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你还偷吃!”
“老肯特又没看到……”
肯特面包店如往常般在傍晚六点钟打烊,在员工们清清扫扫、嘻嘻哈哈后,也接近了七点。
洁西最爱的就是店里这种温馨的气氛。
不大不小的面包店里挤了五个人,她负责柜台结帐,依她心算十段的功力,瞄一眼客人购买的糕点就能精确地算出金额及找零,吓坏一堆以动作慢出名的英国佬。
她身边西班牙裔的娜塔莎是牛津另一个管理学院的博士研究生,为人热情健谈,专司包装,温蒂大婶是黑人,已在肯特面包店做了二十年,能够十分有效率地将面包上架,还有替面包店接洽大型宴会及公关的美国人汤姆,以及厨房师傅──正宗的英国人莱斯。
这群人就像联合国似地,吱吱喳喳将面包店的气氛妆点得热闹非凡。汤姆老爱和年轻漂亮的洁西及娜塔莎打闹,天知道他把这两个小妹妹宠得无法无天,温蒂总在一旁偷笑,只有在闹过头时当个和事佬,而莱斯沉默寡言,成天埋首在厨房里,这阵子到法国去进修,忙坏了他们一屋子人。
这就是洁西宁可辛苦也要继续在肯特面包店打工的原因,她相信等她结束学业要回台湾时,一定会非常舍不得。
店里的大师傅兼老板老肯特由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拎著两袋热呼呼的玛芬面包,走到柜台前给了洁西和娜塔莎一人一袋。
“好了,今天害你们留到这么晚,你们先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他笑呵呵的,双层下巴随著他的笑容抖动。
“老肯特,你这是歧视!”汤姆似真似假地抱怨,“我拿个面包叫偷吃,她们就能吃刚出炉的……”
叩!话没说完,他脑门上已挨了一记,老肯特没好气地指著面包店的两个招牌美少女,“你瞧瞧洁西这么瘦弱,多吃一点是应该的,而娜塔莎她……”话声在看到她胸前的波涛汹涌后,立刻转了弯,“更需要好好维持!”
娜塔莎洪亮的笑声立刻盖过老肯特的话,示威似地向汤姆挺了挺胸,后者的毛手立刻伸了过去,两人打闹成一团,洁西见状,一句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人家也没有很小啊!”
原本吵杂的店里忽然安静下来,在她的话结尾后,又突兀地爆出大笑,让她暗责自己的急性子,窘得真想跳楼算了。
温蒂大婶看大伙儿快闹翻了,拍了拍手,“别吵了,洁西,你和娜塔莎快回去吧!天都黑了,听说最近教堂对面的公园不太平静。”
娜塔莎拿下头巾,拨了拨迷人的大波浪秀发。“我要去PUB乐一下,不会经过那儿。”
“那洁西一个人……”大伙儿的目光移向她。
“安啦!”她拍拍自己也没有很小的胸,“相信我,我有中国功夫喔!”
“是吗?”一个个语气皆是质疑,她的中国功夫早就失去众人的信任了。
洁西不由得气馁。她这副柔弱的外表果真是欺骗世人,连说话的声音都轻轻软软的,有时她自己都不禁猜想,哪天要是打个瞌睡,他们会不会就当她昏倒了?
“对了!”她干脆转移话题,“你们最近有经过教堂对面那个公园吗?”
“怎么了?你真的遇到坏人?”老肯特紧张起来。
“不是,是有一个男人……”她思考著怎么形容,“长得很性格,身材高大强壮,头发是褐色的,眼睛绿得很漂亮,他老是一个人杵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动也不动,看起来很酷,名叫奥文?凯伯瑞。”
“小女孩,你恋爱了?”温蒂大婶听出了端倪。
“不不不,我根本和他不熟!”她的确对那男人多了一份关心,但那纯粹出于好奇。“他每天都像座雕像一样,比街头艺人还专业,人长得凶悍,个性却出奇的温和,我只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谁认识他。”
众人如出一辙地摇头,别说很少经过那儿,就算经过,也不会特地去观察一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
“噢,那算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
每次只要经过公园,她就像磁铁对上了磁极,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或许是因为他独特的气质,也或许是因为他的怪异举动,更或许是为了他湛亮的绿眸……
她好想多认识他一点。
突然清醒过来,她甩甩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正觉得好笑时,才发现所有人都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著她。
“我先走了!”她朝大伙儿拉出一个鬼脸,提起那袋面包便出了大门。
直到门上风铃声乍停,娜塔莎才别有深意地拍拍汤姆的肩膀。
“保重。”
面对温蒂大婶、老肯特及娜塔莎同情的目光,汤姆只能摇头苦笑。
***
他……今天没有来吗?
这一天,洁西特地提早到了公园里,想在打工之前多一点时间,希望能和他多聊会儿。来到了他惯坐的长椅上,却是杳无人迹。
“算了,再等一下吧,说不定他待会就来了。”
才这么想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奥文气喘吁吁地拎个纸袋向她跑来。
“你在晨跑吗?”不过她不懂,这男人为什么连晨跑都要衣冠楚楚?
“不……”喘息稍停,他犹豫了一下,才老实说道:“我怕你走了。”
“我才怕你没来呢!”她灿烂地笑开。幸好他来了!
拉著他在身旁坐下,她在自己带来的袋子里掏呀掏的,还没拿出袋里的东西,却先看到他的纸袋。
“那是什么?”她指著纸袋问。
奥文默默的从里头拿出两瓶牛奶,一瓶递给她。这是他大清早起床买的,为了买到她每天喝的这个品牌,他还跑了好多个地方。
她应该会喜欢吧?
“啊!你也喝这牌子的牛奶啊!”她道了声谢接过,在奥文松了口气时,突然又道:“我每天都喝一瓶呢!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喝,有时候也想尝试一下别的品牌和口味,只是……”
“只是什么?”握住牛奶瓶的手力道紧了些。他误会了吗?
“这还用问吗?”她笑著一掌从他背上打下去,“你不知道贵国的物价高得吓死人吗?只有牛奶还算得上便宜,我这个台湾来的穷学生,只好喝牛奶裹腹啦!”
原来……他彻底的搞错了,想让她高兴的心意,似乎变得多此一举。奥文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在心里暗叹一声,迳自从纸袋里又拿出几块面包。
面包是他特地另外购买的,怕她每天早上只喝牛奶,营养不够。
这她总该会喜欢了吧?
当洁西莫名地从他手里接过面包,脸色突然变得怪异。
“奥文?凯伯瑞先生,”她正色转向他,“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天拿了手指饼干给你吃?”
“记得。”看著她的脸色,奥文不禁有种不妙的感觉。
“那你记得饼干袋上写什么吗?”
“嗯……”他仔细地回想,“好像是……肯特面包店?”
“没错!”拉下的脸色变得沉重,“那你应该可以联想,我就在肯特面包店打工,所以你买面包应该要到肯特面包店买呀!我告诉你,肯特面包店的糕点从伦敦至牛津都是颇富盛名的,所以要买面包来吃,一定要选择……”
“等一下!”听得冷汗直冒,奥文只好硬著头皮解释,“这面包不是给你吃的,是……拿来喂鸽子的。”
“喂鸽子?”她忽然傻了,像只九官鸟般重复他的话。
“你不是喜欢鸽子吗?”奥文在心里再次叹息。他都不知道自己反应这么快,能拿她昨天言不由衷的话来搪塞她。
唉,女人真难讨好啊!
“喔……喔!对呀!”她自己都差点忘了。“如果是喂鸽子的话,的确随便买个面包就好。不过肯特面包店的面包,真的很好吃喔!”她终于从自己的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拿去,你试试看,上次是手指饼干,这次是我们招牌的肉桂卷喔!”
奥文无奈地干笑两声,接过肉桂卷默默的吃了起来,再次确认女人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
洁西瞧他开动了,也高兴地喂起鸽子,那群鸟儿不知道自己平白赚来一顿饱餐,此起彼落地在两人周遭跃动。
一种平和的宁静在彼此间弥漫著,间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或人群的吵杂。她一直欲言又止地盯著他,盯到他也觉得不自在了,抛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
嗯?因为嘴里还吃著面包,他扬扬眉代替疑问。
“你……”洁西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汉啊?”
什么?!奥文一口面包被她的问题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不要激动。”她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条件不错,为什么不去工作,要天天待在公园呢?”
原来她一直误会他是流浪汉哪?奥文神色复杂地看著手里吃了一半的面包,当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下去。
见他不语,她紧张了,“你千万不要觉得被轻视了!”她忘情地抓住他的手,“那面包……是我想和你分享的,绝对没有,呃,施舍或同情的意思……我真的当你是好朋友──”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暖意,奥文表情奇特地看著她,缓缓打断她的解释,“我不是流浪汉。”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她还在说个不停时,猛然听到他的话,差点咬到舌头。“你说你不是流浪汉?”
“我看起来有那么落魄吗?”因为认识了她,他每天出门前还会特地整理一下仪容,如今她的话真是打击他的信心。
“这个……”她这才仔细看清他身上的Hugo Boss大衣和亮晶晶的Loewe皮鞋,不觉糗大了。“那你为什么要天天坐在这里呢?不是很浪费生命吗?害我还想一堆词要安慰你。”
见她都快恼羞成怒,他浅浅一笑,带了点无奈。“因为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她愣住。
“意思就是,我找不到我的目标。”他看向远方,目光幽幽。“我好像做什么都不适合。”
“你……你应该要多方面尝试啊!”抓著他的手用了点力,“这个工作不行,就再换另一个工作,总会找到适合的吧?”
这小女孩是真的在替他担心。奥文任由她拉著手,平静的心起了丝波动。
“我曾经在伦敦的会计事务所待过,然后隔两天就传出会计师做假帐的新闻,事务所因此歇业;之后我到电脑公司,不到一星期它就被并购,我也被裁员:我还曾经做过船务公司,结果所有船员和船长都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因此倒闭:再来转职到贸易公司,结果签约的公司不愿供货,只好宣告破产……”
“嗯……那好像不是你不适合的问题……”应该是他很倒楣的问题吧?
“但我无处可去。”他认命地拿起面包,以规律的动作继续吃。
“这样啊……”她有些叹息。“那你也不用睡在公园啊!”
睡在公园?奥文再次被面包噎到,狠狠地咳了一阵。
洁西吓一跳,猛拍他的背。“你怎么了?看嘛,今天你一直咳个不停,肯定是餐风宿露感冒了,这里的房屋租金没有伦敦那么高,你可以试著去──”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住在公园?”难道他流浪汉的形象已根深蒂固了?
“难道不是?我每次经过,不管什么时间你都坐在这里,我难免会以为你是个流浪汉……”
唉!他在心里暗叹。“我有住的地方。”
他会天天呆坐在这里,是因为对人生的茫然,原本偶尔也会换换地方,但自从她出现后,他再也没有转移阵地的想法了。
或许他也下意识地在等她经过,看著她总是朝气蓬勃的样子,像在歌咏著人生的无穷希望,让他心里也能踏实一些。
“嗄?”她带著歉疚觑他一眼,自然的流露出楚楚可怜。“我又搞错了吗?”
奥文顿时觉得哭笑不得,明明被误会的人是他,但看起来却是她受了极大的委屈。如果有人稍微注意一下这里,肯定会以为有个凶猛恶汉正在欺负娇嫩的弱女子。
“没关系。”现在她即便说出她一直以为他是超人,他约莫也不会太惊讶了。
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事实上应该只有洁西在尴尬。她不时偷瞄他,发现他吃东西很斯文,专注地一口一口咀嚼著面包,给人很有教养的感觉。
看来她当真错得离谱!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定觉得他是个贵族或有钱的公子哥吧?
“你……很喜欢吃面包、蛋糕喔?”她小心翼翼的问。每次拿这些东西给他,他好像也不排斥,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吃,还是不忍见她失望?现在她已经不敢肯定了。
“很喜欢。”瞧她心虚成这副德行,他险些失笑。
“呼!那就好。”拍拍胸脯,至少这一项她没料错吧?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加上今天久逢冬日暖洋洋的太阳,她突然觉得牛津这地方变得可爱起来。
“你……”他才开口,漾著柔光的美眸立刻亮晶晶地望过来。
“什么事?”
“你是不是又忘了要打工?”
“什么打……工!”洁西惊跳起来。什么嘛,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匆匆忙忙地收拾包包,她急忙抛下一句话,就要飞奔而去。
“希望今天的肉桂卷你会喜欢!我先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然后扬了扬肉桂卷的纸袋。“谢谢你的肉桂卷,建议肉桂放少些,蜂蜜换成枫糖,味道会更好。”
是吗?她愣了下,但马上恢复过来。“我知道了,谢啦!”
“等一下,还有……”
“啊!还有什么?”她又冲回头,顺著他的手势看向长椅……“我的牛奶!”
这下真的要迟到了,她连再见都来不及说,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抄起牛奶瓶,一溜烟地跑走了。
奥文怔怔地看著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忍不住摇头浅笑。
“真是个有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