿子的胳膊,热心款款地为彼此引荐着。“允淮,这位就是妈常跟你提到的席妈妈,你小时候到她家玩过,你还记得吗?”

  辜允淮仍是一派温文的淡笑着。“我不太记得了,不过,我真的很抱歉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席妈妈碰面。”

  他这话一出,关雅娴不禁有份难掩的窘迫和尴尬,而赵艾宁也由此幡悟过来了。

  “允淮,和你相撞的女孩子是——”

  “是我的小女儿紫若。”关雅娴闷闷不乐的说。

  “哦!”赵艾宁的眉头也跟着攒紧了,急诊室的气氛倏然变得僵硬而窒息沉闷。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把目光重新凝聚在手术房紧闭的大门上,衷心祈祷席紫若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经过长达六小时的紧急手术,席紫若这条小命总算在鬼门关前捡了回来。

  但她因大腿骨折和脾脏碎裂,再加上有轻微的脑震荡现象,医生仍将她留置在加护病房继续观察诊疗。

  精神紧绷了一个晚上,至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关雅娴和席紫筑,立刻垮下双肩,略嫌僵硬灰白的脸庞也开始露出了深沉的倦意和疲惫。

  而没有陪同母亲一块离开,坚持要留在医院静待医生手术结果的辜允淮,在放下心头沉重的巨石之后,也不禁轻吁了一口气,揉揉脸上紧绷的肌肉,缓缓露出一丝宽慰而如释重负的苦笑。

  关雅娴对他温文尔雅、纯净出尘的书生气质本来就深具好感,但她一直先入为主的认定他是害紫若车祸重伤的罪魁祸首,故而一直强迫自己以负面的角度去衡量他的种种不是。

  自从知道他是赵艾宁的儿子辜允淮之后,对他的赞赏和喜爱立即像股票狂飘飞涨的指数一般,有了极具戏剧化的惊人转变。

  她望望粉雕玉琢、温存美丽的紫筑一眼,再别具深意地打量了气宇轩昂的辜允淮一阵,不觉暗暗由心底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喝采!

  他们看上去多像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想着想着,看着看着,她甚至觉得紫若这场意外惊险的车祸,是上苍巧妙而刻意的安排。

  一向最善于抓住机会造就对自己最有利局势的她,当然不会轻易蹉跎这个大好时机,于是,她马上端出慈蔼的笑容对辜允淮柔声说道:“允淮,现在紫若已经脱离险境了,你也累了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来看顾就可以了。”

  辜允淮却谦冲有礼地淡笑道:“伯母,我还不太累,我想再多待一会,看看是不是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你看你的眼睛里都有了血丝,还说不累哩!这样好了,我先回家拿几套换洗的衣服和住院必备的东西,你陪紫筑留在医院,等我折回来之后,你们两个就回家休息,不必守在医院里了。”

  席紫筑一听,即刻聪明地体会出母亲的用意,一张白皙清灵的脸庞在乍喜还羞的心境下,不禁微微泛起了两朵动人的红晕。“妈,我——跟你一块回去拿东西。”她忸怩不安的悄声说。

  关雅娴轻睨了她一眼,轻斥道:“你跟我回去拿东西?留允淮一个外人在这里,像话吗?”

  辜允淮连忙笑着说:“伯母,我并不介意,你跟——席小姐有事可以先回去办。”

  “什么席小姐,你们又不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玩过呢!怎么长大就变得生分起来了?”关雅娴不以为然的纠正道。

  辜允淮闻言颇觉尴尬窘迫,偏偏他一转首,又不小心接触到席紫筑那双盈盈如一汪秋水的明眸,他的心弦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俊秀斯文的脸庞当下感到一片灼热,手脚也变得无措难安起来了。

  而席紫筑的躁热腼腆,也充分写在她那张嫣红如醉的娇颜上,这一幕看在关雅娴锐利的双眼里,更是喜上眉梢,有着不可言喻的得意和喜悦。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紫筑,你陪允淮留守在医院,肚子饿的话,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吃店,你们可以去补充体力、边吃边聊,藉着这个机会多了解彼此一点。”关雅娴极为露骨的笑着说道,然后,她不睬女儿满眼羞涩祈求的目光,笑意盈盈的迳自先离开了医院,把所有的窘困和无助留给两个坐立难安又不胜脸红的年轻人。

  时间在异常静默和尴尬中跳过了半个钟头。

  辜允淮和席紫筑各坐在加护病房外的沙发一隅,陌生和奇妙的困促仍停格在他们之间。

  辜允淮看了腕表一眼,心里正怀疑关雅娴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以拉拢他和席紫筑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他不自然地伸长了双腿,忽然觉得进退维谷,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他和席紫筑之间这份令人难耐的死寂。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开口告辞时,一个剑眉朗目、相貌粗犷又不失英挺的男孩子霍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随意瞄了一眼,心头突然涌现一份难以描绘、似曾相识的错觉。还来不及厘清这种奇异迷惑的感觉时,那个高大性格、颇有艺术家洒脱闲适气息的男孩子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紫若的情况如何?我一回到家就听爷爷说她出了车祸,我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赶来医院。”

  令辜允淮觉得诧异惊讶的是,看起来文静典雅、温柔可人的席紫筑,也有尖锐强硬的一面;但见她绷着脸,不苟言笑的冷声哼道:“哼,聂子擎,我妹妹不需要你这个罪魁祸首虚情假意的关心,如果不是你教她学会狂飙机车的艺术,她今天也不会冤枉的差点丢掉了性命!”

  聂子擎对于她犀锐而凌厉的指责,只是面无表情的撇撇唇,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儒雅出众的辜允淮一眼。“我是虚情假意,但你这个做姊姊的又手足情深到哪里去?你妹妹伤重住院,而你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和男朋友坐在加护病房门口谈情说爱?”

  辜允淮脸色一顿,还来不及开口为自己辩解之前,席紫筑竟出人意表的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巧笑嫣然的说:“你要是看不惯我男朋友对我的温柔体贴,你尽可以打道回府啊!可没人强留你在这里做个义愤填膺、又惹人嫌的电灯泡?!”

  聂子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他立刻用冷笑来掩饰。“我本来还以为你在台大这个最高学府多读了几年书,耳濡目染,修养和内涵一定会有惊人的改变,结果只是证明你的脸皮愈来愈厚,其他的还是跟以前一样肤浅幼稚!”

  怒火倏地燃亮了席紫筑明媚的双眼,也让她无法顾及辜允淮的想法。她怒极反笑地抿抿唇,一字一句地慢声反击着,“我这个幼稚肤浅的台大学生,再怎么不长进争气,也好过你这个只会纸上谈兵,拿着颜料彩笔,梦想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毕卡索的大画家好多了,至少——我还分得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白日梦?”

  聂子擎的脸色倏然铁青成一片,他下意识地握牢了拳头,竭力控制脾气。“很好,你这个长了一口毒牙的白雪公主,羞辱别人的本事的确教人刮目相看,我聂子擎虽然只是个不自量力的梦想家,但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和你这个刻薄尖酸、势利高傲,连梦想是什么也搞不清楚的女皇一般见识。”话甫落,他就僵硬地挺直背脊,甩甩头,迈着洒脱而高傲的步履离开了医院。

  霎时,加护病房外的气氛又骤然回到了原先的沉寂和僵滞。

  席紫筑在辜允淮那双深奥难懂又若有所思的眸光注视下,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张妩媚娇柔的脸庞没来由地飞上两朵红云,一颗紊乱如麻的心更是跳跃得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关雅娴正巧就捡在这微妙而令人慌乱无措的一刻回来了。她细细端详着女儿脸上那一片生动醉人的红潮,不禁自作聪明地笑了起来,笑得眉弯眼开,更笑得辜允淮和席紫筑困窘万分,手足失措。

  席紫若一睁开酸涩虚弱的眼皮,就看到姊姊席紫筑那张美得既古典又无懈可击的容颜。

  她里面动着干燥似火的嘴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一片烧痛,而她的声音,粗嗄难听得像鬼叫的青蛙。

  “我——我怎么了?”

  “你发生车祸,整整在医院里昏睡了二十六个小时。”席紫筑笑意盈盈地告诉她。

  “哦,那——妈——她有没有生我的气呢?”她期期艾艾的嗫嚅着,私下却暗暗责怪老天爷不够意思,为什么不干脆让她从此昏睡不起,至少让她昏睡个十、二十年,那时候她已经三、四十岁了,而她那个死要面子、锲而不舍,硬要逼她考上大学的母亲,大概也没有那个雅兴和精力再来逼她这个“高龄考生”重考大学了。

  “气你?”席紫筑促狭地望着她笑了一下。“她怒发冲冠的差点没冲进手术室,帮医生在你那个冥顽不灵的脑袋上开一个洞,好让你清醒清醒,别老是莽莽撞憧,让她提心吊胆,伤透脑筋!”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在她自己脑袋上开一个洞呢?看她能不能看开一点,别老是逼着我重考大学。”

  “这——你恐怕就要大大失望了,因为,妈并没有因为你的劫后余生,而改变让你重考大学的初衷。”她故弄玄机的停顿了一下,望着紫若那张即刻皱得像小老太婆的病容,趣意横生的笑道:“相反的,她连家庭教师都替你找好了,现在就等你康复出院,一切就要迈入轨道了。”

  “哪个不知死活的蠢蛋愿意接下这个吃力又不讨好的工作,愿意屈就我这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笨学生?”席紫若怏怏不乐的说。

  “说起来,这个家庭教师跟我们也是满有渊源的。”席紫筑递给紫若一个既神秘又娇美动人的一笑。“而且跟你更是有缘!”

  席紫若被姊姊那喜盈盈又容光焕发的神态撩起旺盛的好奇心。“哦?我什么时候这么倒楣,跟他结下这份莫名其妙的师生因缘来着?”

  “你如果觉得倒楣,要怪就要怪你自己了,谁教你要瞒着我们偷偷买了那辆破机车?又偏偏不知道遵守交通规则,闯红灯撞上一辆昂贵的BM

  跑车,也替你自己撞来了一个现成又免费的家庭教师。”席紫筑笑容可掬的说,“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席紫若的双眉这下蹙得更紧了,“我怎么这么倒楣,连撞车都能替老妈找来满意的家庭教师,我看我这个大难不死的孙悟空,再怎么钻营挣扎,也逃不出老妈那个如来佛的手掌心。”

  席紫筑被她那自哀自叹的表情逗笑了。“别人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撞了人家名贵的跑车,把人家的后车灯和板金都撞碎、撞凹了,人家没找你索赔,还愿意免费替你补习,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若不是他和我们家是旧识,他母亲和妈是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你求人家,人家还不见得愿意教你呢!”

  “人家,人家,”席紫若没好气的撇撇嘴哼道,“这个害我倒楣撞上的‘人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家可是耶鲁大学的法学硕士喔,你可别小觑了他。”

  席紫若的小嘴噘得更高了,“耶鲁?我管他是耶鲁还是粗鲁大学毕业的,反正——我不欢迎任何人鸡婆来当我的家庭教师。”

  此话甫出,一个温和斯文而隐含笑意的男性嗓音便在病房门口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个家庭老师的角色这么不受欢迎,否则,我一定不敢贸然接下这份工作。”

  席紫若循声望去,但见一个高高瘦瘦、相貌俊雅、气质出色的陌生男子,静静伫立在病房门口,手上还捧着一束盛开清妍的香水百合,而他那双熠熠生辉,比满天寒星还要璀璨的目光,此刻却定定地、像电磁般停泊在她身上。

  而一向在男孩子面前落落大方、洒脱惯了的席紫若竟忸怩不安地快速转过视线,一颗因生病而变得羸弱的心脏竟反常的加快了跳跃的速度,撞击得她躁热难安,弄不清楚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席紫筑一见到辜允淮,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立刻亮了起来。“辜大哥,你别听紫若胡说八道,她是使小孩子性子,你可别当真。”

  辜允淮却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并把手里的鲜花递到席紫若面前。“我希望你能看在这束漂亮的鲜花份上,原谅我这个不经过你本人同意,就率然答应要替你补习的冒失鬼!”

  他温文的调侃和不失谦谦君子风度的幽默感,一下子就卸去了席紫若的防卫和别扭,并不由自主地对他绽出了纯真明朗的笑靥。“没关系,不知者不罪,你现在及时更正你的错误还来得及。”

  辜允淮双眼亮熠熠地瞅着她,除了一只悬在半空中里着层层纱布的右脚,对于眼前这个注射着点滴、针管,浑身上下没半点女人味的女孩子而言,那双黑白分明、皎皎如秋月、朗朗似晨星的大眼睛,不啻是上帝巧手下,最具生命力的精华所在,更是他这一辈子见过最具魅力和活力的一对美眸。

  这一刻,他鲜颖而趣味兴饶的告诉自己,当年那个对他龇牙咧嘴、巧扮鬼脸的野丫头,仍然带着浑身的刺芒,而她慧黠生动的风采依稀撼动着他。

  他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朝气蓬勃且富有生命力的病人,但他还来不及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时,席紫筑不敢苟同的声音就传入了耳畔。

  “辜大哥,你可别听紫若这个疯丫头胡说八道,否则,你可就中她的激将计了。”

  “姊,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姊妹,爸妈所有的精髓都已经被你一个人占光了,你又怎么忍心落井下石,把你的快乐和骄傲建筑在我的痛苦和自卑之上?”席紫若嘟起嘴巴抗议了。

  “我是不忍心啊!不过,长痛不如短痛,要治疗你的自卑、结束你的痛苦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以毒攻毒,逼你把所有的潜能发挥出来,努力考上大学。”席紫筑笑着说。

  “是啊,以毒攻毒,你们再这样穷追不舍的毒下去,我就是不想进台大,也非提早进台大不可!”

  席紫筑巧笑嫣然地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吗?欢迎你考进来做我的学妹。”

  “学妹?”席紫若似笑非笑地挑眉哼道,“姊,我说的台大是指台大精神病院,而不是你们那所高处不胜寒,高高在上,只可远观,又不可亵玩焉的台湾大学!”

  席紫筑翻白眼了。“紫若,你有骨气一点好不好?”

  “骨气?姊,我现在都已经骨折了,哪还有精神跟你较量骨气?”席紫若幽怨又不失促狭的回嘴辩道。

  而一直在一旁隐忍着满腔笑意的辜允淮,闻言再也压抑不住地失声笑了出来。

  席紫筑却一脸嗔怪地瞪着他,向他发出无言而强烈的抗议。

  辜允淮却无力控制泉涌不歇的笑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从来没见过像你妹妹这么机智又有趣的女孩子!”

  席紫筑却挑起秀眉上上下下、奇奇怪怪地多看了他好几眼。“依我看,你也被我妹妹这个小疯子的疯言疯语感染了。”

  “或者,但我这个大疯子或许有办法让你妹妹这个小疯子乖乖接受补习,重考大学。”辜允淮笑意横生的说。

  “真的?”席紫筑半信半疑的再度扬起了眉毛。

  辜允淮清了清喉头,还来不及进一步发表自己的意见,席紫若就在一旁嘲谑的大放冷箭,“要吹牛之前最好先打好草稿,否则,牛皮吹破事小,这个失了颜面的人可就没资格为人师表、当人家的家庭教师了。”

  席紫筑一听,不禁蹙起眉头,“紫若,你讲话怎么这么没分寸?”

  “没关系,我很欣赏她的直言不讳和尖牙利嘴。”辜允淮好风度的淡笑道。

  “可惜我并不欣赏你,更不欢迎你毛遂自荐来当我的家庭教师。”席紫若毫不领情的又放了一道冷箭。

  辜允淮对她的出言不逊,仍是保持一贯温文的笑容。但席紫筑却忍不住沉下脸,再度斥责妹妹的不识好歹。“紫若,人家辜大哥是一片好意,你不领情就算了,你怎么可以对他做恶意的人身攻击呢?”

  席紫若咬着唇没有说话,而辜允淮却潇然的开口笑道:“紫筑,你别怪紫若,我能了解她排斥大学联考、排斥我的原因,你能暂时出去一下,让我单独和她谈谈吗?”

  “这——”席紫筑迟疑地望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更怕生性沉隐温文的他,斗不过伶牙利嘴、率性妄为的紫若。

  辜允淮从她眼中读到她的犹豫和忧虑。“你放心,我只是想和她好好沟通一下,我们不会在病房里吵架、大动干戈的,毕竟我和紫若并没有任何解不开的深仇大怨。”

  “很快就会有了,如果你还不懂得悬崖勒马、及时回头的话。”席紫若忍不住冲动的又脱口而出。

  “紫若,你——”席紫筑恶狠狠又没辙的紧瞪着她,然后她在辜允淮充满劝阻的目光示意下,缓缓退出了病房。

  一等席紫筑离开,席紫若更是百无禁忌了,她索性大着胆子先发制人,“听着,我很抱歉把你的名贵跑车撞碎了车灯、撞凹了板金,但我会想尽办法赔偿你的损失,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霸王硬上弓,硬要做我的家庭教师好不好?”

  辜允淮淡淡地撇撇唇笑道:“你把我吓走了也是没用,你妈她还是会想办法找别人来当你的家庭教师。”

  “那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席紫若生硬的说。

  辜允淮眼睛闪了闪,他镇定自若地审视着席紫若那张苍白却依然生气盎然、充满朝气的小脸,慢条斯里的开口说:“我实在不想强人所难,拿我的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但我一向是个重允诺的人,我既然已经答应你妈妈,要免费替你补习,总不能违反自己的原则,做个开空头支票、言而无信的人吧!”

  “你偶尔黄牛一次也没有人会怪你的,反正——我们的政府官员、民意代表也常常做这种事,我们应该训练自己不要对自己和别人的承诺太认真。”席紫若忙不迭乎地给他出馊主意。

  辜允淮连眼睛里都有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对不起,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这样好吗?我们来采取一个折衷而比较有意思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去做变性手术,当枪手帮我去参加大学联考?”席紫若半真半假的扬眉道。

  辜允淮失笑的连连摇头,“不是,而是我们来订一个赌局,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来为你补习,而在这段期间内你必须全力以赴、专心上课。三个月后,我出题为你做一次摸拟考,如果你的成续仍低于今年的录取标准以下,我就负责替你去游说你妈妈,劝她放弃逼你重考大学的念头。”

  席紫若听了立刻乐陶陶地笑道:“可以,不过若是你输了,你可别忘了实践自己的诺言。”

  “我不会忘记的。”辜允淮坚定的说,“我刚刚已经说过我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重视允诺的人,但你也必须答应我,要认真地拿出你的实力去做答,不能从中搞鬼、故意降低自己的录取分数。”

  席紫若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毅然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辜允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欣喜雀跃的成就感,但他就是忍不住从心底绽出了会心而神采奕奕的笑容。

  “我先说好,我可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老师哦,你最好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席紫若也不甘示弱地昂起下巴道:“我也告诉你,我可是一个记性非常差的学生,要是我那天考试交了白卷,你可不要气得脑中风或七孔流血喔!”

  辜允淮双眼亮晶晶地瞅着她,沉着地笑道:“欢迎你把我活活气死,只要在这之前你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赌约就好。”

  对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席紫若再度露出了顽皮而叛逆的神态,还来不及糗他几句,好杀杀他的威风,她那急性的姊姊席紫筑已再度转回了病房。

  辜允淮没等她开口询问,便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我和紫若已经达成了和平的协议。”

  “什么协议?”

  辜允淮把目光投注在席紫若脸上,而席紫筑也迫不及待的把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什么协议我倒是有点忘了,不过,最重要的结论是——”席紫若拿乔地拉长了声音,然后古灵精怪的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实在不该粗心大意地去撞上他的跑车,应该瞄准目标,一头撞上大卡车,那么今天我也不必被迫躺在病床上,跟他订什么鬼协议了。”

  席紫筑听得莫名其妙三头雾水,而辜允淮则忍俊不住地又冒出一阵朗声大笑。他这一笑,更是笑得席紫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只好愣在原地,对着笑意不绝的辜克淮瞠目以视!C巨阳广告公司。

  聂子擎一走进装潢得气势雄伟,却不失商业艺术气息的办公厅,站在厚厚的地毯上,手里的图稿突然变得沉重得令他有种难以负荷的压迫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舒展深蹙的浓眉,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和坐在柜台后的总机小姐打招呼,“早安,徐大姊,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托你的福,过得还马马虎虎啦!由是你,才两个礼拜不见,扎起小马尾,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装,愈来愈有艺术家那份洒脱不羁的气质了。”徐巧怡笑意盎然的说,“你今天是专程来送稿件的,还是专程来向我赔罪的?”

  “赔罪?”聂子擎纳闷而不解的微抬起一道浓眉笑问道。

  徐巧怡却娇嗔地斜睨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贵人多忘事,早就忘了答应要替我画素描这回事了。”

  聂子擎倏地幡悟过来,他歉意油生地小心陪着笑脸,“对不起,我最近比较忙,Case接得比较多,所以——”

  “所以就忘了要替我这个貌不惊人、却仍然有着女性的虚荣和少许自恋狂的老小姐画张素描,帮她抓住青春的尾巴?!”徐巧怡犀利地打断他,自我调侃之余又不忘发挥苦中作乐的幽默感,淡淡地挖苦了聂子擎一顿。

  聂子擎失笑地拱拱手讨饶,“拜托,徐大姊,我承认这是我的一时疏忽,请你口下留情,饶过我这一回好吗?”

  “小聂,你可是我们巨阳广告公司炙手可热、行情看涨的特约画稿人员,我呢——只不过是一名没啥分量、接接电话的总机小姐,哪敢在你这个红人面前太岁动土呢?”徐巧怡戏谑地冲着他眨眨眼。“再说,我虽然是个乏人问津、枯坐了冷板凳好多年的老小姐,但我对才情洋溢的大帅哥,可还没有完全丧失了免疫力,所以,综合以上几点,我这个芳心寂寞、自尊心又稍微受挫的老小姐只有黯然认命,绝对不敢再强人所难了。”

  聂子擎哭笑不得地扬起嘴角,从嘴畔绽出一丝苦笑,“徐大姊,你的口才实在是犀利如锋。像你这样反应敏捷、辩才无碍,又极具高度幽默感的人才,不去竞选立法委员,为台湾两千万的选民争取更高的福利,实在是我们中华民国的损失。”

  “谢谢,我的口才还没有恶毒锋利到可以上立法院去搅局、做秀的地步,不过,你的马屁这会可拍对地方了。看在你歌功颂德的份上,我就宽宏大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关吧!”徐巧怡拿乔之际又不忘装模作样地讨着人情。

  聂子擎也促狭地装出如蒙大赦、不胜感激的样子,对徐巧怡行个九十度的大礼。“谢谢你的不计前嫌和以德报怨,这份恩情我会铭感五内,终生没齿难忘的。”

  徐巧怡抿抿唇,发出一声轻笑,“得了吧!把你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语拿去运用在追求颜如玉和黄金屋上头吧!我的虚荣心虽然被你喂饱了,但我的理智可仍然健在,并没有失去判断思考的能力。”

  聂子擎咧嘴笑了,笑得神清气朗又甘拜下风。“徐大姊,你的妙语如珠真是让我感佩万分,将来能娶到你的人有福了,生活一定是充满了笑声,快乐的不得了。”

  徐巧怡兴致盎然挑起眉俯近他,半真半假的问道:“你有没兴趣角逐一下?看在你的帅气和才气上,我说不定会把这份殊荣送给你这个万人迷!”

  聂子擎的耳根居然红了!“我——”他羞赧中竟然支支吾吾地失去了平日潇洒落拓的作风。

  徐巧怡却笑得好乐,她既开心又激赏地看着他笑道:“好了,我只是开开玩笑,又不是强迫推销,你干嘛这么别扭而尴尬啊!”说着,她得意非凡的连眼睛里都盈满了笑意。“好了,我不逗你了,你赶快拿着你的杰作去交差吧!我想,李奚德一定在里头等你等得坐立难安,毛躁的不得了。”

  李奚德是巨阳广告公司创意部的副总监,所有外约的广告画稿、美术设计及文案都是由他负责接洽审核的。

  他曾经在复兴商工美工科兼过课,因此也和聂子擎结下了惺惺相惜的师生情谊。

  他非常欣赏聂子擎对绘画的执着,和那份捕捉色彩奔腾尖锐的灵敏度。因此,他不断用心提携他,制造许多工作机会给他,希望他能在竞争激烈、人才倍出的广告业界头角峥嵘,成为一名专业而备受肯定的美术设计家。

  头几年,聂子擎的确画得很起劲专心,对于客户所要求的作品,也都能拿捏得十分巧妙,掌握得不愠不火、恰到好处。不论是在设计的观点上、或者是用色的美感方面,经常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佳作问世。

  但最近,他这个让厂商赞不绝口而最为抢手的美术设计人员,却常有不稳定的表现。送来的作品良莠不齐,有些更是低于他应有的水准之下,频频受到客户的批判和埋怨。

  面对着客户接踵而来的挑剔和抱怨,他这个身挑创意部广告设计主任的副总监,也不敢循私而掉以轻心。

  所以,当聂子擎拿着画稿走进他的办公室,正在打电话的他,立刻匆匆地结束了对话,并不动声色地接过聂子擎递来的画稿,审视地打量了好一会,然后,他的眉峰慢慢地皱了起来,脸色变得十分凝重而严肃。

  聂子擎也敏锐地从空气中感受到那股异于寻常的窒息感,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注视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粗嘎的开口打破沉寂。

  “李老师,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并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又没有雅量接受别人批评的画工!”

  李奚德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在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地开口,“子擎,你真的认为自己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无足轻重的画工吗?所以,你最近才会画得这么意兴阑珊、荒腔走板?”

  “我不是意兴阑珊,而是——”聂子擎嘲谑地发出一丝苦涩的干笑,“江郎才尽!”

  “你不是,你只是——”李奚德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他。“你只是痛恶自己只能局限在充满商业气息的环境里,做一名身不由己、怀才不遇、壮志难伸、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的画匠!”

  一抹深刻的痛楚飞进聂子擎的眼底,但他只是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的心病,更知道你的痛苦,但,子擎,这世界上喜欢画画的人,有几个能幸运地成为家喻户晓的画家,成为一呜惊人的梵谷和莫内?!”李奚德语重心长地叹道,慢慢捺熄了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蒂,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咖啡。“老实说,真正能幸运的成为画家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除了天分、兴趣和永不灰心的执着外,还要有人肯提拔、赏识和栽培。子擎,这是一条寂寞孤独又艰辛曲折的路,你如果不能放下心里疙瘩,不要说是画家,即使一名仅能糊口的画匠、画工,你也照样做不成功!”

  聂子擎吞咽了一口艰涩的苦水,露出了一丝苍凉的笑容叹道:“李老师,你说得不错,我的确连一名三流的画工都做得不够称职,实在有负你的苦心和提拔。”话毕,他突然伸手取过那张画稿,面无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满惊愕的眼光下撕成两半。“这种垃圾图稿不要也罢!李老师,你就当你白费苦心,白教了我一场,我就此封上彩笔,以后再也不作画了,更不敢在你这儿丢人现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着身躯准备掉头离去,李奚德不冷不热的叹息声就在他背后响起了,接着,一串温文又不失犀利的话,便一针见血的在他身后响起,敲痛着他每一根偾张的神经。

  “子擎,你的骄傲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几句实言、几句逆耳的批评,就让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吗?如果你真是这样幼稚而不堪一击,你的确应该及早封上画笔,省得有一天连个三流的美工都当不成,只配当个流落街头、混口饭吃的九流画家!”

  聂子擎背脊窜起一阵激烈的颤动,他咬紧牙关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潇洒。

  “李老师,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聂子擎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宁愿落魄到去开计程车,也不敢再动画笔,以免有损您的一番教诲!”

  话毕,他甩甩头,不给欲言又止、满含遗憾和惋惜情怀的李奚德任何劝阻的机会,便毅然带着沉重、壮士断腕的心情离开了巨阳广告公司,也为他挣扎而痛苦已久的绘画生涯画上句点,徒留遗憾和唏嘘不已的叹息,让惜才爱才的李奚德细细咀嚼。

  夜是深沉静谧的,万籁俱寂得只听得见山风吹拂的声响,还有自己轻细的呼吸声。

  聂子擎伫立在竹篱笆前,望着那棵种在台阶前浓荫而枝极参天的老愧树。他出奇静默地燃起了一根烟,在烟雾遮掩下,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更显出一份朦胧而无语问苍天的寂寥。

  他凄怆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独饮寂寞、拥抱孤独的凄绝之美,用他敏锐的审美观,慢慢欣赏着和他可能同样感到悲怜而无奈的夜景。

  让无言的天地吞噬着他,也陪伴着他。

  然后,他听到一阵略嫌蹒跚笨拙的脚步声。

  转过身,他看到了对他有着抚育深恩的爷爷,也同时在他那张削瘦、干瘪、刻满岁月纹路的老容颜上,看到他的清风道骨和经历沧桑的智慧。

  “这么晚了,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聂爷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着啊!”

  “睡不着?”聂子擎连忙捺熄手中的烟屁股,一脸关切地看着他问:“爷爷,您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还是您的右脚又痛了?”

  聂爷爷两年前曾经因脑中风而瘫痪了好一阵子,后因聂子擎日以继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护和照料,再加上适当的医疗复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转,慢慢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聂爷爷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补充了一句,“我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痛快。”

  “心里不痛快?”聂子擎讶异地扬眉道,“是什么事又让您生气来着?”

  “不是事,而是一个人,一个有心事却闷在心里,不肯请出来的浑小子惹我生气的。”

  聂子擎微微变了脸色,“爷爷,您——”他踌躇而窘困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在聂爷爷那双锐利又充满关爱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样?我并不想做个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个有着深切的无力感、又深爱心切的老头子。明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子活得不快乐,却又无力为他分担,你说,你要是我,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安心入睡呢?”

  “爷爷,我——”聂子擎既感动又惭愧的喊了一声,眼眶骤然湿润了。

  聂爷爷伸手制止他,布满鱼尾纹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痛怜和感伤。“不要跟我解释什么,也不要跟我说抱歉,真正该觉得抱歉的是我这个大半零件都已生锈的糟老头儿。若不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为了省钱、为了照顾我,而平白放弃就读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机会,甚至放弃了叱咤画坛的梦想。”

  聂子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却对爷爷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掩饰着心头的苦楚和悲凉。“爷爷,我不全然是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可以握着彩笔,任意挥洒的天才画家,与其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和那些颜料搅和在一块,作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倒不如趁早清醒过来,认识平庸而真实的自我。”

  他这一番无奈而自欺欺人的话,却换来聂爷爷心中更深的怜惜和痛楚。“小擎,你有几两重,爷爷还会不了解吗?你从一生下来,话还说得不太清楚时,就懂得抓起笔随意涂鸦了,你有绘画的天赋,更有艺术家那份对艺术的执着和犀利的触觉,你缺乏的只是名师的指导,和金钱不余匮乏的栽培,否则,若能让你到巴黎或纽约的艺术学院去深造、去观摩,假以时日,你会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

  聂子擎的嘴角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抽搐。“爷爷,谢谢您的安慰,只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封上画笔了,画家的梦想只是儿时纯真的一页梦幻,很不成熟也很不实际,如今——我已从南柯一梦中彻底的清醒过来,决定脚踏实地活着,从此过着粗衣淡食的小百姓生活。”

  他的话像一根尖利的针又扎痛了聂爷爷的心,他感慨万千的说:“小擎,是爷爷扼杀了你的绘画生涯,早知如此,我这个将近停摆的老废物,应该早点蒙上帝宠召,和你爸爸妈妈团聚,而不至于成为阻碍你进入艺术殿堂的绊脚石了。”

  “爷爷,您别这样说,是我自己自愿放弃的,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聂子擎心如刀戳的喊道。

  “是吗?”聂爷爷逸出了悲怆而无尽酸楚的一笑。“小擎,你失去了你最心爱的画笔之后,你还会活得快乐而神采焕发吗?”他顿了顿,深思地凝眸望着聂子擎已呈扭曲的脸说:“小擎,你知道吗?你的快乐就是爷爷的快乐,而你的骄傲更是爷爷的骄傲,你的梦想也是爷爷的梦想啊!”

  聂子擎心中一恸,霎时鼻酸眼湿了。“爷爷,我——”

  聂爷爷却举起手制止他,语音苍凉的问道:“小擎,爷爷并不想逼你,也不想在你的伤口上抹盐,爷爷只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爷爷,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聂子擎喉头梗塞嘎声的说。

  “在你封笔之前,你能为爷爷画一张肖像留作纪念吗?”

  聂子擎却为难而艰困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不肯替爷爷画像吗?”聂爷爷深感失望的声音,深深绞紧了聂子擎的五脏六腑。

  “不是,我只是怕——画不好,有负爷爷您的寄望。”聂子擎嗫嚅不安的解释着。

  “你会画不好吗?”聂爷爷犀利地盯着他问:“小擎,你知道吗?不管你今后是不是决定放弃绘画生涯,在爷爷的心目中,你早就是毕卡索的化身了。”

  “爷爷——”聂子擎眼眶一热,在激动和酸楚莫名的情绪下,他只觉得热血澎湃、浑身震颤,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了。

  席紫筑上完课,抱着两本厚厚的教科书,步履轻盈地踱出了教室。甫走在坑坑洞洞的椰林大道上,一向私交跟她不错的同窗至友连绍涓,便从她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紫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准备离开了,你不到图书馆K书,准备托福和GRE的考试吗?”

  席紫筑掠掠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我今天不去图书馆了,其实——”她迷惘地抿了一下红唇,“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打算出国深造。”

  “什么?”连绍涓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偌大。“小姐,你可是我们系里头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NB123!像你成绩这么优异的人不出国深造,拿个硕士、博士回来光宗耀祖,发挥我们台大人过五关斩六将的传统文化,剩我们这些‘去菁存芜’的二流生还有什么戏可唱?!”“我多保留个名额让你们去为国争光不好吗?”席紫筑嫣然笑道。

  连绍涓连连摇头,“这名角不上台,我们这些黯然失色的配角,哪有那个才华扬眉吐气、只手撑天呢?”

  “是吗?”席紫筑笑容可掬地和她相偕步出了校园,甫站在校门口的红砖道上,尚不及说完下文,一辆雪白晶莹的宾士轿车就停在她面前了。

  连绍涓有趣地望着席紫筑那张写着无奈和淡漠的娇颜一眼,好笑地扬眉说:“你的私人专车又来了,不知道我今天有没有那个荣幸沾你的光,免费搭个便车?”

  席紫筑娇嗔地白了她一眼,还来不及数落她,连绍涓又忙不迭乎地一阵抢白,“好,我不沾你的光,我拿我的学生票给你剪个洞好不好?”

  席紫筑啼笑皆非的瞪着她,刚启动嘴已想削她一笔时,宾士车的男主人便带着一脸殷勤的笑脸走到她跟前来了。

  “紫筑,你下课了?我今天有这个荣幸请你上法国餐厅吃饭吗?”

  望着一身光鲜,穿着既称头又考究的富家公子曹君彦,她实在有着肠枯思竭的无力感。黔驴技穷的她,真的已经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来甩脱他那一波比一波还要紧迫盯人、近乎死缠活赖的追求攻势。

  自从去年在校庆的游园会上透过学姊,而认识这位因父亲炒股票、炒地皮而一夕致富的富家少爷之后,对席紫筑的美貌惊为天人的曹君彦,便没有一刻放松过追逐佳人的热烈攻势。

  从鲜花贺卡、情书大战,到亦步亦趋的盯梢行动,曹君彦使出了浑身解数,发誓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抱得美人归。

  屡战屡败却仍然斗志昂藏的他,为自己订了一个誓必达成的中期目标,他一定要在席紫筑毕业典礼举行前追上她,并在同年和她完成结婚的终身大事。

  对于席紫筑的闪避和拒绝,他并不气馁,更丝毫不放在心上。愈美的花愈多刺,他喜欢赌博,更喜欢高难度的挑战,这样当胜利来临时,他才能充分地享受到那种和成就感共舞的兴奋和快意。

  为此,他不惜每天降低自己的身分,来扮演曲颜承欢、殷勤体贴的司机,只为了实践“烈女怕缠夫”这句曾经听老人家挂在嘴上的名言,当然,以他过去丰富而多彩多姿的猎艳经历而言,这句话更是他攻无不克的经验之谈。

  对于他不厌其烦的邀约,席紫筑再次轻轻蹙起秀眉,有技巧地婉拒着,“对不起,我今天晚上要去医院陪我妹妹,抽不出空陪你去吃法国菜。”

  “没关系,那就下次好了。”曹君彦再次拿出他过人的耐性和风度。“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送你去医院探视令妹?”他锲而不舍地笑着说。

  “这——”席紫筑咬着唇,犹豫不决地思索着拒绝的艺术。

  被曹君彦百折不挠的真情感动的连绍涓,却临阵倒戈地帮他敲起边鼓了。“紫筑,你就别拒绝了嘛!难得曹公子这么有心,你放着现成的豪华轿车不坐,去搭挤死人的公共汽车,岂不是跟自己的体力和金钱过不去吗?再说——”她俏皮地眨眨眼,慧黠的说:“我也想劳烦曹公子让我搭一程免费的霸王车,免得要坐公共汽车,饱受那种人挤人,被压缩扭曲的痛苦和煎熬!”

  这话甫出,席紫筑睁大了清灵有神的双眸,还来不及抗议她的倒戈相向时,曹君彦已喜上眉梢地抢着附和,“能做你们两位的司机,是我曹君彦三生修来的福气,更是我求之不得的荣耀!”说着,他把握时机,一刻也不敢耽搁的速速掏出车钥匙,打开了车门,并彬彬有礼的欠身请两位小姐上车。

  此情此景,令席紫筑毫无招架和退缩的余地,于是,她只好硬生生地吞下所有梗在喉头的话语,不胜懊恼地瞪了连绍涓一眼,百般无奈地坐上了曹君彦那架和主人同样光鲜气派的宾士轿车。

  席紫若不安分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自己那只上了石膏、包裹着纱布,活像大棒棰的右脚。对于自己这十来天近于废人似的幽禁生活,她实在有着满腔的郁闷和懊恼。

  望着隔壁那位吊着点滴,却可以行动自如的老先生,她在羡慕之余,不禁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一双浓挺的眉毛更是紧紧地蹙在额心,像雨条纠葛难解的毛线。

  “怎么,你嫌你的霉气还不够多吗?非得摆出一张死气沉沉的扑克脸,给我这个不知道欠了你几辈子债务的老妈看吗?”关雅娴一边拿着水果刀削苹果,一边没好气地数落着。

  席紫若对于母亲十天来、近乎疲劳轰炸的精神讲话,已经练就了一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至极工夫,于是,她快速地合上眼,佯装假寐地把脸埋入枕头里。

  关雅娴沉下脸,“你看看你是什么态度!才说了你一句而已,又没骂你,你竟然敢给我装睡,全世界有像你这么搞怪、冥顽又不懂得孝道为何物的孽女吗?”

  席紫若仍是毫无动静地躺在那儿,连睫毛也没眨一下。

  关雅娴见状更为恼怒了,她悻悻然地放下水果刀,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搁在茶几上,正准备全神贯注地好好教训席紫若这个不识好歹,浑身都长满叛逆任性刺芒的小女儿时,辜允淮却玉树临风,带着温文而神采奕奕的笑容走了进来。

  关雅娴马上像个魔术师似地换上满脸亲切和蔼的笑容。“允淮,你又来看紫若了!真不好意思,她撞坏了你的车,你还不记仇地常来医院探望她!”

  “伯母,你快别这么说,我害她骨折伤重,心里也非常过意不去。”

  关雅娴听了颇觉安慰,对他的好感和激赏更是溢于形容。“对了,我们紫筑今年暑假就要毕业了,她还想出国深造多念点书,你高中、大学和硕士都是在国外念的,有机会伯母想麻烦你给我们紫筑提供些宝贵意见。她比较内向矜持,不好意思麻烦你,希望你能拨个空指导指导她。”

  故作假寐的席紫若,不觉从嘴角轻轻逸出一丝顽皮而饶富趣意的微笑。对于母亲穿针引线、露骨而不假掩饰的作法,不禁感到既佩服又好笑,赶忙竖起好奇的耳朵悄悄聆听下文,看辜允淮如何见招拆招!

  辜允淮何尝不晓得关雅娴的用意。事实上,他母亲赵艾宁也经常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提起席紫筑,从赞扬她的美貌、她的气质、她的内涵,还有她有多少可以成打计算的追求者,点点滴滴串连起来,他这个尚且无心插柳的观望者,对于席紫筑的种种“完美”都可以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了。

  如今面对着关雅娴的推波助澜,他仍然保持一贯不冷不热、不愠不火的态度。“伯母,承蒙你们看得起,只要有我能做得到的,我会尽量去做,希望能帮助紫筑做最好的选择。”

  关雅娴一听,还真是百味杂陈、冷暖交集,对于辜允淮过于客谦的风范还有被动的态度,她真是有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焦灼和不耐。

  但她还是按捺住性子,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允淮,你吃过晚饭没?”

  “我是吃过晚饭才出门的,呃——我这里有几本蔡志忠的漫画书,是准备送给紫若看的,既然——她还在睡觉,就麻烦伯母转交给她,我不打扰你们了。”辜允淮别有趣意的瞄了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席紫若一眼,一双深遂清亮的黑眸迅速闪过一丝促狭而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刚转过身子准备离开,关雅娴便出言唤住了他,“等等,允淮——”

  他转过脸,含笑地望着关雅娴。

  “允淮,我先生本来说好六点半要来替我接班的,但现在都快七点了,人还没出现,我想八成是碰上塞车了,呃——我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你能不能暂时帮我留守在医院里,我到楼下餐厅去随便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回来的。”

  “伯母,你赶快去用餐吧!不用急,也不必赶时间,我很乐意帮你这个不足挂齿的小忙。”辜允淮双眼亮熠熠地露出含蓄的笑容。

  一等关雅娴离开病房,辜允淮便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席紫若的病床前,目光灼灼地紧锁在她那张睫毛已开始不安分、颤个不停的俏颜上。

  席紫若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失去了镇定自若的工夫,也失去了继续“作戏”的雅兴,她索性大方的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揶揄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怎么会那么热心款款地抢着要做我的家庭教师了。”她顿了顿,眨眨一双灵灿出神的眼珠子。“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吗?”辜允淮不置可否地撇撇唇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不是我了解你,而是‘至圣先师’孔子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所谓‘食色性也’,古代有个唐伯虎能够为了追求俏丫头秋香而不惜卖身为奴,你当然也可以为了追求我那个艳冠群芳的姊姊,而不惜委身做我的家庭教师!”

  “谢谢你精辟而极具浪漫的解说,把我和风流才子唐伯虎拿来相提并论,不过——”辜允淮慢吞吞地沉吟了一下,诙谐地打趣道:“我虽然很仰慕敬佩唐伯虎的才华和他极具浪漫传奇的艳遇,但我可不希望和他一样‘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几岁就寿终正寝了。”

  席紫若闻言忍不住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笑得既娇俏可爱、又妩媚生花。“这——风流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嘛!要不然古代的皇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年纪轻轻便蒙上帝宠召的?”她停了一会,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下,笑语如珠的说:“看你平常斯斯文文、一本正经的,想不到也满有幽默感的。”

  “哦?幽默感也可以从长相判断出来的吗?”辜允淮失笑地微扬一道浓眉。

  “当然可以,有些人不必开口说话,只要往人群中一站,就可以让人捧腹大笑了,像美国著名的谐星劳莱与哈台就是最好的例子,不像某些虚伪又顾人怨的政客,就是拿着再幽默逗趣的‘笑话大全’照本宣科,也是做作地令人觉得NB536心,根本体会不出什么叫做幽默感了。”席紫若坦率的侃侃而谈。

  辜允淮深有同感,但不知怎地,“政客”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锋利的兵刃,刺痛了他紧缩的心,让他的双眸不由得掠过一片淡淡的愁云,挂在嘴角的笑意也变得牵强而有几分艰涩了。

  席紫若把他僵硬的苦笑看在眼底,一向善良而颇富侠义心肠的她,即刻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姊姊的追求者虽然多得如过江之鲫,但她可是很挑剔、宁缺勿滥的,所以,到了大四还没半个固定的男朋友,而你——有我妈那个素以挑剔闻名的丈母娘撑腰,你追求我姊姊的目标已经是成功了一大半,若能再得我这个小姨子的助阵,你铁定能顺利当上我姊姊的真命天子。”

  辜允淮啼笑皆非地望着她,“你什么时候扮演起俏红娘的角色了?我有说过我要追求你姊姊这类的话吗?”

  席紫若挑高她那一对又黑又浓的眉毛。“你不追求我姊姊,那你干嘛还那么殷勤的买了蔡志忠的漫书书来讨好我呢?”

  辜允淮若有所思的深深瞅着她,意味深长地淡笑道:“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讨好你呢?紫若?”

  席紫若的心抨然一动,没来由地双颊飞上了两朵滚烫似火的红晕,而她的眼睛也不自然地快速挪开了视线,不敢再接触辜允淮那双深沉温柔而又擅于言语的眼眸。

  就在这疑真似幻、令她有些晕眩窘迫而心跳失常的一刻,她那迟到了几近一个钟头的老爸席镇远,却捡在这微妙的一刻出现了。

  望着父亲脸上关切的笑容,席紫若轻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神经有多么的紧绷,但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她不解自己为什么会有份嗒然若失的感觉?特别是在目睹辜允淮向父亲寒暄告别之后。

  活了二十一年,席紫若发现除了应付妈妈期望过高的压力外,又多了一道令她迷惘困惑而有几分情怯的感情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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