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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佳人(上) 第十章

  夏晓清单袖捧住他递来之物,被他反复的行径搅得一头雾水。

  她觑向他,见他神色不豫,她心里更苦,觉得好难受、好难受,莫名算妙红了眼眶……但不能哭,随随便便掉泪成何体统?

  「宫爷你……你放手。」

  把蓝布包还她后,他单掌犹扣住她的手,而且全然没有松开的打算,因她已挣扎再挣扎,他依然故我,不放就是不放。

  宫静川不晓得那样的心绪到底从何生出,有种几近心痛的感觉,又揉进无名的气恼,既恼又怜,来势汹汹,霸占他整个胸臆。

  或者是她的身形太单薄,瘦弱得像似风吹了便跑;抑或握上她的腕,震惊那太过纤细的骨感,仿佛当真用力一掐,能把她掐碎;又或者是惊讶于她弱后身躯中所藏的倔性,该娇柔,她偏坚忍,该示弱,她偏要逞强,如深雪寒冬中独绽的清梅,梅心凛凛,佳人凛凛。

  「我已吩咐灶房加菜,你不留下用膳,多出来的分谁负责?」他胡乱抓个借口搪塞,就是很固执地揪住她,年还拉着她步上回廊往饭厅去。

  「等等!你别进水太快,那根乌木杖……你的腿……啊——别走这么急啊!」

  她想替他拾回手杖,宫静川却以为她又想逃走,大掌将她拽得更紧。

  结果这么一拉一扯的,谁也不让谁,于是「悲剧」再度发生,她再次跌在他身上,手中的蓝布包都不知抛到哪边去。

  听到被压在身下的人发出沙嗄呻...吟,夏晓清惊得心脏促跳,胀红的脸容瞬间血色尽褪,很怕弄疼他,很怕他的膝腿因她而多吃苦头。

  她急要起身,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地人就从趴伏姿态变成平躺在地,男人悬宕在她上方,禁锢她的四肢,那双深邃带锐利的眼深深看进她神魂深处,像要探尽她的心绪和感情,不留余地。

  凭什么?

  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这样、这样贫乏,能守的就那一点点心思和满腹欲倾无到倾的情,那些对他皆无益,他还想从她身上讨得什么?

  「一块儿用膳,就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有这么难吗?」他拇指像挲着乌木杖那样摩挲她的手腕。「都瘦得没三两肉了,姑娘家啊,还是丰腴些好看。」他徐徐眨眼,似被激至极处,俊脸兴起一股野蛮神气,竟道:「我还真跟你较真了,今日不留你下来用饭,你想回夏家,那是绝无可能。」

  她的表情很绝。

  眸子圆滚滚,万般不敢置信地瞪住他,软唇也张得圆圆的,鼻头和颧骨都盘上圆圆团红,秀丽脸容很是无辜。

  离得这样近,两张脸仅余一个呼息的距离,她四肢百骸如遭雷击,既麻又僵,眸线无法从他脸上挪开,然后有股古怪血气盘腾在腹中,让筋骨发酸发软发疼,她微微挺起上身,不知自己期许什么,只是……只不过……很想贴近他,甚至猜想着他薄唇会有怎样的柔软和热度……

  满脑子邪思啊!

  她当真走火入魔了!

  「你起来,你……你放开我……」一呼吸便避无可避地纳进属于他的气息,她心口紧缩,身子忍得隐隐发颤,实在可怜。

  宫静川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隔着薄薄春衫相贴的两具身躯体热上扬,他感受到了,然后望着她迷蒙的眸、轻蹙的眉心,有根心弦被忽然挑动,再然后,他下身就毫无道德且不知羞耻的升起变化!

  他脸色原是阒暗,此时骤变,暗红猛地从肤底涌出。

  就在他撑身欲起时,回廊转角处跳出两道小身影,清脆童声嚷嚷——

  「清姊,肚子好饿啊!要上菜了!你快来——呃?」—红一黄,明玉和澄心,小姊妹俩跑动的步伐陡然一顿,嚷声亦止,睁大眸子直勾勾瞪着迭在地上的两人。

  当真无颜见江东父老,被小姊妹俩撞见此番情景,夏晓清真想一头撞在假山上,把自己弄晕了还了事些。

  忽然——

  「臭大哥!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良家妇女?就算你是我大哥,我也只好大义灭亲、替天行道!」明玉正气凛然叫嚣,大喝一声直冲过来。「泰山压顶!看招——」小小身子在半空大张如飞鼠,罩头打脑朝地上一双男女扑落。

  想当然耳,第一座「泰山」压下,第二座「小泰山」很快也跟着来!

  夏晓清被困在最底下,上方的男人曲肘虚悬在她身上,两座「泰山」压过来时,大部分冲击落在那具男性躯体上,倒没压疼她。

  只是小姊妹俩飞扑下来的落点实在恶毒,一个压他肩背,第二个还是肩背,他上身陡沉,闷哼了声,脸忽地贴上姑娘家细腻的肤。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夏晓清尚头晕目眩,黑影罩下,她本能地闭眸撇开脸。

  ……咦?!呃……

  唇角有些压力……

  热热的,软软的,还、还微湿……

  啊!他、他他的唇贴在……贴在……

  「你们两只——」向来都冷面骂人的宫静川难得爆出火气,峻颜通红,一翻身坐起,双袖各卷住一只小小姑娘,但明玉毕竟十二岁,又练过一些拳脚功夫,没那么好抓,泥鳅般溜着、溜着就逃了。

  「清姊,快随我逃!」小姑娘眼摔手快,一下子抓住夏晓清袖中柔荑,拉着她起身便跑,一路上还嘻嘻笑不停。

  宫静川双眉微沉看着一大一小跑走,拉回视线,臂弯是还有一只更小的,正「咿咿、唔唔」地学泥鳅乱扭。

  逃不掉,她挂在兄长健臂上喘气,很认命地放弃,然后——抬高小脸蛋,清亮眼睛眨眨,眨出水光,嘴角翘翘,露出两点小梨涡,十足无辜又讨好的小狗讨食神态。

  来这招?

  打不过、逃不掉,就求饶。不是那只大的平时「教导有方」,还能有谁?

  「什么都跟着学,胡闹。」宫静川拉拉她的软发,有气也撒不出了。

  澄心又扭扭小身子,这一次很成功地脱身,她迈着小步伐咚咚咚跑开几步,突然想到什么,竟又折回。

  她从一丛矮树底下抬来乌木杖,放在兄长膝上后,这次当真头也不回跑开。

  好吧,还懂得顾念他,不算太糟。宫静川心里微暖,嘴角不禁轻扬。

  嘴角……

  似吻非吻……仅是抵着嘴角……

  他下意识举袖,指腹按在唇上,那短短一触犹然留香。

  身体邪火被这么胡闹一通,烧出表面的火也遁隐成闷烧了,只是左胸仍然窜动,不太安分,那是他极不熟极的领域。

  怎会这样?

  闭闭眼,他支着手杖起身,在几步之外捡到那姑娘的蓝布包。

  他揭开布包,随意抽出一本朋子翻看——

  很好。

  连自个儿亲手汇整而成的本子都抛弃。

  在她眼里,他有那么不值得相亲吗?竟连与他共膳都不愿意!

  她对妹妹们就能掏心掏肺、和颜悦色,偏给他难看,大小眼如此之严重,这口气实在难忍!

  宫静川暗暗咬牙切齿,全没察觉自个儿正跟妹妹们争风吃醋。

  脑中一片宁白的夏晓清很庆幸自己被明玉拉着跑掉。

  一出「绮云园」,离宫静川远远的,她僵化的思绪才慢慢解冻。

  明玉拉她至饭厅后,又笑嘻嘻说要折回去救身陷「险境」的澄心,待小姑娘一去,她起身就走,两个在饭厅等着伺候主子用膳的婢子见状面面相觑,却也不知该不该阻她离开。

  幸得宫家替她备上的马车一直停在大门旁,马夫见她出来,以为小姐们的课结束,她这位「西席先生」要回家,自然不疑有他。

  直到上了马车,车轮辘辘滚动,夏晓清终才重重、重重吁出一口气。

  她两手捧脸,手心发烫,脸容亦烫,尤其那方小巧嘴角,简直烫到发麻。

  最后,她指尖轻轻碰上,轻轻摩挲,合睫轻轻喘息……宛如火苗落在野原上,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往外拓开、吞噬;又如静埋于土中的种子乍然蹦出新芽,不顾一切往上蹭……如果那无意间的贴触不仅是贴触,如果它深入了、延长了,将是如何的滋味?

  轰隆——

  耳膜快被自个儿的心音擂破!

  不想了不想了!不能再想!夏晓清,不准再胡思乱想!

  结果回程这一路上,她一动念就拚命摇头,都快把头摇晕,还是没能将那唇与唇相贴的悸动从脑海中拔除。

  但一回到庆阳城,进了自家大门,家中发生的事一下子揪住她心神,原先霸占她思绪的事瞬间被抛到天云外。

  娘又发病了!

  「小姐您总算回来了!快、快——在池园子那儿,又病了、又病了呀!闹得乱七八糟,您快去啊!」—名老仆急得满面通红,跑得气喘吁吁,说得不清不楚。

  夏晓清脸色陡白,拔腿就跑,奔到池园一看,惊得险些厥倒。

  娘亲竟跟嫡母打上了!

  两个年纪相加近百岁的女人打起架,互抓、互揪、互踹、互咬,在地上滚作一团,跟小孩打架没两样,但扬氏正发着病,手劲极大,蛮性一起便紧缠对方不放,很明显是当家主母李氏想退,却无法脱身。

  家里的大爷、二爷不在,一干仆婢站得远远观看,大智傻乎乎愣在一边,只有果儿和李氏的两丫鬟春娟、冬香试图拉开纠缠在地的两人,却不得其门而入,其间两个还被扫倒,差点滚进池里。

  夏晓清赶过去,边唤大智过来帮忙。娘亲狂病一起,力气之大,单靠她一个人根本难以制住。

  混乱。拉扯。叫骂。疼痛。喘息。混乱。混乱。混乱——

  「小姐小心!」果儿尖叫。

  她上半身几是压在娘亲身上,突然左半边脸爆开剧痛,轰得她整个人往后仰。

  扑通——她栽进池里!

  三日后。

  辰时,日阳有些灼人,可知江南已初夏,再不久整片北坡将被蝉鸣霸占。

  一早进城接人的马车终于回来了。

  宫静川双手立在宅门前,目光远放,盯着出现在竹林小道那端的自家马车。

  「爷,货都搬上了,是否现下就走?」安丹过来请示,见主爷似有些心不在焉,再觑见近回的那辆马车……唔,像尊门神杵在大门口,原来想堵人哪,明白明白……他摸摸鼻子,有问装作没问地退到一边纳凉。

  马夫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宫静川定睛一看,认出那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曾替夏晓清驾过马车,就在码头区她当「散财童子」的那一日。

  嗯……有些古怪。

  除首次前来,她身边曾带有一名丫鬟外,之后再访,她都是独自赴约,这次竟又带了人,而且来的还是一名家仆,而非婢子。

  这一方,马车已缓缓在宅门前停下。

  马夫甫摆好踏脚凳,夏晓清已自行撩开帘子下车。

  好晕……夏晓清费劲稳住刚落地的脚步,再深深呼吸吐呐。

  「大智,别乱闯,跟马夫大哥待着,等会儿若肚饿口渴,果儿备了些东西在车内,你拿来吃喝。」交代完,她朝宫家马夫作礼,大概在来时的路上已请人家多关照这个傻大个儿。

  她披着一件薄披风,兜帽罩头,说话时候头一径轻垂,仅露出细润下巴。

  待她举步走上石陡,不禁惊喘了声。

  一堵胸墙横在眼前,银衫墨绣,不需看脸也知对方是谁,那男人像早等在那儿,就等她一头撞上!

  「……宫爷。」她稍退一步,微一福身。

  被吓着了,心律忽促,让原就发胀的额角如遭针刺,有一瞬间夏晓清真想转身回马车上去,请人再送她回夏府。今早出门前还没这样难受,但一路晃过来,晃得她头重脚轻,又晕又闷的,如今……偏又遇上他……

  欸,都已经故意迟些才出门,心想,他不是忙着应酬官府和大商,要不就上「静慈庵」待着,怎么还是和他打上照面……

  「有些迟了,我……我该进去……」她绕过他欲跨门而进,岂知他身形一挪,又生生挡在她面前。

  「有这么冷吗?」宫静川盯着那顶兜帽,又听她说话中气不足,直觉就是怪。

  真觉得冷,但夏晓清仅敷衍地点点头,不想跟他多说。

  他挡,她只好再绕,但尚未绕出一步,假斯文、真恶霸的男人忽地隔着衣斜握住她的腕,另一手陡地拉下她的兜帽。

  她听到抽气声,不是她发出的,也非发自眼前男人,而是站在几步之外的少年小厮。她记得那少年名叫安丹,他瞪圆眼,望着她的眼神满是惊愕与怜悯。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宫爷,请放手。」沉静请求,却一直撇开脸,不想看他眼中也出现怜悯。

  不应该来的,果儿劝她的时候,她早该听……

  为何执意要来?她究竟想些什么?

  掩在层层心思底下、连自己都未及察觉的心绪,她敢坦然以对吗?莫非,她还是希望被瞧见、被同情、被怜惜,像明玉和澄心那样,能被谁毫无条件怜惜……

  越想,心口越是难受,透过迷蒙双眼,她看到停在大门外的另一辆马车,车后帘子大敞,里边装载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阵子上「静慈庵」参拜,听庵里的人说起,说他宫大爷经常让人送去整车、整船的民生物资,而且每回都会添一笔为数不小的香油钱。

  所以……

  「……宫爷是要去『静慈庵』吗?」她嚅唇问出,以为声音够清够明,却不知像似无意义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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