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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仆役 第5章(2)

  梦听见了比他方才那番话还要更打击她的两个字。

  春儿。

  她不是春儿!她不叫这个名字!她是梦!她是梦!

  不要叫她春儿!

  “……我有个小名,在我改叫‘春儿’之前,阿……爹娘喊我‘梦’。”她一个冲动,按住他擒在她下颚的右掌,脱口而出。他的回应是淡淡扬眉,喃喃复诵:“梦?”他将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软哦……

  梦喜欢听见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轻轻吐出来,她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梦。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时,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吗?那、那会让我倍觉亲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马脚,教他心生怀疑。

  “为何改名春儿呢,叫‘梦’挺不错。”

  “笔画关系吧……”她胡调。大眼眨巴动着,不确定再问:“可以吗?”

  春,梦,真是引人遐思的两个名字。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几回,它很顺口,梦,喊起来有种甜腻而虚幻的感觉。

  “好,我以后就喊你‘梦’。”

  她好开心,方才的乌云一扫而空,太阳露脸出来。

  终于有一样东西不是冒充春儿。

  他喊着的名字,是她的。

  梦。

  今儿个天清气爽,午后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严尽欢脱掉丝软外裳,仅着一件小小翠绿肚兜和乳白色亵裤,平躺在榻上凉席,梦手执团扇,规律有序地轻摇,为睡熟的严尽欢招来清风,不让燠热打扰严尽欢午憩。直至夏侯武威进房,以眼神示意她将团扇交给他,梦善解人意地颔首,让出团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续梦的工作。

  一个高壮男人,手里拿着姑娘家的绣花小团扇,视觉上怪异无比,他不以为意,坐在榻旁,扬摇它,小小的凉风,撩动严尽欢鬓边细软的青丝。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严尽欢处得极度不好,惹得严尽欢跳脚生气,却在严尽欢看不见之时,他会静静陪在她身旁,用着复杂的神情凝观她。

  前几日,他与严尽欢大吵一架,被严尽欢轰出房去,冷战就此开打,梦知道,严尽欢拉不下脸来求和,但实际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见夏侯武威到来,梦知道,两人的冷战应该到今日为止。

  “小当家身体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梦退出房之前,小小声对夏侯武威说道,他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梦蹑手蹑脚,不发出声响扰人,离开房间。

  春儿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严尽欢,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个空闲下来,无所事事,当初她会挑中春儿来易容,泰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严家之后,首先得面临做都做不完的杂务,她观察许久,发现春儿是全严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儿的身形与她相仿,假扮起来特别容易。

  梦无事可做,想当然耳,再去找闻人沧浪玩啰,仔细算算,能相处的时间正一点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远成为春儿,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她总有一天必须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费宝贵光阴。

  与闻人沧浪在一块儿的每一天,都会变成她独一无二的宝物,供她日后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为天魔教圣女,一辈子贡献给天魔教,不能碰情沾爱,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摆在心里,相处过往的林林总总,变成她所拥有的一切。

  若她在圣女决选中落败,她也要带着充满了他的回忆,一并入土。

  梦飞扬着玫瑰般的笑靥,脚步轻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飞往他身边。

  “春儿。”

  不远处,站在绿荫树下的公孙谦唤她,招手要她过来。

  “谦哥。”梦记得春儿是这般尊称这个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严家当铺中,权力仅次于严尽欢的“影子当家”,他给她一种很值得信赖的感觉,又没有太大的威胁性,兴许是外貌温文尔雅吧。

  “小当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已经流当,我搁在库房里,你随时可以去取。”公孙谦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哈呀?梦摸不着头绪,不过,点头就对了。“好的,谦哥。”

  “真怪,明明钗上的珠花都坏掉了,她也不让阿关修,偏偏那种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发上。”公孙谦淡淡续道。

  哦,原来那件东西是指发钗呀。

  “我回头取了发钗,给小当家过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处置它吧。”梦很顺口地接续下去。

  “是淫书。”

  “呀?”梦怔住。

  “小当家要的那件东西,是淫书,我记得你还训斥她一顿,说姑娘家不该读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儿。”公孙谦黑眸闪过一丝促狭。

  “可你……呀。”被诓了,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给诓骗了―不,他没有骗她,

  公孙谦从不说谎,他不过是误导她以为那件东西是发钗,他故意要让她跳进窟窿里,露出马脚。

  “我想,我不应该叫你春儿吧。虽然你的模样与春儿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谦哥了,还是我喊你公孙公子?”梦在明眼人面前不装傻,这男人摆明是有备而来,先瞧瞧他要做什么吧。她从袖里掏出些许毒粉,若公孙谦突如其来地攻击她,她亦会加以反击,以迷药摇倒他。

  “不,你喊我谦哥无妨,看着自小便熟稔的春儿脸庞,听她叫我公孙公子,我不习惯。”公孙谦并无恶意,自始至终,他都带着微笑,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

  “好,你也可以喊我梦,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着笑:“你哪时开始怀疑我不是春儿?”

  “看过那张改过的当单之时。”上头的字迹,绝非春儿所有,反倒与写在闻人沧浪裸身上那几行字一模一样,他知道春儿没仿字的本领,于是,他便心生质疑,梦的易容术几无破绽,反应也伶俐机巧,连最常相处的严尽欢亦没察觉不对劲,他公孙谦毕竟是鉴师,有过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观察她,依然能看出她与春儿的差异。

  “我家春儿,仍平安活着吗?”公孙谦没忘了得关心关心正主儿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没有伤她,只是请她暂时离开严家,我才好混进来。我先坦白了,我混进严家这些日子以来,没做过坏事哦。”

  “这我知道,你并非带着恶意而来。”公孙谦观察过她,她在严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儿更勤快有用,真春儿若听见铺里众人这么说,定会倍感震惊,然而,这是事实,残忍的事实。

  “你是为了闻人沧浪,你与他的私人恩怨。”

  跟聪明人对话真是轻松,举一反三呢。梦诘诘笑了:“我觉得只是当掉他不好玩,他把严家当成避暑山庄,过得太悠哉,你们整个严家每个人竟然也放纵他,没有人跳出来支使支使他怎行?”

  “于是,你冒充成春儿,光明正大而来,目的便是要让闻人沧浪做些仆役杂事。”公孙谦一听便懂了。

  “他不错用吧?”梦俏皮眨眼。

  “确实不错,严家近来干净好多。”公孙谦完全同意。不甘不愿的闻人沧浪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叶都别想苟存。

  “这么好的武皇仆役,别家当铺可是找不着的哦,不过,只有三个月啦,三个月期限一满,就放他走吧,他这么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这般也真是为难了他,不知怎地,现在替他想想,这儿挺疼的呢。”梦指指胸口。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极可能面临的生死输赢时,它没有出现过;思及自己说不定年纪轻轻便会香消玉损时,它没有出现过,却在她想到闻人沧浪被她窝囊欺负,沦为当物,他会有多呕多生气多难过,说不定日后行走江湖还会被当成笑柄时,它出现了,酸酸的、揪揪的,闷闷的,连带气起自己玩笑开得过火。

  公孙谦几日观察下来,自然没有忽视她与闻人沧浪之间的情绦流转:“既然如此,何不此时现身,直接让他脱离典当品的窘境?”

  “因为我想和他再多相处一段时日嘛。”梦也很坦白,对公孙谦实话实说。

  “用春儿的脸,你岂不是吃亏?”不以真面目与闻人沧浪共处,闻人沧浪将她当成春儿,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变成春儿的功劳。

  “谦哥,我的确是有点吃亏耶。”她已经和公孙谦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谦哥两字叫得多顺口呀!她被公孙谦领进凉亭,两人坐下来,继续闲聊,她鳜嘴说:“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种眼神在看‘春儿’,我就好气,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诉他,你吻着的人、揽着的人,是我!不是春儿!可是……他喜欢春儿呀,他又不喜欢我。”

  “你的个性与春儿有明显差别,我倒认为,他的心动应该受你内在影响居多才是。”春儿习惯照顾人,亦养成了老嬷嬷的唠叨啰嗦,严尽欢老笑她是个皮相年轻、内在苍老的家伙,梦却不同,明明顶着春儿的模样,脸上神采像会发亮一般,眉飞色舞,漾满小姑娘的清灵活力,将二十一岁的春儿硬生生砍掉五、六岁,更贴近梦的真实年纪。

  “是你让这个春儿变得活泼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闻人沧浪,不怕他的冰冷疏离,能与他和平相处,甚至处得极好,这可是春儿做不到的事,闻人沧浪与我熟识的那位春儿,感觉并不相配,但很奇异,你这个假春儿,拥有同样的容貌,竟教人觉得你与他就很相衬。”

  公孙谦不说假话,透过他的眼来看,不同的内在,影响外貌呈现给人的印象,一个笑颜常开,眉目五官自然和蔼可亲,讨人喜欢;一个镇日锁眉唠叨,周遭氛围亦会变得阴郁严肃。眼前这个“春儿”,真的很不一样。梦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谦哥,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全当铺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谦哥的理由了。”公孙谦就像个睿智聪明的兄长,短短数言,让她茅塞顿开、如获至宝,难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赖他的样子。

  “哦?”他愿闻其详。

  “我本来还在胡思乱想,怕死了他爱上春儿,可是你这么简单就使我安心!对嘛对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块儿,又不是春儿,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春儿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该会错认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来,那……”梦停顿许久,蚝首歪了一边,彷佛在沉思着,眉头先是皱了皱,又舒展笑道:“就凑合他跟春儿一辈子好了。”

  “怎么说?”凑合闻人沧浪和春儿?她的心胸真宽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闻人沧浪有哈结果,要是他以为春儿就是我,认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梦右手托腮,芙颜上浮现些许复杂表情,有挣扎、有痛下决定、有释怀,还有泣然欲泣。

  “为何如此消极呢?你又是如何断言,你与闻人沧浪没有结果?”公孙谦对于她说出一番爽快话语,脸上却写满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谦哥,你听过天魔教吗?”

  “听过,事实上曾经有天魔教徒,到铺里典当一块银令牌。”那时是他第一回听闻“天魔教”之名,也拜对方想提高当金之赐,他了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风格及教规,增长不少见闻。

  “真的假的?有人典当一块银令牌?我可以瞧瞧吗?”梦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银令牌,身分至少都在护教以上,是谁呀?

  “等我从库房里将它翻出来,我拿来给你看。”年代太久远,得费时找一找。

  “天魔教听起来虽然骇人,实际上倒不如说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结起来的团体,真要说魔教,行径凶残的灭日教才称得上,天魔教应该没有限制教徒与外界通婚,你若与闻人沧浪两情相悦,教里众人理当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们欢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诚心敬奉我们教里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况有些不同……”梦将自己是圣女备选之事全盘托出,包括她来到南城,正是为了圣女最后一项考验―众女孩们离开教里,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内,她们必须带回一项对教内有用途的东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药、可以是至毒无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剑、可以是武林绝学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东西……

  女孩们带回去的东西价值,将由全教众人做出选择,选出哪一位带回来对天魔教最有益处之物,新一代圣女亦宣告产生。上一代的圣女,带回解沼毒的灵药,让天魔教众人免受其苦,毫无意外赢得最终考验。梦还继续说了,将失败的圣女备选下场告诉公孙谦,兴许是喊了他一声“谦哥”,她真的拿他当成哥儿们,无话不谈,她一边说,脸上笑意未减,公孙谦听了吃惊扬眉,她却好似自己说出多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后当不当得成圣女,我都没有办法和闻人沧浪在一块儿嘛……”语末,她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轻叹。

  “真是不合理的怪异教规。”公孙谦频频摇头。若成不了圣女,只能被处死,未免太轻贱性命。

  “会吗?”梦反而认为公孙谦的摇头才叫怪异吧,他们全教里,都觉得这样的教规很好呀,没任何教人反对之处。

  谁都不知道落败的圣女备选会做出什么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斩草除根才能一劳久逸。

  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祸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责任。

  自小到大,他们皆是如此被教育着。

  “那么你找到能带回去的东西了吗?”

  “呃……呵呵呵呵……”她的干笑,说明答案。

  “攸关生死,你竟然还窝在严家里谈情说爱?”该说她乐观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过,如果我带一个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为天魔教最大尾的护卫,不知道我有没有胜算哦?”梦自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闻人沧浪应该比任何一帖药或毒更有用处,有个武林盟主坐镇,天魔教就不怕外敌侵略,众人一定会很满意她带回去的“东西”,而且慑于他的冷眼胁迫,还有谁敢反对她坐上圣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当初,她会出现在闻人沧浪海扁虚空大师那儿的树林间,正是想找机会看看当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让她打包带回去交差。

  那时认为自己真是聪颖无比,现在自己却摇头否决掉当初的念头:“可不行呐,带闻人沧浪回去,我变成圣女,还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样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对我是一种非人折磨……圣女必为童女的铁则,真是考验人性。”

  公孙谦为她古灵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么时候了,她担心的竟然是这种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务’,不然,我见不着明年的太阳呢……”

  还有,再也见不着闻人沧浪。

  如果活着,活在与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着相同空气,是她未来唯一的安慰,那么,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圣女之名。这念头,让懒散玩乐的她,终于开始打算认真。跟他,一块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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