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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凤令 第8章(1)

  人们说,那日,在火红的刺桐花林里,凤炽与柳鸣儿拜了天地,互许了终生,几个孩子信誓旦旦说那是他们亲眼所见,半点不假。

  起初,人们是不信的,毕竟凤炽是“凤岛”的当家,主宰南海的霸主,岂有可能儿戏般地与一名少女拜天地呢?不过,他们后来听说,几名凤家的元老追问过他们的主人,他却只是扬唇笑笑,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而让他们终于确认的理由,是柳鸣儿以编捻的皮革绳子,串戴起来的凤纹扳指,那原本是凤炽一直随身配戴着,如今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在凤炽的心里,在凤家的地位,都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从那天之后,原本在凤家还有人存着心,以为洛紫绶迟早会回来与凤炽完婚,也都只能接受事实,知道柳鸣儿才会是“迟早”进凤家门的主母,所以,就算再怕她与两只大老虎,也必须尽力讨好伺候。

  但凤炽知道柳鸣儿的性子,人们自以为是讨好,可是,她很讨厌被缠、被烦腻,谁是真心,谁又是奉承,她总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不给人留余地。

  所以,她才总是不讨人喜欢吧!

  此刻,在“凤鸣院”的议事厅里,几名主事的部属与船把头都齐集一堂,其中,也包括了“官二爷”凤官,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凤家的船队才与南方三佛齐国,以陈祖义为首的海盗打过一场硬仗,因为当地水多地少,人们习于水战,所以凤家这仗赢得辛苦,而带领之人就是凤官。

  这次,凤炽派凤官迎战,其一是为了看他的本事,其二是想要告诉他,凤家的朱色旗可以遍行天下,在背后有多少凤家的弟兄在卖命,那朱红的颜色,是弟兄们所流的鲜血所染上去,他凤官若要率众,就要先能服人。

  “辛苦了。”凤炽静悠地坐在首位,翻看着凤官刚才递上的求和书,上头有陈祖义亲手所押的手印,“果然不出所料,陈祖义这些海贼头目都是从中土逃去三佛齐国的罪犯,瞧这一手汉字,写得还真是一点都没生疏呢!”

  “炎爷,俺弄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将陈祖义这些海贼一网打尽?他们这次出手打劫咱们的船只,难保不会再犯。”朱洪是个满脸粗胡子,嗓门大,块头也大的北方汉子,不过却比谁都更习惯南方海上的生活。

  “一网打尽?”凤炽失笑,眼神内敛地瞅着朱洪,“如今北有倭寇,沿海有红毛鬼子虎视眈眈,更别说有无数个像陈祖义这样的海贼头目,流布在广大南海的岛屿上,若要一网打尽,咱们要花多少代价?还做不做生意?不,我不想把这些人统统都打垮,有他们存在,这天下便不能没有凤家,而咱们也能讨到更多好处,更何况,这乱象是前朝末年战乱所留下的遗害,我没必要去替朝廷摆平这乱子,只要那些盗寇够聪明,别把脑筋动到凤家头上即可。”

  “俺……俺明白了。”朱洪明显的一顿,一旁明白他是个粗汉子,哪可能懂得如此深奥道理的同僚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这时,凤官站上前一步,适时开口道:“那全老爷子那方面呢?他要求与炎爷见面,你打算如何回复?”

  说陈祖义这些海盗全是中土流亡的罪犯倒也不尽然,其中有几个海盗头子,他们的父祖辈都是同一个海盗集团,只是在三十多年前,率领他们横行于海上的男人死去之后,这些人便分崩离析,各自占地为王,却因为常常互争地盘,消耗了不少实力和人手。

  而全老爷子则是那帮海贼唯一存活至今日的老人,说话颇有份量,陈祖义这些后辈即便不服他,也都要给几分敬重,但老爷子常说这些后辈的越来越不知分寸,往往不只是越货抢劫,甚至于是胡乱杀人,不若他们这些前辈当年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风骨。

  “老爷子想见我,是因为我与他所认识的一个男人很像吗?”凤炽敛眸微笑,把手里的求和书搁至到一旁桌案上,“我就见见他,这位老爷子说的话很令我感兴趣,我想知道,我的外貌与行事,还有对大海了若指掌,究竟与他所说的那个男人多相像!传话回去,看在他年事已大的份上,就约在‘万年港’见面,我会去见他。”

  “是。”众人异口同声。

  在众人告退之后,凤炽一个人留在议事厅,翻看着求和书与对方答应的赔偿条件内容,这时,古总管带人进来,给主子端来刚泡好的龙井春茶,以及几样细巧的点心。

  “鸣儿在做什么?”凤炽转头问向古总管,随口问上一句。

  古总管给主子斟了杯春茶递上,“回炎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一大堆鸽子,鸣儿姑娘在院子里给鸽子玩点兵,要我们谁也不许偷看,一会儿她要表演给炎爷观赏。”

  “嗯。”凤炽颔首,知道那群鸽子应该是她用鸟语唤来的,他接过茶水浅饮了两口,又交还给古总管。

  一直以来,在她的身边,除了两只大老虎以外,就只有孩子和动物,她说除他与她爹,以及秦震之外,她不喜欢跟大人在一起,每次瞧见她,不是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就是笑得好虚伪,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喊着“鸣儿姑娘”东“鸣儿姑娘”西的,然后三两句就提“炎爷”真是疼爱她,她真是“好福气呀好福气”,好像除了这些话之外,他们没别的可说了!

  每次看她比手划脚,把外人跟她说的话和做的事照实表现出来时,他总忍不住大笑,问她到底有没有那么夸张?!

  通常在这时候她就会瞪他,气他竟然不相信她!

  若说,他与鸣儿已经是夫妻也不为过,毕竟,他们不只有夫妻之实,也有天地为鉴,如今就只欠缺一个正当的名义。

  而他已经决定,等他从“万年港”回来之后,就会让一切尘埃落定。

  这时,议事厅外传来一阵骚动声,古总管见主子的脸色一沉,赶紧出去制止外头那些不知好歹的崽子,但是才出去不到一会儿功夫,就折了回来,脸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复杂。

  “怎么回事?”凤炽沉声问,他一向不喜欢手底下做事的人大惊小怪。

  “紫绶小姐带着婢女妩娘回来,还带了不少家私,说是要回来住了。”若是在更早些时候,古总管兴许会替主子高兴,毕竟洛家的小姐是凤家名正言顺的“待年”,早些回来,也好早些与主子成亲。

  但眼下不同以往,如今任是谁都看得出来,柳鸣儿才会是日后凤家迎进家门的主母,她这位“待年”此时回来,岂不是徒增麻烦而已吗?

  “紫绶?”凤炽的眸光在瞬间冷敛,就在这时,洛紫绶已经带了人进来,跟在她后面的洛家厮仆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拦住她。

  “炎爷,我回来了。”洛紫绶朝他福了福身,脸上笑意盈盈。

  凤炽以眼神示意古总管把一旁的奴仆们都带出去,直至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站在一旁低头静默的妩娘。

  “为什么回来?这与我们的约定不符。”他冷冷地说。

  一直以来,对于她这位“待年”,他称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或者该说,她从一开始就太过安分守己,也不知道是自己掂量不会被他所喜爱,又或者是害怕他冷血的性格,多年来不曾主动亲近过他,可是,却又偏偏让他看出来,她一切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洛家、为了自己在盘算。

  只能说,他欣赏她的聪明与安分,但是,他却无法喜爱她,自从柳鸣儿出现之后,他与这位“待年”之间的感情,就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再更进一步。

  而洛紫绶也很有自知之明,在她为了母病,要离开“凤鸣院”之前,她做了一件生平最大胆的事——找他谈从此离开凤家的条件。

  她说即便他履行了婚约,与她成亲,她洛紫绶只怕会是这天底下最受冷落的妻子,而她不愿意就此葬送一生,所以她愿意离开凤家,可是,她希望可以得到他这位“南海霸主”的支持,让她可以回去洛家争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从今以后洛家的生意,可以得到凤家的奥援。

  虽然,她的举动看起来,像是主动抛弃了他,但凤炽非但不怒,反倒对她多了几分欣赏,同时也如释重负,所以他很干脆地答应了她,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暗地里给她不少帮忙,眼看着她就要得到的东西唾手可得,没想到她竟然在这时候说要回来凤家?!

  “约定?什么约定?当年,老夫人是让我来嫁给你当凤家的儿媳,我们之间有婚约,这才是真正的约定吧!”洛紫绶吟吟浅笑。

  一瞬间,凤炽的眸光冰冷到了极点,“对你,我或许有几分亏欠,但是,如果你想在这个时候毁约,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真可怕。”她一副被吓坏的模样,却一看就知道就装出来的,“世人说得对,凤氏当家除了柳鸣儿之外,对任何人都是铁石心肠,我不懂,她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把你们男人们耍得团团转呢?”

  “紫绶,当心言多必失。”凤炽冷冷地说,却不似忠告,倒像是警醒。

  “多谢炎爷的忠告,真希望鸣儿妹妹哪天也能有幸见识你脸上这表情,我希望她最好可以看见,毕竟那才是真正的你啊!”

  “下去。”他沉冷喝道,不想再多见她一眼。

  这时,古总管在外头听见主子怒嗓,连忙带人进来把洛紫绶请出去,她只是笑笑没有反抗,回头想牵起妩娘的手,却被妩娘给急急地闪开,但她立刻再一把捉住,紧得不让妩娘做任何抵抗,才徐徐露出微笑,跟随着古总管的带领,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关锁塔,登高而望远。

  柳鸣儿在凤炽的牵扶之下,上了塔的最顶端,放眼望去,是广大的“刺桐城”,以及一望无际的碧海,而在那海面上,有无数的船舶正在穿梭出入,一张张大帆,是碧海之中最鲜明的点缀。

  “凤炽!凤炽!凤炽!”柳鸣儿转身笑着抱住凤炽,这时,白银和黄金也正好从塔内走出来,它们透过石栏的窗洞看见远方的大海,也是一愣。

  “你这是做什么?”凤炽捧住她的小脸,俯首笑吻了下她的唇。

  “我喜欢这地方,以后你天天陪我来这里。”

  “你以为我有那闲功夫吗?”他挑起眉梢,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听他摆明就是拒绝,柳鸣儿皱了皱鼻尖,“算了,你不陪我没关系,有黄金白银陪我,而且,除了它们,我一定还会找到伴的。”

  说完,她哼哼了两声,转身走开,但还不到两步远,就被他大掌一把给拉了回去,“你要找谁?”

  “不关凤炽的事。”她朝他吐了吐嫩舌,握着石扶栏,即尽可能地探出头去,仿佛这么做可以把壮阔的景色看得更加清楚仔细。

  凤炽从身后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就怕她真的一不留神就翻跌出来,俯首在她的耳畔低语道:“今天带来你出来散心,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后天一早,我会带着船队出一趟远门,等我回来以后……”

  “我也要去!”她急忙忙地转身,“我也要跟你去!凤炽,你让我跟你去,让我跟你去啦!”

  她紧捉住他的袍襟,话才说没几句,已经红了眼眶。

  “鸣儿。”他没辙地低唤了声,在他的心里一直很纳闷,鸣儿不是不能离开他半步,但她很讨厌送他带船队出远门,“不行,这趟去‘万年港’不纯粹是为了做生意,那里离海贼的巢穴很近,要是出了事,我怕你会有危险。”

  还记得第一次,他告诉她说会离开几天,要回“凤岛”视察新船修造的进度,她听着时没有太大反应,却在那天送他的船离开时,脸色惨白得吓人,船只才刚离岸,她已经转过身,背着人群快步地走开。

  当下,他察觉不太对劲,立刻让船驶回岸边,追上了她的脚步,当他一把将她扳过身来,就看见她惨白如纸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身子不停地颤抖。

  凤炽,你走,可是鸣儿不要看,鸣儿觉得很可怕,看着你搭着船离开,我心里觉得很害怕……

  自始至终,她说不出自己害怕的原因,不过,从那次之后,他就不让她送船,虽说也不是特意为了她,但这两年他比以前都更常居住在“刺桐”,回“凤岛”的次数少得可怜。

  “既然会有危险,我也不要你去!”她紧捉着他的襟领,将脸蛋埋进他的胸膛,“我怕你不会回来,我怕……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对一个即将出航远行的人说这话,不怕触他楣头吗?”凤炽勾起一边唇畔,敛眸瞅着她的头顶,露出苦笑,浑厚的嗓音严肃地压沉了语调,“不准说这种晦气的话,听见了吗?我一定回来。”

  “嗯。”她咬着唇,含着泪光点头,“一定回来。”

  “一定。”他给予她允诺,笑着将她抱进怀里,一阵从大海吹来的风卷拂而过,让他不自觉地将收紧臂膀的力道,就怕她被风给吹跑……


  后来,柳鸣儿才听说,原来“关锁塔”又名“姑嫂塔”,听说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姑嫂天天来这里等盼着她们出海的夫君,因此而得名。

  不过,柳鸣儿觉得现在的“关锁塔”应该要改叫“鸣儿塔”,因为,现在天天来这塔上等人的,是她,而不是那对死掉上百年的姑嫂。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知怎地,她好怕会等不到凤炽回来。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像现在一样等待过某个人,而在那遥远的过去,那人一去,不曾再回来。

  “白银,你说,凤炽还要几天才会回来?”她蹲下身子,与白银和黄金蹲坐的视线齐等,从石洞窗口透看出去,不过她话才问完,就见白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哈欠打完,就把一大颗虎脑袋搁在石洞的扶靠上,漂亮的蓝眼直视塔外的天与海,摆明了就是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白银!”她不死心再唤,只见白银蓝眸游似地瞟开,拒答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柳鸣儿对它哼了声,转而投入黄金的怀抱,“黄金,白银不喜欢我了!你一定不可以学它,知道吗?”

  说完,她故意回头对大白虎哼了两声,只见它挪了下脑袋,那对蓝眸子游了回来,无奈地喟了口气,颇有不跟她这无知小儿一般见识的气度。

  这时,黄金忽然挣开小主子的紧抱,优雅地站了起身,优雅地走到白银身旁,就在柳鸣儿和白银都还反应不过来之时,黄黑相间的长虎尾朝着白银的背狠甩了下,然后再度优雅地走回小主子身边,以鼻子轻蹭她的脸颊,轻咧的虎嘴仿佛扬着笑,告诉小主子自个儿给她报了仇。

  “呜……”白银闷吼了声,一动也没动,表情有点生气,却只能很委屈地吞忍下来,一副“我堂堂男子汉,不屑跟你们两个小女子计较”的样子。

  “我就知道,还是黄金最爱我。”柳鸣儿抱住美丽的黄色雌虎,绝美的脸蛋漾着灿烂的笑意,相惇的眸光透过石洞,看见那一片天海相连的碧色。

  以前,她只知道“刺桐”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大港,从未深思过这名号所代表的意义,直至这几日,在塔顶上看着海面,每一天,至少可以见到上千艘的大船出入这个港岸,才知道原来第一大港的封号其来有自。

  而她的凤炽统领着这片海洋!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终于有点知道,为什么人们一提起“炎爷”,总要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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