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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单人床 第5章(2)

  不是因为眼泪,而是腹部疼痛。这种感觉跟生理痛很像,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赶快回家躺着休息,让肚子里陪着她奔波忙碌的宝宝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当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尤其当早晨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静走动时,她根本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头,过来温柔地探了探她的额。“你有点发烧,一直翻来翻去。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顾自己的虚弱与无力,沙哑着嗓音问。

  耿于介手上拿着几件衣服,床边,还有一个小型的登机箱正摊开着。

  “要去开神外的一个医学年会,在英国。我上个礼拜跟你提过,忘了吗?”他仔细盯着她。“小茹,你脸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帮你挂邱医师的诊,你早上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涂茹几乎连举起手都没力气,但她还是抓住耿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开会?我──”

  “没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坏了,去看一下邱医师,然后好好休息几天,我下礼拜就回来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我真的该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来,她的眼眶红了。“我不要你去开会!我不要自己去看邱医师!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耿于介微微皱眉。涂茹不是会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绪真的相当不稳定,很反常。

  “小茹,乖,别闹脾气。等我出国开会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放开,起身去找手机。先联络好妇产科的同事之后,再打电话给弟弟于怀,请他陪涂茹去检查。

  “她今天状况不太好,大概是累着了,麻烦你。”

  美丽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又如此体贴细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泪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耿于介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他必须出发去赶飞机。当他儒雅的身影一离去,涂茹埋进枕头间,痛哭了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阳光都从厚厚蕾丝窗帘透过来了,她头开始一阵一阵发涨、发疼时,才昏沉沉地翻身,泪眼迷蒙地盯着天花板细致美丽的浮雕。

  瞪了好一会,眼睛都酸得睁不开了,只好闭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没有力气,很难受。

  然而难受是一回事,心情烂是一回事,她还是得起床。蹒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镜中看见一个眼泡肿、脸肿、唇色青白、披头散发的女人。在白色与金色作为布置主色的华丽浴室里,显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毕,涂茹正准备换衣服时,才转身走进更衣间,却突然发现,灿烂晶莹的更衣镜中,映出雪白长毛地毯,上面,有鲜艳的红花。

  一朵一朵怒放着,一路,跟着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宝宝没有留住。他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耿于介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他从机场直奔医院,一向从容优雅的耿于介医师,破天荒第一遭,显露慌张的神色。

  脚步急促,连跟同事打招呼都没工夫,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涂茹正在休息。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整个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颜色抹去了,小小的脸蛋是惨白的,白到几乎透明。

  床边椅子上有个陌生人,戴着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阅杂志。

  骤然一看,耿于介内心冒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有点愤怒、有点惊疑,又酸又辣──总而言之,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情绪。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动手痛揍陌生人的冲动。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毫不客气地问。

  那人抬头,一双带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过了好几秒,耿于介才想起,这是涂茹的高中同学,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仪。

  “你又是谁?”曹文仪也很不客气地反问。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进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医师了。我倒想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还让她流产时一个人进手术房?”曹文仪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锐,刺进耿于介已经流着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没有涂茹流得多。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被他们的声音扰醒,只是睁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狱般的疼痛、手术台的冰冷触感中,她一直呼唤的人。然而她还是必须一个人捱过这一切、这可怕的四天。

  有一个部分的自己,已经随着无缘的宝宝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茹。”他发现她醒了,来到床前,弯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你、你辛苦了……”

  “她当然辛苦。怀孕、流产、失血过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捡现成的,等着当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这人能不能闭嘴呢?能不能出去?给他们夫妻一点安静的独处时间,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医生架子就这么大?”曹文仪冷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职业再高贵、家里再有钱都一样,自私傲慢,不负责任!”

  说真的,耿于介已经认真在考虑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了;心情已经恶劣到谷底,实在不需要一个多嘴婆在旁边煽风点火。

  涂茹虚弱地打断:“文仪,不要这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仪举起双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视中做投降状。“我不讲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说完,根本没与耿于介打招呼,就迳自出去了。

  病房内落回静默。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她的手却一直冰凉,也毫无力气,根本没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她哽咽了。“我没有好好保护宝宝,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这样说。”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对孱弱的妻子时,刚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必须先放在一旁,他要坚强,要当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温柔的解释与安抚并没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实上,涂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样,在室内、在他耳边盘旋着,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来她体力实在不支,又带着眼泪昏睡过去。耿于介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渐渐笼罩、由窗外蔓延进来的暮色。

  耿于介确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住院那几天,曹文仪日日来报到,从不给耿于介好脸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们各忙各的,眼中都没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换成以往,依着涂茹的个性,应该是会从中缓颊安抚,试图让气氛好一点的;但是,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涂茹变得更安静了。她好像缩到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面,把其他人都隔离在外,无法接近。

  别人也就罢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耿于介的烦躁与日俱增,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对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国赶来探望的项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宝宝没了,全都是她的错似的。任耿于介怎么开导、劝解都没用。

  当涂茹的母亲来探望的时候,耿于介才有点了解是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现便哭天抢地,直斥女儿的不小心,骂她不懂事,不会照顾自己……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涂茹的错,害她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样没了。

  如此戏剧化的母亲,怎会养育出这么温婉似水、清灵秀气的女儿?耿于介始终没有办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宝宝,又会是怎样的个性?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领胸口。

  如果连他都这样了,与之骨肉相连的涂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无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骂的戏码实在太夸张,严重考验着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着,陪涂茹坐在床沿,温暖大掌紧紧握着她始终冰冷的小手,给她力量。

  是她主动抽出了手,轻轻推着他,在他身旁细声说:“你不用陪我听这些,妈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你先走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这是谎话。他的手机、呼叫器、院内广播都已经狂响过一轮。小姐、实习医师都到病房来探头探脑过,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开,可是,他怎样也没办法提起脚步离去。

  “真的没有关系。”涂茹很坚持,给他一个勉强的、苍白的微笑。“妈哭完之后就没事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的外孙啊,呜呜呜……”夸张的哽咽感叹中还夹杂擤鼻涕的杂音,令人精神紧绷。他真的要把涂茹一个人留下吗?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怎么安抚她。”涂茹还是那样细声说着,中气不足的她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快去,病人还在等你。”

  耿于介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离去。病人不会因为医生生病而体谅一下,当然更不会因为医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肿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看医生,那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呢?拿个镜子照照,就算是看了医生?

  他出了病房,穿过走廊时,正好遇上不受欢迎的曹文仪迎面而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饮料。

  “又要走了?开刀?”一见他要出门,曹文仪撇了撇嘴,冷笑数声。“再见,耿大医师。希望你照顾病人比照顾老婆要高明一点。”

  耿于介面对她不请自来的态度、她显而易见的挑衅、酸言冷语,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下他脚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高大的身材伫立当场,有一种极少见的威严与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仪有些流气地对他抬抬下巴。“来啊,我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

  他其实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就差一点点,这段期间以来累积的怒气与郁闷都可以痛快发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她总是柔柔地对他说:“别生文仪的气,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顾我。”

  一想起涂茹,整颗心都软了,又酸又柔,根本没办法继续愤怒下去。

  无论眼前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恶劣,但,和他一样,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涂茹。

  所以耿于介还是忍住了。本来紧握的拳,松开了。

  “不打了?也对,你们外科医师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轻易受伤。”曹文仪讽刺地笑笑。“还不赶快走?你伟大的医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吗?”

  耿于介不再多说。掉头,大踏步离开。

  等他一下吧,等他开完这台刀,处理完新院区征人和行政上的琐事,就会有时间一点了,到时一定要陪在涂茹身边,要哄得她重展欢颜,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养得胖一点、壮一点之后,再一起努力,会有另一个宝宝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为什么那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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