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今儿个是赴谁的小宴?这样才刚下了雪的时节,没花没雪的,赏花赏雪都不成,难不成是聚在一块儿看些干秃秃的枯枝?”
吴轻承接了奴婢奉上的热茶,轻啜了一口,摇了摇头。“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你再也想不到今日的宴是谁主办的,让我到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以前的那些宴,可真是俗气到了极点!也难怪人家说京中繁华,就是一样东西也能玩出个许多花样来,我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吴轻灵打出生就没出过兑州,对于京里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追问:“这是京里有人下来了?这可没听说啊!”
“不就是高辰旭那小子嘛!他之前不是从京城里回来了,这宴也是他办的。”
吴轻灵本来正喝着茶,一听到那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手一颤,那杯子就摔了出去,她还没说话,身边的茶香就惨白着脸连忙跪了下去。
“全是奴婢不好,还请小姐原谅……”
吴轻灵这时候哪里管得了一个小小奴婢,冷冷扫了她一眼,烦躁的朝她挥了挥手,就转头对着哥哥急促的问道:“哥哥可是弄错了?那高辰旭不是落魄了吗,哪里能够办什么小宴?这兑州,不!该说咱爹的辖下,谁不知道那高家大房把二房给赶了出去,别说他了,就是高家二老爷夫妻那日被赶出家门的时候,那是一堆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身上就连一个包袱都没有多得,更别说什么下人钱财了,怎么能办什么小宴?”
吴轻灵心里是恨极了高辰旭的,心里只盼着他过得凄凄惨惨才好,谁想他居然没过得如她想象中的落魄,反而还过得风生水起了。
吴轻承自然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还以为她只是好奇,也就仔细的说了,“哪里能呢!当初高二老爷被赶出家门的时候,那时候就不少人猜过这高二老爷肯定还留有一手,没想到这留手却是放在向来被称为纨裤的高三郎身上。”
他摇摇头,回想着早上的场景和酒菜,只觉得那清冽的酒香似乎还缭绕在嘴里,徘徊不去。
“今儿个去的人,大多也是想着打探虚实的念头去的,却是没想到高三郎能够弄出这样的小宴来,一个温泉庄子,不大,也没有大鱼大肉,就连摆设都看起来寒酸,就偏偏让他弄出了几分雅致来,几个好友进了庄子就让人领去泡了池子,而池子边上摆了好几个雅致的湖绿色坛子,让人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喝着酒,那酒……
让人喝了就再也难以忘怀,不说别的,就是知州的儿子当场就说要包下这酒,让他多多备着,以供他下回赏梅宴里用,有了这样一个招牌,别说那酒不是好酒,就是最差的酒水,高三郎也能够靠着这个卖出好价钱了。”
而他还隐着没说的是,这酒居然还是限量的,高三郎只给那酒起了一个起标价,最后几个公子哥争着把价给往上提,不一会儿,那一小坛酒就上了十两银子。
这哪里是喝酒,还不如说是喝银子了呢!
吴轻灵没想到高辰旭这样的纨裤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手里的帕子都快扭成了麻花,一股气憋在胸口,娇俏的脸上冷得要结成霜了。
除了有些微醺的吴轻承,边上几个贴身丫鬟都瞧见了她不佳的脸色,一个个全都低下头,身子微微发颤,就怕等会儿回了房,又莫名遭了罚。
“他这样把生意又做了起来,做的还是酒水生意,高家大房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死了吗?抢生意都抢到眼皮子底下了,居然还不把人打压死,还让高辰旭活得这般欢快?!吴轻灵心中恶劣的想着。
吴轻承呵呵一笑。“谁知道呢,不过不管高家怎么内斗,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反正这高家是不是还能站得住兑州第一酒商的位置还难说,新开年后,兑州要选出新的贡酒皇商,到时候不管是高三郎那小子,还是高家大房,若是连个位置都站不上,那这高家……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话也不只是他说,身为知府的爹也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没错,虽然爹在说这话的时候,总带着有些奇怪的笑容,但是就他看来,不过是爹感慨着高家内斗之事,别的也没多想。
兄妹俩又扯了些闲话,吴轻承就让跟着的小厮扶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去,独留下吴轻灵一个人在亭子里,脸色阴冷的看着那满池的鱼,然后将刚刚喝茶的杯子狠狠的砸进池子里,让一池子鱼四散奔逃。
“好!很好!高三郎你有好本事,我倒要看看,若是有人横插一脚,你是不是还能在这兑州混下去!”她轻勾唇角,眼底闪过阴沉。
她吴轻灵不是一个大肚的,当初高三郎是怎么耍她的,她就是死了都不会忘记,以前她是不好找他麻烦,后来知道他自家遭了报应,本也想就这么丢过手,只是现在居然知道他过得有滋有味……那就别怪她下黑手找麻烦了!
高辰旭完全不晓得有个姑娘抱着最大的恶意打算找他麻烦,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把那些好酒给卖出好价钱,还有要怎么把古板的小美人给勾得别再见着他就想逃。
他明明长得不差啊,怎么她老是看着他就想逃呢?他看着水盆里倒映着自己的脸,左看看右瞧瞧,都快看出一朵花来了,还是找不着答案。
高母从外头推了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儿子对着水盆猛看的傻样,心里有些酸,又有些怒其不争气,不免脚步声就大了些。
听到脚步声,高辰旭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就看到娘亲一脸不高兴的站在不远处瞅着自己,有些困惑的问道:“娘,怎么这时候来了?这是怎么了?谁让您不高兴了?”
他话虽这么问,也是有些生分了,毕竟之前他让自家舅舅给坑了的事情虽然不能怪到娘亲的头上,但是心中有些别扭却是一定,更别说这些日子他几乎就是泡在酒坊那头,早出晚归的,想要知道她哪里不高兴也没机会。
高母睇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除了你这没用的,还能有谁!”
高辰旭正是努力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娘亲生气,他笑嘻嘻的拉了娘亲坐下,讨好的道:“我这些日子不都好好的吗,又怎么惹您生气了?”
“是,你是好好的!整天绕着朱家那姑娘转,这也是好好的!”高母向来看朱苹儿不顺眼,这时候更是牢骚满腹。“你说说你到底是不是让人迷了魂了,怎么老巴着朱家那姑娘不放?当初你爹说要替你和那姑娘定亲的时候我就不答应,在早个十来年前,那朱家不过就是高家的附庸,也就比下人好上那么一点,就算是早些年那次运酒到京城不小心遇到了山贼,朱富贵为救了你爹让人砍了一刀差点没命,但后来我们也答应放了他一家子出去成了普通百姓,这难道不算报答了?
“更不用说后来他开了酒坊,还闹出了那些个作坊联合压价来让人不买他家的酒,还连手挡住了酿酒的材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咱们家替他摆平的?还有那件差点喝死人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家闺女新酿了什么百果酒,又碰上了那县丞的闺女对其中一种果子过敏,差点闭了过去,不是咱们家在其中帮忙斡旋,朱家上下早都该吃牢饭去了,把这些事情都拿出来说说,当初那一刀的恩情也早该还完了,又何苦拿你的亲事去填补?!”
高母絮絮叨叨的,说来说去就是朱家怎么不配,若不是当年一次和高二老爷一起遇难时对高二老爷有救命之恩,朱家到现在也不可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这些话以前高母不轻易说出口,就只偶尔跟自己的心腹唠叨两句,因为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都不爱听她叨念这些,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憋屈,唯一的儿子又总是跟在那朱苹儿的身边,让她再也受不了的爆发了。
高辰旭无奈的看着她,心里却不这么想。“朱伯之前是咱们高家的大师傅,不管怎么说,跟下人还是不同的,娘以后可别这么说了。”
“我说说又怎么了?”高母不满的扬高声反驳,语气中更显恼怒,“这些年咱们家跟他朱家还不够牵扯不清吗?以前那些事,一恩还一恩,这恩也该了了吧,谁知道后来你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要让你和那姑娘定亲,那家子还三推四不要的,让你爹自个儿说了几次才应了下来,要我说那就是抬举得太过,一家子骨头都轻了,要不就你这样的体面人,连那知府的千金都是倾心的,又怎么配不上一个匠人的女儿?”
高母越说越过火,高辰旭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打断了她的话,“娘,别说了!朱家在我们最为难的时候收留了我们一家,难道这还不是大恩吗?怎么让您三言两语一掰说,这恩不成,反倒成了仇了?”
高母现在最在意的就是寄人篱下这件事,一听他又提了起来,也猛地站起身,冷着脸,厉声斥责道:“好好!我是个恶人,我就是个不知感恩的!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着想?你也不想想,若他们真的是知恩的、忠心的,当初就不该自个儿开酒坊,而是在惹了祸后,就该回了高家,结果等我们一家落魄了,又一副施恩的嘴脸,也就你这个傻子,不知道吃了人多少的迷魂药,帮着人做牛做马,还整天欢欢喜喜的。”
“娘,我们做人可得摸着良心说话,当日朱家酒坊那事儿,本来就是有人故意陷害,高家帮助旧人一把,是出于情理道义,但如今朱家挺着大伯他们的压力,还收留了我们,那就是对我们有恩,我……该死!”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门边多了一道人影,定睛一看,朱苹儿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再见到他望过来的视线后,连忙转身就跑,让他也顾不得自己正在说的话,起身追了出去。
高母看着儿子追了出去,脸色又黑了一层,低声骂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教养,居然学着偷听人说话!”
她骂了几句,最后还是不甘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心里头却下了决定,这朱家是再也住不得了,不管怎么说,搬出去是最重要的事儿,再来就是得赶紧再替三儿找桩顶顶好的婚事,让他收了心,别再跟朱苹儿搅和在一起才是。
高辰旭手长脚快,朱苹儿人才刚跑进隔壁的酒坊,就已经让他迎头追上。
“你听我解释!”
朱苹儿停下脚步,平静的回望着他。“其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齐大非偶,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不管朱家再怎么改换门庭,对于高夫人来说,他们一家子不过就是高家脱离出来的下人,或许对她来说,什么恩、什么义,那都是应当的,要说她错,其实也没有,只是朱苹儿心里的不舒服却是一定的。
只是这样的不舒服却也没有让她蒙了眼,看不清楚现实。
现实就是他即使目前短暂的落魄了,却依然是高家三郎,拥有他可以自豪的资本,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他领着那些老师傅开的新酒坊生意越来越好,脱去了曾经的那些纨裤性子,少了浪荡举止,这样一个玉面少年郎,不知道争得多少闺阁回头相看。
他变得更好了,甚至有机会走回以前不小心落下的神坛上,而她却还是那个朱苹儿,那个只适合在酿酒屋子里,围绕着酒曲的普通姑娘。
高辰旭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所想,但是她太过单纯,看着她的眼里逐渐加深的疏离,他也能够猜到她这是想和他扯开了距离,最后可能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这怎么可以!他都还没来得及把人给求回来,怎么能够让她再次从他身边逃开,还把心给关上,不让他进去?!
“什么叫做没什么好解释的!”高辰旭这些日子以来,是变得好说话了些,却不代表他一直以来的牛性子就这么改了。
看她摆明不想说话的模样,他把大门一关,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互瞪,他不说话,她也坚持沉默,一时之间,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比耐性这件事情,高辰旭就从来没有赢过朱苹儿,很快的就落了下风,首先开了口,“我娘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把自家娘亲说的那些话给圆过去。
“我知道,我不介意。”朱苹儿眉眼淡淡,云淡风轻的回着。
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全身都充满了无力感,只是看着她这副模样,他既是生气又觉得无奈。
无奈的是,她的没有情绪让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恼的是,他总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才不放在心上。
高辰旭还想要说些什么,朱苹儿难得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三少爷,就这样吧,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也该为以后好好打算了,新酒坊的生意我就不掺和了,那些酒就算是你跟我家酒坊进的货吧,至于接下来那些酒,就当你是跟我买方子就行。”
高辰旭看着她一字一句把两人之间的连系扯得分明,他不满的沉下脸来。“朱苹儿,你要把我们算得那么清楚吗?”
她看着他,月光下的面孔其实是有些朦胧的,酒坊门上挂了一盏红亮亮的灯笼随风摇曳,也让他的面容明明灭灭,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她的手指在衣袖里动了动,最后还是握紧了拳,压下心中点点的酸涩后,淡淡说道:“三少爷,其实我们早该如此,不是吗?”
就这么清清楚楚,不参杂任何的情感纠葛,才是对彼此都好的。
就像是过去的年少时光,青梅年华都是一场雪,等日头一出来,雪也随着光热慢慢融解在彼此的人生里。
高辰旭瞪着她,再也没说话,直到看着她半分愧疚也没有的直直回视着他,他才咬牙切齿的道:“好!真是好得很!你要个清清楚楚,那我就给你!就都给你朱苹儿,合该我高辰旭上辈子欠你的!”
他气得转身就走,踩出一地的雪花纷飞,将大门摔得震天价响,门上的灯笼也被震得左右摇晃。
他走了,第一次再也不回头。
若他曾回头看上一眼,就会看见朱苹儿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再也见不着他为止。
灯笼缓缓平静下来,只偶尔随着冷风轻晃,明明灭灭的灯光染得她的肌肤添了几分暖意,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原来看着一个人走开,竟会这么冷。
那是种打从骨子里漫出的寒,让人心里憋塞得慌,却又说不出口。
对于这个男人的存在,她始终不知道那是一种爱情还是一种习惯的陪伴,但是她很清楚,看着他离开,她的心是一片空落落的茫然,明明眼眶酸涩,却怎么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