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他这动作,大厅上的人各自出现不同的神色,太妃皱眉,许玉颜微喜,艳丹镇定,刘婉仪一脸想死,而莫安华却是明白他在想事情。
不是生气,也不是恼火,而是在疏理一些东西。
果然是她的夫君,刚才她也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只停在陆辛这一点就再钻不出路,贺文丞应该是想到更多。
再看看艳丹,果然是采香湖上的头牌船姐儿,面对着亲王扯这漫天大谎,居然面不改色。
说一个女人不贞,那就是要她去死。
莫安华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那时温柔的劝着她说“对姑娘来说,“好好待你”也许只有四个字,但对有些男人来说,这四个字并不容易的女人,居然要对她下手,她的命跟名声,到底值多少?
静默中,贺文丞拿起白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杯子,沉声道,“玉颜,你在府中诸多事情都有违规矩,看在你能孝顺母妃的分上,我不跟你计较那些小事,这件事情既然是你起的头,我便问你一个问题:你跟艳丹是如何识得,你要瞒我也行,但可得想想,欺瞒我的后果。”
许玉颜没想到他不去看锦垫上的金子与丝花,而是问她和艳丹如何相识,这是要怎么回答,她堂堂一个侧妃,未曾出京,若是无人牵线,要如何跟这馨州船姐儿拿到证据。
“表哥不如问问王妃——”
“若你连这问题都答不出来,什么也不用说了。”
一阵静默的尴尬中,传出哼哼声,很有点凶悍的味道。
抱着五月的奶娘陪笑说:“小姐怕是有点不高兴。”
“我来。”莫安华抱起女儿,轻轻哄着,五月一见娘亲来亲亲抱抱,又是哼哼哼,但声音却是软得多。
贺文丞天生面无表情的脸此刻却是一阵柔和,探过头问:“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
“不饿也不困,就是想撒娇而已。”莫安华亲了一下五月的额头,搂着她轻轻摇了起来,五月吹了个口水泡泡,嘤嘤笑了。
贺文丞原本一副准备包公夜审的样子,见那小拳头在挥舞,忍不住跟着哄起女儿,小娃见爹娘都看着自己,笑得更开心,连腿都踢蹬起来,莫安华怕她着凉,连忙把锦被包好,没想到才刚刚包好,小娃的脚又是一踢。
贺文丞捏捏女儿的手,笑骂,“小坏蛋。”
五月还不会说话,一路嘤嘤嘤。
大厅上的气氛怪异到顶点,却是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看着王爷跟王妃戳着女儿的小拳头。
跟女儿咕叽咕叽好一阵,贺文丞这才转过身,“玉颜,我给了你时间考虑,可想好如何回答了?”
许玉颜虽然不聪明,但跟他自幼相识,好歹可以分辨出他的怒气程度,此时他声音虽轻,情绪却是怒极,不敢隐瞒,道:“爹爹收到密告,说有人知道王妃在馨州所做之事,让我回府,我是在家里见了艳丹的面。”
“那艳丹姑娘何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艳丹福了福,“王妃在馨州常常出游,也赏了不少银子,照说艳丹应该感激才是,可王爷又对我有恩,仔细想想,王妃给的银子是赏银,而非赠银,艳丹以技艺换得钱财,本就两不相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这事情说出来。”
“本王对你有恩?”
“是,王爷提拔姚知府之子,小女子已经在半年前被知府公子收为姨娘,眼见夫君即将平步青云,再想想王爷竟被如此蒙在鼓里,无论如何于心不忍,只是王府重门深深,却是不好进入,故将书信投进许三司府宅,换得与许侧妃见一面。”
“没想到你除了擅长南磷棋,还擅长编故事。”贺文丞虽然是笑着,但神色却不是很好看,“姚大至虽喜声色,但却只喜欢小姑娘,且不论你年纪大了一截,就算你只二八年华,但以船姐儿的身分,别说当姨娘,就算当个通房姚知府都不会肯,不是书香门第,进不了姚家门,你是不是以为姚吉祥回了馨州,府中无人对质,所以敢信口开河?”
若不是还知道姚知府的品行,相信他“会好好教导儿子”就是会好好教导,他也不会那样爽快就安排了官职给姚大至。
姚吉祥曾跟他说过,父亲很重门第,宁纳落魄国生之女,也不纳富户千金,富户千金都看不上了,何况一个船姐儿。
莫安华突然道:“收为侍妾是的,但不是姚大至,是疏浚侯对不对?”
艳丹始终沉稳的脸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贺文丞皱眉,“疏浚侯?”
“陆礼生曾经在馨州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大概是九月上下,陆辛奉旨到馨州办事,开了三层大船把她的船撞翻了,我当时也在上头,被掀入水中直到渔船来救,回闲雅别院后想想实在气不过,写信跟我娘说这事——陆礼生先是害我四哥娶了傻妻子,现在他儿子又害得我秋日落水,娘加油添醋把陆辛在馨州的行为散布开来,陆礼生急了,亲自到馨州善后,我记得她当时跟我说,是疏浚侯亲自上门致歉的,只怕那时开始,两人即有来往,不然照理说赔了船资一千两,再给个一百两压压惊也就差不多了,陆礼生却是一口气给了两千两——”
贺文丞接口,“疏浚侯府的马车常常出入馨州,并不是陆辛去找王妃,而是陆礼生去找你,疏浚侯肯定是说,只要能让我跟王妃翻脸,就纳你为妾,你年纪不小,自然想找个好人家上岸,陆礼生是科考出身,与陆太太家中都无人出仕,来往人口简单,陆家就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你大抵想若是自己能为侯府侍妾,无论生下儿女,疏浚侯都只会高兴,这才赌上一把。”
艳丹抬起头,一脸镇定的回答,“王爷王妃不过是臆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馨州询问。”
只要她一口咬定,有底气一点,应该就能瞒得过去,此刻隆冬,四处积雪,她不信文亲王真会派人南下。
她若怕了,便像假的,她看起来不怕,便像真的。
“馨州太远了,这姚知府为了感谢王爷替儿子安排捐官之事,派人送了过年彩礼,因为钨州大雪,耽搁了几日,下午才进入府中,过年酒楼不开,正住在王府的下人房。”莫安华扬声道:“张嬷嬷,去请姚家的人过来,问问他们,姚少爷可纳了这位姑娘当侍妾。”
艳丹一个打颤,跌坐在地上。
姚家居然刚好有人在,疏浚侯明明说他都安排好了,有证据,有证言,文亲王一定会相信。
是啊,文亲王为什么不信,他不去追究金子与丝花的来源,却是问起她为何上京告密。
她可是把将来都赌在这上面了,可怎么会这样?
艳丹想求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管是欺骗王爷还是诬陷王妃,那都是砍头的罪。
贺文丞一个眼神,王府的人训练有素,很快把她拉下去。
随着艳丹被拉出去,许玉颜瞬间面色如土,刘婉仪更巴不得自己昏倒算了,她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些。
贺文丞站起身,看表妹还抱着母亲不放手,也不想叫人去拉了,脑袋不好又爱惹事,偏偏母亲又护着,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后宅之事,可比刑部那些卷宗棘手的多。
在刑部,对就对,不对就不对,一切按照律法,判断黑白很容易,可是后宅却不是,是是非非,非非是是,都不是眼前事物说了算。
母亲是庶女,生母早逝,嫡母不善,家中替母亲说话的,也就只有舅舅这个嫡长子,母亲进宫时,嫡母只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倒是舅舅怕这妹子在后宫没命,又让人送了一千两进来,靠着那些打赏,母亲才得以在后宫中生存下来。
玉颜是舅舅最疼爱的女儿,看在这分上,他也想对她好一些,喝茶定身分之事,原本想过阵子再跟安华说说,这下真不用了,没脑子,身分又高,以后肯定要惹出是非来。
他想想遂道:“许玉颜入府时王妃没同意,现在传我意思,给良女名分,来人,半个时辰内把临喜院的事物搬到梅良女先前住的院子,张嬷嬷,许良女的下人删减,你看着办就行,以后吃穿用度,一律以良女等级给予,谁敢再称为侧妃,就赶出府。”
一番话让许玉颜顿时傻住,太妃虽然想护着侄女,却也看出儿子真的不高兴了,再想起刚刚玉颜诬陷莫安华不守妇道,这无异逼人去死,莫太太肯定会杀过来要把侄女送官做审,现在先降了身分,到时候能有交代,反而是救了她一命,于是便没开口。
“母亲,儿子累了,这就回盈庭院休息。”说完,拉起莫安华的手,大步往外。
奶娘抱着五月跟初九赶紧跟上。
上了软轿,男人脸色还是很难看,莫安华正想安慰他,却听得他问:“陆礼生跟莫家,除了那个骗婚局之外,还有其它恩怨吗?”
“恩怨可多着,我四哥打得陆辛一个月下不了床,陆太太又搞鬼,搞砸我堂妹的亲事,四哥跟苏姨娘不让四嫂回娘家,陆家官告我四哥拘禁,苏姨娘火了,干脆把四嫂的陪房全部卖掉,陆太太知道后派人把四哥家的大门给砸穿,四哥直接拔了四嫂院子的大门去换上,陆礼生想要和离,苏姨娘脾气一来也不肯,你一下,我一下的,这几年可没断过,可是要说起来,全部的恩怨都是那桩婚事开始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不过觉得奇怪,陆礼生怎么会这时候想弄死你,真想出手,前几年就该出手了,却等到现在,还拿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当垫背……除非,他的目标不是你。”
如果他信了,安华因此被休,连带还会被影响的就是初九的身分,若生母不守妇道,儿子也不能袭位——真能把手伸进文亲王世子这位置的人,只有叶太后了,知道他有了儿子,所以弄这一出,让他不能立初九为世子,那么将来他还是得过继五哥的孩子。
只是,满朝文武,怎会偏偏叫疏浚侯?
贺文丞正在苦思,突然间灵光一闪——当时他查出是疏浚侯藏粮盗卖,就曾经想过京中有幕后黑手,否则以他一个科考官,根都还没扎稳,哪来这样大的人脉跟本事,若是跟叶太后勾结,一个指挥,一个操作,一切就能解释了。
疏浚侯盗粮,他跟安华口头上说过,另外上书了皇上。
叶太后在宫中多年,自然不容小觑,也许已经察觉他快发现真相,所以联合陆礼生布了这一局,只要成功,那么两人都得利。
对叶太后来说,初九不能成为世子,再过个一两年便可以逼他收养五哥的孩子,顺道册封,拿下亲王之位。
对疏浚侯来说,盗粮乃灭族重罪,勾结艳丹使出这一计,若是自己信了,势必休掉安华,届时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陆辛与莫安华有染。
将来自己指盗粮之人是陆礼生,对方肯定会说:因为小犬与王妃互有情愫,文亲王是在报复栽赃,请皇上明察。
听起来多么合情理,陆辛偷他妻子,他就说陆礼生偷国家银子,到时候疏浚侯不会有事,反倒是他的名声会一落千丈,好个计中计。
“停轿。”男人对外头喊了一声,接着对莫安华道:“我有急事,要马上进宫,你先带五月跟初九回去歇息吧,不用等我,或许这几日会先住在宫中。”
莫安华拉住他的手,“不会有危险吧?脸色不太好看。”
“放心。”贺文丞拍拍她,“只不过……皇兄这回怕是要为难了。”
冬去春来,秋去又冬来。
要说京城这几年的头等大事,应该就是五年前掀起的盗卖国粮事件吧。
明明是大年初一,皇上却急召大臣入御书房,天还没亮呢,御林军就把疏浚侯府围住了,按照名册一一核对名字,陆礼生及其妻妾儿子,拉入大牢,府上之人就地监禁,只准入,不准出,等待皇上发落。
至于叶太后勾结疏浚侯盗粮贩卖,对皇帝来说却是大大为难。
从太后宫中搜出的文书,证据确凿。
盗粮损益民生,应处极刑,可若是按照律法判叶太后死,皇上无论如何于心不忍,说到底,太后都是想多替自己的儿子存点金银,若当年他把亲王之位给了五弟,让他富贵九世,或许太后就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母亲怀胎十月,多年来为他尽心尽力,别说判死,就算眨为庶民他都不忍心,他的母后怎么能跟平民百姓同一条街生活,可若是因为亲情而当作没这回事,他又何以服天下?一样的罪,陆礼生全家可都已经押在大牢等死了。
皇帝很苦恼,御书房中的重臣们也没人敢谏言,不管说什么都会被斥责,干脆都不开口,于是这时候,五王爷又跳出来了,他说父皇驾崩后,几个兄弟纷纷接母妃到府上奉养,他也想如此,求皇上答应。
皇上很高兴,立即下旨,叶太后因盗卖国粮,贬为庶人,即日出宫。
也不过就是没了名分而已,由五弟接到王府奉养,日子还是会过得很好,过段时间他再下令把五王府阔墙推移,院子建大些,母亲住起来也比较舒服。
等到春天,太后出宫,从此世上再无叶太后,五王府却多了一个叶老太太,陆礼生全家都在端午前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