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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居正室 第5章(1)

  信鸽落在纤樱的指尖上,她抽出信笺,素手轻轻一抖,鸽子又飞了起来,绕而去,她快速看过之后,丢入下方的小塘中,看着信笺在水中化为细小的白色萍,接着消失无踪。

  好久没有收到师父的信了,若无大事,师父不会传书于她。

  忆及上次师父给她的信,带来的那个消息仿佛悲伤的潮涌,吞噬了她的全身让她立在艳阳下,亦如冰冻的雪人,久久僵立。

  父亲因涉嫌谋逆,被罢黜流放;长姊本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因受家人连累被幽禁冷宫。

  当时,她恨不得插翼飞往京城,助家人一臂之力,然而,师父叫她不得妄动。

  师父说,依她的脾气,她若回京,非但不能帮上忙,反而会给周家添乱,还不如服从圣意,至少家人能得一时平安。毕竟,睦帝赵阕宇真心喜爱她的长姊,应该不会对周氏满门真正狠心。

  所以,她听了师父的话,安心来到沁州,完成她赎罪的旅途。

  不过,这一次,却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了。

  “可有什么心事?”苏品墨沿着长廊缓缓走来,低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妾身像是有心事吗?”纤樱回过头去望着他,微微笑道。

  “方才看你对着天空发呆,很少见你这样的,”他很肯定地说,“那定是有心事了。”

  “爷……”她抿了抿唇,本想找个借口,但实在找不着,只好老实说:“妾身可否离开沁州一段时日呢?”

  “你要走?”他难掩意外。

  “不,不是走,只是离开一阵子。”纤樱答道。

  “还回来吗?”苏品墨忽然紧张起来。

  这个消息,就像夏日的午后响起的隆隆雷声,一场大雨似下非下,让他忽然觉得郁闷无比。

  他从没想过她会离开,她就像他书房里的那套茶具,一直以来都摆在那儿,只消眼神一扫就能看见,他从不担心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然而,他这才发现,她是人非物,随时可以飞翔高空,一去不回——这个发现让他害怕。

  为什么?她不过一个小小侍妾,再说得明白一点,两人本就只是场交易,假如他愿意,大可到集市上买下一百个她,但他此刻就是涌起万般不舍。

  细想从前的那些侍妾,未曾有人给过他如此感觉,若真要严格说来,也只有当年跟乔雨珂之间,让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怜惜。

  思及此,他更觉惊讶,曾几何时,她已悄悄爬上了属于乔雨珂的位置?虽然并不是完全取代,但他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在心中空出了个专属于她的位置,无可替换。

  苏品墨不敢再往下想,曾经,他发誓不再喜爱第二个女子,然而,在五光十色的现实面前,誓言溃破如泡沫,霎时烟消云散了……

  “答应帮爷完成的事,都没完成,”纤樱道,“那是一定要回来的。”

  闻言,他旋即舒展眉心,仿佛放了心。

  纤樱望着他的表情。这一刻,他似乎把她当成唯一的伙伴,遇事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这样的亲厚之感,让她知足。

  “爷不问问妾身要去哪里吗?”她忍不住感到好奇。

  苏品墨摇头。“我说过,你的过往,我不会追问。”

  纤樱微笑。虽然这次并非真正的别离,可是距离别离,或许已经不远了……

  她的心底,随即泛起不舍,从前,来去潇洒的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牵挂?

  原来,动了感情就是同她现在这般,一颗心瞬间化成了水,柔软可欺,仿佛随时会化为眼泪,泉涌而出。

  她不希望自己变成这般,却终究难逃此劫。

  如果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那就认了吧……反正她这辈子,应该再也没有多少机会,与这样的男子亲近,就让她沉沦一次,放任乱花渐欲迷了眼……

  等时候到了,她会自行离开,哪怕届时会难过得如遇风霜刀剑,也在所不惜。

  “结果似乎正在变好呢,”纤樱收起难过的情绪,强打起精神笑道,“那日你也瞧见了,少奶奶好像真的吃醋了。”

  俊颜微敛,半晌才道:“那又如何?她对我不是全无情意,这一点我也知晓,可仍旧比不上那个戏子……”

  不错,他要的是妻子全心全意的爱,但乔雨珂显然不能给他。

  或许这就是症结所在吧,倘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能得到模糊的快乐,但有骨气的他,不会就此满足。

  “少爷,”顺嬷嬷匆匆而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太妃娘娘传召少爷和姨少奶奶过去呢。”

  肃太妃很少同时传召他俩,此时不知所为何事,两人不敢耽误,所幸此刻肃太妃正在苏夫人房中,离此不远,才几步便到了。

  看得出来,肃太妃与苏夫人确有姊妹之情,虽然此刻苏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但肃太妃仍陪在她身边,亲自念书给她听,仿佛回到了待嫁闺中时的模样。

  “你们来了,”肃太妃见到苏品墨和纤樱进来,搁下书本,叹一口气,“哀家近日要回京了,特意召你们来说一声。”

  “太妃怎么这么快就要移驾回宫了?”苏品墨有些惊讶地道,“可是嫌外甥招呼不周?”

  “哀家此次前来沁州,是因为想避过京中一些琐事,”肃太妃坦然道,“不久京中即将太平,哀家也想回去了。”

  听闻京中最近有异动,季涟一族犯上谋逆,纤樱本以为只是谣传,此刻看来倒有几分真切。

  “品墨啊,”肃太妃又道,“哀家舍不得你娘亲,不如你们也跟哀家进京小住一段时日吧,反正你家在京中也有大宅。”

  苏品墨一怔,这样的要求太过突然,他一时无法拿定主意,犹豫片刻,才回应道:“也好,京中有几妆买卖须得看着,能够伴驾进京是外甥之幸。”

  “京中名医也多,让他们给你娘亲瞧瞧,这么些年了,也不见好转,哀家心里着急啊。”

  肃太妃转头看向纤樱,“听说你会唱曲儿?上次唱了一首什么,倒让你婆婆高兴了一阵子,不如此刻唱给哀家听听吧。”

  纤樱回忆了一下歌词,当即唱了起来。

  “山涧的羊角花儿啊,为何这般红艳?是晚霞染红的颜色,还是杜鹃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儿啊,就想起你的脸。花儿开在山崖上,那般遥远——”

  “怎么,是这首吗?”肃太妃听罢,不由得蹙了蹙眉。

  “太妃,可是纤樱唱的有何处不妥吗?”苏品墨不解地问。

  “看来你娘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人啊……”肃太妃感慨道。

  两人对视一眼,皆感好奇。

  “谁?”苏品墨问。

  “唉,不提也罢,陈年旧事了,”肃太妃摇头,“谁没个年轻的时候,只是你娘未必也太痴情了些……”

  纤樱心里推测着。想来,这首歌是思念旧人之作吧?她果然没猜错。苏夫人年轻时,定有一个让她难以忘怀的男子,如今缘分已尽,人海相隔,留下的,不过这首歌而已。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羡慕苏夫人,天地之间,能有一份思念之情,就算永世不得与思念之人相见,也值得羡慕。

  不像她,无牵无挂,没人思念她,她也无可思念。

  “好了,品墨,你速速打点进京之事吧。”肃太妃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话锋一转,“哀家还想问你来着,雨珂怎么回娘家去了?你俩又吵架了?”

  “回娘家去了?”苏品墨和纤樱不由得吃惊,他们完全没听说。

  “对啊,哀家本是传她与你俩一道来的,却不见她人影,她屋里留守的奴婢说她回娘家去了。”肃太妃有些不悦地道,“竟也不来同哀家说一声。”

  看来,是那天的激刺起了作用,只是,纤樱万万没想到,乔雨珂这反应也太大了些。

  没错,乔雨珂是爱苏品墨的,不过这爱意远比所有人料想的都浓烈得多,恐怕连她本人也不知道吧?

  纤樱偷偷看着苏品墨,他明朗的容颜上顿时添了一抹阴霾,仿佛心中被隐约的疼痛牵扯,在黑暗湖中投映一抹幽蓝。

  天气晴朗的某个傍晚,他亲自送她上了船。

  时至深秋,前一晚好像降了霜,然而第二天太阳又特别好,天空好像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呈现朦朦亮的颜色,罩住了天地间的冰凉水气。

  纤樱忽然想起一句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幸好,现在夕阳还算明亮,不会显得如诗中悲凉。

  苏品墨的眼神透着一种哀伤,仿佛秋水的倒影,看得她也忽地跟着难过起来。

  “这个码头我来过无数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着人生的相遇与相逢皆是常事,从不觉得悲伤。”

  “的确,皆是常事。”她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她也从来没为分离悲伤过,自幼离开父母,后来又离开了师父,闯荡江湖的途中,又不知离开过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饭睡觉一般麻木,她从不了解悲欢离合这四个字的含意。

  “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些悲伤。”苏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伤,是因为她吗?是因为舍不得她吗?

  纤樱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对她已经有了如此难以割舍的情感,震惊之后,心中涌起一片盈盈的欢喜。

  没错,这一刻,她也尝到了人生离别的愁绪,感叹自己从前太过没心没肺……又或者,从来没有一个让她牵挂的人吧?

  “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他凝视着她,表情严肃又带有几丝不确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仿佛害怕她失约,一再提醒。原来,他如此紧张,害怕失去她。

  “爷,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的。”纤樱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忽然问。

  她不禁怔住,“妾身……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她爹虽然曾经贵为丞相,但她打小跟着师父,也没沾着丞相府的什么光,何况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们一样珠翠满头、环佩叮咚……若说值钱,大概也只有胸前一个玉坠子值点钱。

  “对了,这个羊脂玉坠,算是吧。”纤樱把坠子从衣内拉出来,带着暖暖的体温,在夕阳照射下,玉体圆润通透。

  “能把它给我吗?”苏品墨问道。

  “这……”纤樱满脸不解。

  “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再还给你。”他一把将玉坠子抢了过去,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爷……”她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强取豪夺来挽留她吗?纤樱不禁想笑。

  “这坠子倒像件古董,看来是值不少钱。”苏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来,损失的不只是这个坠子,还有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大笔钱。”

  “知道了啦,”纤樱娇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爱财,怎会舍得不回来?”

  “一言为定。”他将玉坠纳入袖中,过了一会儿,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转藏入怀中。

  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觉心尖有些酸酸的。

  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在乎过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样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无。师父待她,又是那般严苛,从来没有这般温柔备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么霎时鲜活起来,好似鱼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阳光,在陌上,花儿开放。

  她想,这一刻,她会一辈子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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