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肘子、醋溜木须、蟹黄豆腐、焖羊肉、炸肉丸、粉蒸肉、炒面疙瘩……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一大桌,全是地道的京城口味。向冬儿哪里看过这种阵容,眼儿都直了,李嬷嬷也是迟疑着不敢动手,怀疑自己真有这等福气,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在柳道一的招呼下,两人才带着些羞怯,不好意思地开动了。在他斯斯文文的吃完一块肘子之后,擦了擦嘴,抬头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幻觉。
桌面上的几道大菜已经几乎清空了,看样子李嬷嬷很有经验,事先拿了个小盘子装了她所吃的分量,而剩下的羊肉、粉蒸肉、肉丸、凉菜、面疙瘩等等,应该都是他可怜的外甥女儿一扫而光的,只有一大碗的蟹黄豆腐,因为她来不及吃,摆在那儿看起来孤伶伶的。
“舅舅,我不吃蟹。”向冬儿吞下最后一颗肉丸子,羞涩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不吃,而不是来不及吃。柳道一额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小吃货的外甥女,嫁给了声名狼藉的雍昊渊,究竟是谁倒霉还很难说呢……
末了,他干脆将自己眼前的冰糖肘子推到了目光炯炯的向冬儿面前,待她大快朵颐后,三人才启程回到归远侯府。
来到侯府门外,柳道一不意外受到了门房刁难。当他说明来意,气势汹汹的不顾阻拦要进门时,闵氏也接到了通报,急急忙忙赶到了门口。
“这……亲家舅爷,你怎么来了?”闵氏见到柳道一,仍是很客气的,虽然她长年来都以各种方式阻拦柳家人进门,但柳家每年年节送来的礼物很丰厚,也支持了侯府不少的开支,所以她即便想赶人走,也不能那么明显。
柳道一板着脸,说话夹枪带棍的。“我若不来,还不知道冬儿这几年在侯府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冬姐儿在侯府当然是吃好住好,昨儿个才吃了烤鸡不是?”闵氏干笑着,朝着向冬儿说道。
向冬儿不负所望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是啊!昨儿的烤鸡是我这几年来吃的第一只,真的很好吃!”
闵氏的笑容僵住了,柳道一则是脸色更为难看,也不想再与这等恶毒心肠的妇人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听说冬儿和晋王府订亲了?今天下午就要核对冬儿的嫁妆对吧?”他直勾勾地盯着闵氏,看出她的心虚。“当年我妹妹的嫁妆,我有帮忙父亲置办,有什么我也清楚,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冬儿年幼不懂,我来帮把手替她看看。这些嫁妆是我们柳家的东西,就算是侯府也不能霸占,所以这回侯府可不能再阻止我进门,否则拿到公堂上说,我们柳家也是有理的。”
闵氏手里紧紧捏着帕子,指甲都要刺到肉里。柳道一会在此时出现,莫不成是向冬儿去搬的救兵?可是她怎么知道柳道一会在京城?
闵氏并不觉得向冬儿有那么聪明,难道真的一切就这么巧合,在她要核对嫁妆时,柳道一就来了?
今儿个早上,她早就命人弄了几个假妆奁,想说糊弄一下向冬儿,待她画押确认无误之后,这件事就底定了。可是如今杀出了柳道一这个程咬金,身为淮阴首富,对金银钱财可是比任何人还精明,不是个好应付的。
一时间闵氏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柳道一三人来到了库房。一想到今儿个必定要大出血,大概也截留不了多少向冬儿的嫁妆,她气得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嫁妆的内容都记载在婚契上,闵氏自然也造假了一张,不过这些在柳道一面前都称不上手段,她乖乖的交出了当年大房真正的婚契,柳道一在确认过上头两府的印信后,便开始清点嫁妆。
“哇!原来我娘有这么多亮晶晶的首饰啊。”向冬儿看着其中一抬,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钗簪钿环等饰品,一整套的头面也有十多套,光是这抬就足够将城里闹市的几家店铺给买下来。
“冬儿,你如果有看到什么喜欢的就拿去用,不够的舅舅替你补上。”柳道一大气地道,心忖女孩子都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向冬儿自小过得苦,对这些饰品应该更加渴望。
讵料,向冬儿的反应完全不是他预期的那回事。
她抚着兴奋得发热的脸颊,异想天开地道:“这一箱子,可以换多少冰糖肘子啊?”
敢情她方才午膳还吃不够?柳道一表情有些古怪。
一旁的李嬷嬷则是捂着脸都不敢抬头了,身为向冬儿的教养嬷嬷,她切切实实感到惭愧。
“应该……买下京城所有的猪都够了吧?”柳道一抚着下巴,还认真地估算起来。“你看看这副头面,可是罕见的红宝石,我保证京里都找不到。还有这步摇,原本想做成凤型,但因为犯忌所以做成孔雀型,上头的羽翎用了各色的蛋白石装饰,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闵氏在旁听得心痛,柳道一的一字一句,都像在剜着她的肉。这些,原本都该是她的呀……
又清点到了其中一抬,里头装着珍贵的布料,其中占了大部分的云锦,可是掺了真金白银的上等织品,看起来色泽光亮,富丽堂皇。
向冬儿又忍不住抚着柔滑的云锦问道:“舅舅,这一匹布可以换几只烤鸡?”
柳道一苦笑道:“可以买下早上集市最火爆的那户烤鸡铺子了。”
尔后,一抬一抬的核对过去,不时可以听到类似的问答——
“这镶了东珠的妆奁能抵得几头烤羊?”
“差不多抵上今儿个羊肉馆卖的所有羊。”
“这青花瓷食盒能换多少花生?”
“舅舅的花生田给你都够了。”
向冬儿问得欢快,柳道一也答得麻木了,李嬷嬷兀自反省着,而闵氏只觉得自己死过了一回又一回,心头的不甘及恨意也到达了顶点,她错失的远比自己想象得多太多了啊!
终于到了压箱底的部分,向冬儿眼捷手快地抽出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鸳鸯秘谱”四个大字,其余什么图案也没有。其他三人见她好奇地想翻开来看,全倒抽了口气,李嬷嬷顾不得尊卑礼仪,直接将书从向冬儿手上抢了过来。
“小姐,这个……我以后再教你。”李嬷嬷只觉自己冷汗都快流下来。
“那这本书可以换多少……”
“这本书什么都不能换!”终于有一次,向冬儿以外的所有人达成了共识,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终于核对完所有的妆奁,当年柳氏嫁进侯府时共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要不是怕犯忌,依柳家的财力翻个倍都有可能。如今剩下八十抬左右,仍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柳道一无心去与闵氏争执那些零头,也没想去要回柳氏死后,嫁妆帐目不清的部分,因为向冬儿在出嫁前还需待在侯府,他不想撕破脸。
淮阴到京城算是远嫁,而柳府的土地店面大多在南方,便没有在嫁妆里放多少地契。不过当年柳家也曾经在京城专卖女子用品的花簪巷里帮柳氏买了好几个店铺,那些店铺的地契可得向闵氏问个清楚才行。
当柳道一提出地契的疑问时,闵氏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道:“那些地契啊,因为必须派人去察看,还没有清点好呢!待过几日清点清楚了,我再交给冬姐儿就是。”
事实上,那几家店面闵氏早就据为己有,地契她是不打算交出来了,反正柳道一不可能久留,等他一回去,向冬儿今日吞下去的,她会一样一样再让她吐出来。
柳道一点了点头,只是淡然地道:“那好,地契的部分,日后再交给冬儿,至于我清点完的这些嫁妆,待冬儿出嫁前两日,我们柳家会再派人来添妆,到时候还会再查看一次的。”
闵氏听了险些昏倒,这岂不代表着她所有的谋算全落空了?瞧柳道一那神色自若的模样,她心中气急败坏,连客套话也不说了,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闵氏一离开,她的丫鬟婆子们便将柳道一等人请出了库房,向冬儿带着柳道一回到自己所住的西跨院,看到这院子里的风景虽然寒酸了点,也算得上清朗明媚,一整日心中压抑的柳道一方才觉得舒坦了些。
他舒了口气。“冬儿,舅舅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至于那些地契,你可能得看开一点,闵氏约莫是不会给你了。”
向冬儿却是没有他想象的失落,反而笑吟吟地,还反过来安慰他。“舅舅,能拿回母亲大部分的嫁妆我已经很满意了,原本我什么都得不到呢!”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方才说替你添妆,可不是说假的,你成亲日之前,我还会派人来的。”柳道一终是有了点笑容。这孩子在侯府这样的环境里,还能有如此良善乐观的性格,他心中大感安慰。
李嬷嬷此时心情愉快,也跟着开口道:“小姐就是个有福气的,运气一向那么好,才能在这个关口去巧遇舅爷啊!”
巧遇?柳道一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得坦然的向冬儿,他可没忘了她曾说过,到日发商行是特地去找他的,虽然口中是说想在出嫁前见外祖家亲人一面,但是怎么又那么刚好,今天就是闵氏要核对清点向冬儿嫁妆的日子?
“的确是个好运气的,我也不是年年来京的,居然就被你碰上。”他面带深意地笑了笑,又揉了揉向冬儿的头顶。“看来,以后不能再叫你傻丫头了……”
晋王府与归远侯府交换了庚帖后,王府隔日便来过大礼,议定两府的婚期订在了下月初一,也就剩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而闵氏果然在晋王府那里下了大功夫,居然有办法让晋王去求了万岁赐婚,这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嫁给晋王世子雍昊渊的那个倒霉鬼就是归远侯府的大房嫡女向冬儿。
嫁妆取回了大部分后,李嬷嬷安了心,之后几日便将向冬儿拘在房里,让她绣着成亲需要的枕套嫁衣等物。
向冬儿绣工平平,对一直要低头坐着刺绣感到不耐,不时的向李嬷嬷抗议。
“嬷嬷,急着要我出嫁的是晋王府那边,所以什么嫁衣床罩枕套的他们都会备好,我绣的这些他们还看不上眼呢。”向冬儿将针刺在绣花绷子上,起身甩了甩手,觉得眼都花了,可怜兮兮地瞅着李嬷嬷。“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不行,女子出嫁,没有一件绣品拿出去,会被人笑的。”见她甩手,李嬷嬷以为她受凉,上前替她加了件比甲,又将她按回绣榻上。
李嬷嬷平时疼惜她日子过的苦,所以教导并不严格,可出嫁是大事,李嬷嬷着实拿出了教养嬷嬷的威严。“等你绣完这只鸳鸯的头,嬷嬷再去厨房取些糕点给你。”
向冬儿眉眼弯弯地搂着李嬷嬷的手,向她撒着娇。“嬷嬷,就算所有东西都是我绣的,王府的人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就说晋王府的王爷和世子,都是武将出身,府里又没有王妃,不会有人在意我绣什么花的。”
一想到自家可爱讨喜的小姐要嫁到那种阴沉沉的府邸,李嬷嬷心又软了。“就算是这样,你也得多少绣一点,交代得过去就好了。唉,瞧瞧这张脸蛋儿多俏丽多可爱,就是不知道世子会不会疼惜一点。”
向冬儿不假思索地回道:“嬷嬷,你不觉得该是我疼惜世子吗?”
李嬷嬷还真没想过这等说法,诧异地瞥着她。
向冬儿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缓缓道:“听说世子两年前才平了北方的异族,战功显赫,都加授龙虎将军了。一个原本前程看好的青年才俊,所有的荣耀都在他身上,一朝残了双腿,做什么都不方便,原本要仰视他的人全变为鄙视他,性格怎能不扭曲?偏偏他又是个没有娘的人,父亲又是个大老粗,他就算有心事也没有人倾吐,很可怜的!所以嬷嬷,你不觉得如果我嫁进去,就是他妻子,该是我疼惜他才对吗?”
“小姐你真这么想?”李嬷嬷很感动,这个善良的女孩儿,并没有被生活的磨难抹黑了心志,如果那晋王世子是个明理的,真真应该好好珍惜啊!
向冬儿点了点头,“不管谣言怎么传,我并不怕他,再怎么样我都是从侯府嫁出去,如今还得了万岁赐婚,他要真对我怎么样,可是要和万岁交代的!他既不能伤害我,那我是他的妻子,自然要疼惜他。他是个病人啊!身子骨不舒服,闹个脾气还不成?”
与其说她豁达,不如说她少根筋,凡事都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情。她才刚及笄,又长期受到闵氏打压,对于所谓的男女之情不甚了解,总认为嫁人就是换个地方住。
和侯府比起来,嫁到王府不仅能住不会垮下来的房间,吃的膳食等级肯定天差地远,这也是她没有很排斥出嫁的原因。
就像她曾说过的,雍昊渊都残了,他就算真的想对她动手,难道她还不会跑?她只是好吃了点,可不是傻。所以她在没有任何顾虑的情况下,对雍昊渊的惋惜可是真真实实的,毫无掺假。
“小姐,你真的长大了,嬷嬷原本还担心你会害怕,如今听来,嬷嬷也可以放心了。”李嬷嬷简直就想抹泪,一桩婚事逼得小姐瞬间成长,脑袋似乎也聪明多了。
“所以只要王府不让我饿肚子,我一定会对世子很好的,他们娶到我这样贤慧通达的媳妇,是不是很划算啊!”
向冬儿巧笑倩兮,说得理所当然,李嬷嬷感动的泪水却停在了眼角,硬生生流不下来。
唉……要将小姐教导成未来的王妃,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