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样正常的过,丝毫没有把某人的告白当一回事。
两人的关系,前所未有的降到冰点。惜珺忙,硕彦更忙。博士班的日子就是研究和论文,偶尔为了赚一点外快,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总之,苦不堪言。
她没问,他也就懒得再提了,反正她就是认定他是一个幼稚鬼,向来没什么执著的事情。
反正这世界就是不停的改变,汰旧换新,追求进步。所以他每天才会为了研究而几乎把实验室当家。
至于那女人要怎么看他,也无所谓了;反正,他就是一个幼稚鬼,年纪永远及不上她是事实,罢了。
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其实,他又偏偏执著某些事情,很无聊的一些事。
他,只喜欢第一个。
萱萱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生,所以,他会一直很喜欢她,就算萱萱已走了,在他心里还是留有一个位置,萱萱是他永远的怀念。
不是第一个喜欢的,也就是没那么喜欢;但他向来不执著,第二喜欢的,就不那么挑了,顺眼就好。反正不是第一个喜欢,那就是不那么喜欢,顺眼就好,这是他不执著的地方,所以大学时期过了一段满荒唐的日子。
问题来了。他有“第一个”的癖好……萱萱走了之后,惜珺姐是他第一个动心的女人。也就是说,他“第一个”最喜欢的女人走了,离开这世界,而来取代“第一个”这个位置的人出现了,变成继“第一个”出现后的“第一个”。
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既然有第一个喜欢,就不可能出现第二个,除非这个“第一个”又再度离开他,他才可能再度尝试第二个喜欢。
他这种挑选性的执著,执著在第一眼、第一个感觉、第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第一是最初,最无瑕,最需要被保护,所以,他有第一个的偏好。
日子又回复到刚开始和惜珺姐同住时的感觉,两人常常碰不到面,也许是故意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超级忙。
忙到固定一个礼拜七天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忙到回家时中油又涨价了他都不知道……当初真的不应该批评王博仕是书呆子。
如果他后悔做过什么决定,那大概就是念博士班吧。如果之后出来是教一群比他还幼稚的大学生,那他肯定受不了。
通常,胖的人是不会再忍受和比自己胖的人交往,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既然他这么幼稚了,就不会想去教一群比自己幼稚的大学生。
回到家还不得休息,他赶写外面接的案子的驱动程式,有一个bug搞了他一个晚上,重复测试,还是不得要领。
走到阳台,抽根烟。
刚入学,就被新的老板操得要死,压力大到他想哭天,然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伯同学拿了根烟对他说:“抽一根会比较好。”
然后他就真的染上了烟瘾。之后,只要他一心烦,就会拿起一根烟,还作贼心虚的四处张望,就怕被惜珺姐发现。
已经被当成一个幼稚鬼了,再加上一个不爱惜身体的罪名,他实在很不想担,虽然对她已呈现放弃状态,但还是该死的在乎。
没办法,他有第一个的癖好。
这么样的执著,很可笑。
点上一根烟,舒爽的抽一口,满脑子都在想,刚刚的程式到底哪里出错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修硕彦一惊,差点烫到自己的手,结结巴巴的。“姐姐……”每次只要面对她,他不是变成幼稚鬼,就是畏畏缩缩、智能不足。
“抽烟对身体不好,你知道吗?”她倚在阳台门边,而硕彦背对著她,始终不敢看她的表情。
自从他放弃,也就是说,他不再企图想改变自己在惜珺姐心目中的形象,幼稚就幼稚吧,他已懒得再努力了。
却发现,原来他是太在乎惜珺姐的想法和观点了,所以一切都显得很不自然;太刻意的情况下,把他的性格显现得有棱有角,就像个小伙子,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事情都放大处理,刻意强调自己的改变,所以显得更幼稚。
“姐姐,我都二十五、六岁了。”
“也对。少抽一点,对身体不好。”她低沉的嗓音在静夜里有一种催眠的作用,让他好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和她站在一起,不做任何事。
“我想,我要跟你道歉。”
“道歉?”他仍是背对著她,嘴里仍在吞云吐雾,不宜面对惜珺姐。
而且他才刚吸一口,捻熄多浪费。
“对呀。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你的姐姐,但我老是用自以为是的态度教训你,是我不对。硕彦,其实你帮助我很多,我个性上比以前开朗,是你的功劳;甚至我走出失恋的痛苦,也是你帮我的。我很谢谢你。”吵完架后,她总觉得硕彦一定会先来低头,确实后来硕彦也真的向她道歉了。
只是两人的感觉不像以前了。她知道硕彦真的很忙,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拚命的想证明什么,很可笑,很幼稚,但也很可爱。
她错了,错在她可以面对咨商的人任何无理的情绪,也可以理解他们的感受,替他们分析、解愁、规画。
她用高标准来规范硕彦。她可以对任何人的情绪感到理解,甚至尝试感受他们的感受,却用她习惯的生活态度、思维来对待硕彦;而这个人,是称她为姐姐、好朋友的人,她却没有用最软柔的一颗心来对待他。
这样并不公平。可以的话,她很希望回到以前那种情谊,什么都能说,打打闹闹,甚至互相揶揄,那样的日子,很快乐。
修硕彦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样的道歉,他不知该要有什么样的反应。惜珺姐跟他道歉,意思是,他没那么幼稚,纯粹只是她个人龟毛、爱挑剔喽?
但那又怎样?他在意的,不过就是在她心里,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罢了。多得到一个道歉,他不会比较爽快,只有更加五味杂陈。
“姐姐,我上次说的,是真的。”他吸了五口,然后把抽掉半截的烟捻熄,却还是不敢正面看惜珺姐。
上次乱告白一通,好像是来闹的,既然他放弃了,那就好好说一下,表达心意不是为了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而是,告诉对方,有人这么喜欢你,收到心意就好。
就像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信,但对方不见得收得到;但管他的,他有寄就好。虽然他放弃了,不代表他不继续喜欢。
“什么真的?”一头雾水。
“我是说,我上次说我喜欢你,是真的。”一口气说出来。
“嗄?”真的?!
“你的反应是……”
“受宠若惊。”她缜密的思虑像网路连结一样,终于悟出硕彦一连串奇怪的举动,原来是这样呀。
她靠在门边,就这样让他背对著她。这样也好,她也比较好说出口。硕彦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必须要好好说清楚;她好珍惜这个朋友,必须要好好处理,日后心里才能免于疙瘩。
“硕彦,我听到你这样说,一开始真的以为你在开我玩笑;对于这点,我很抱歉。但是听到你说喜欢我,我真的感到很荣幸,谢谢你的厚爱。我觉得很高兴,你一直是个优秀的男孩,各方面都很出色,老实讲,如果我跟你一样大,我会感到非常的高兴,但是,我是萱萱的姐姐,还是你从小到大叫姐姐的人。”
惜珺又继续说:“我不晓得你怎么会有这种错觉。硕彦,去找个女孩来爱吧,但那女孩至少要跟萱萱一样善良贴心,不然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她的口气有一点戏谑,却可以感觉得到她的认真。
“至于我,我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任何人。萱萱小的时候就很有远见,她说她长大结婚要带我一起嫁到夫家,她怕我孤单……有些人就是注定要孤单,我就是那样的人。”她露出一抹苦笑,看了看他,又说:“你呀,大概是喜欢上我帮你做一些小事,就感激的以为喜欢上我。谢谢你如此的回报,我心领了,我们之间确实是相处和谐,但你不要错把喜欢当作爱,那不是爱情。”
惜珺姐几乎是用开导的口气跟他讲话。她向来懒得开口,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她长篇大篇,居然是开导他……
是这样的吗?他错把喜欢当作爱?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分析他的感情?他难道会不清楚自己吗?
她不会了解的。但他放弃了,却持续的喜欢,喜欢一个人,惜珺姐。
***
她和硕彦的关系变得很模糊。明与亮之间,是忽明忽灭的。硕彦一样很关心她,她也依然习惯照顾硕彦,但从前友好的关系已不复在了;任何友情中若参杂了一些别的情愫,就不会再纯粹,也难以自在的友好相处。
两人变得有一些陌生,也有一些疏离;虽然日子一样在过,但仍可以感觉到一切都不同了。
问题出在她身上。从小,她就跟别人不一样。绍衡说过,她身上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别人对她的关心。爸爸妈妈剩她一个女儿了,焦点变得只放在她身上,她却只感到透不过气。
她习惯置身事外,用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一切;只要她在局外,她就会感到安心又自信;她向来对一切都很疏离,像一座孤独的冰岛,独善其身。
她用最快的速度遗忘丧妹之痛,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冷眼旁观一切的惜珺,妈妈口中的──冷血。
她有好多好多的愁放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二十岁那年,她吞了二十颗安眠药,床旁边摆著惜萱的照片。不想再孤单了,这世上,只有惜萱了解她呀。
爸妈出远门了,她记得。她睡了三天三夜,没有死。
妈妈回来了,叫她起来吃饭,她没有开门,扯了个谎说明天一大早要和同学去旅行,要早点睡。她起来时胃痛得让她站不起来,腹部的绞痛让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像被洗衣机搅了一回,半夜自己冷静的坐计程车去挂急诊,洗胃……
病床边,是一个得了罕见疾病的小妹妹,正在和死神搏斗中;而自己则是吃安眠药洗胃,很讽刺的场景。
记得,隔一天,就是萱萱的忌日。那天她撑著赢弱的身躯想赶回台北看惜萱。四月天,竟刮起大台风,她独坐在病房中,看著外面的狂风暴雨,想著萱萱,想著这是不是意味著什么;也想著以前的点点滴滴,然后,她懂了,也想到了──
要好好活著。也许她的人生不会多精采,也不会多丰富。她想到当初萱萱在病床前告诉她,等她好了,要好好努力,努力写小说,努力念书,也要好好的锻练身体。那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会从此天人永隔。萱萱说,生病好麻烦,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嘱咐她要帮她喂鱼;然后,突然的,萱萱就走了,一家人都乱了,等她发现的时候,萱萱最珍爱的孔雀鱼也死光了。
之后她再养孔雀鱼总是养不活,总之不管怎么照顾,都不像萱萱之前养的孔雀鱼那样健康又悠游。
萱萱走了,她没完成的,她要帮她完成。
然后,是不是,萱萱感受到她的孤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