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整军出发,杀得玛卓人片甲不留,主要是抢回夏子程的屍首,还要顺道给他报仇。
可惜军粮短缺——朝廷以贾太尉跟许太师为首的两批人又开始争论不休,粮草两三天来一次,众人都不知道两三天后还有没有得吃,军心低落,饶是尚灵犀很想一口气杀入玛卓军中,也不能轻举妄动,没有一个月以上的军粮做担保,她不敢轻易西行,万一进入一定的深度,粮草却断了,所有人都得等死。
她是将军,手下是四十三万条命,四十三万个家庭。
躺在军床上,尚灵犀强迫自己休息——夏子程死后,她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闭上眼睛就是他的样子。
这几年来,难得脆弱,每次想起他,眼眶就发热,得赶紧深呼吸才不会哭出来。尚灵犀很后悔,他是牵着玉兔出去才被抓的,要是她那日不叫人把玉,兔牵来就好了,那么他还会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都是她的错……
「尚将军。」女兵来报,「安定郡王来了。」
「请他进来。」尚灵犀深呼吸几口气,从军床上跃起。
安定郡王走了进来,「本郡王打扰尚将军午休了?」
「没有,郡王何事?」
「我刚刚已经写了信,请父王施压贾太尉,相信粮草之事,不日就会有消息。」
尚灵犀一喜,「多谢郡王。」
安定郡王仔细端详她,「尚将军是想到什么了?眼角还是红的。」
「边疆风沙大,没办法,臣怎么想也只是想着军粮——打仗不能缺人,我现在有了人,但缺粮,粮食一到,我就可以西进。」
「给夏将军报仇?」
「给我们东瑞百姓争个安康。」
安定郡王略微失落,尚灵犀对他还是防范得紧,一点心里话都不想跟他说,「给东瑞百姓争个安康」,多漂亮,一点破绽都没有,因为风沙大眼睛才红,听起来也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是他生在王府这种狡诈之地,怎么会看不懂尚灵犀,她就是舍不得夏子程,真不懂他哪里好了,竟让尚灵犀念念不忘。
「我们五年不见,尚将军都没问本郡王好不好。」
尚灵犀无奈,「郡王乃敬王府世子,又是皇上的亲侄子,富贵无限,哪需要臣多嘴问那一句。」
「本郡王允许你问。」
尚灵犀觉得简直了,这安定郡王是小孩子吗,但没办法,他既然是钦差,就代表皇上,自己无论如何要退让三分,于是顺着他的心意,「郡王这几年可好?」
「好,也不好。」
唉,这就是要她继续问下去了,她实在没那心情玩文字游戏,但看在他刚刚去信京城,替她催了军粮,只能打起精神应付,「好在哪,不好在哪?」
「好在京城生活繁荣热闹,本郡王每日都有事情忙,讲白了就是挺充实的,今日骑马,明日打猎,后天游船,天天有把戏,也不愁无聊。」
「那不是挺好的?」
「可是我后宅乱啊,我的正妃是蔡国公的嫡孙女,她心胸狭窄,容不下我那些侍妾庶子,她才入府一年,我的七个庶子已经死了三个,我只好把剩下四个庶子迁往江南生活,这才避免遭她的毒手。」
尚灵犀心里一惊,一年就死三个庶子?这蔡氏这样心狠?
京城的后宅怎么这个样子?
西疆虽然也斗,但争的是男人的宠爱,从没人把气出在孩子身上的,这蔡氏未免太不讲道理。
心里是这样想,但这关系到后宅,尚灵犀也就不便多话。
「我原本想休了她,不过蔡国公亲自上门道歉,一个老人家又是下跪又是痛哭,我父王母妃心软,这便原谅了蔡氏,不过也命她禁足,现在我的院子是张孺人在打理。张孺人很聪明,后院交给她,我这才将在江南的四个庶子接回来,张孺人一律关爱有加,我打算过阵子把她扶为侧妃。」
「那挺好的,也不枉费张孺人几年辛苦。」尚灵犀这么说着,然后又想起夏子程——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正妻?
要说他喜欢姚玉珍,姚玉珍生了女儿后却也没再怀孕,况且姚玉珍的姨娘还不小心被人套了话,说夏子程根本不碰这个贵妾。
唉,不行,又想起他了……
这十几天来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就想起他,还是无法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情,更无法接受自己没办法把他的屍首带回来——赵天耀不断劝她,您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命了,千万不能冒险。
夏子程的屍首附近一定机关重重,要取回来一定会牺牲十几甚至几十条生命——就像他们对待玛卓将军的人头那样,附近也是陷阱无数。
现在西疆大漠,就是夏子程跟玛卓将军的头颅遥遥对望。
哪怕朱大力说他愿意带领精锐兵去取屍首,生死无悔,尚灵犀也没准——她的工作就是尽量保住东瑞将士。
夏子程的屍首只能等他们粮草到齐,一鼓作气杀过去时,再顺手取下来。
想到他这样曝晒在烈日之下,她就很心痛,可她是定远将军,她的一切都必须以国家利益为出发,不然毁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整个东瑞国……
「尚将军,这几年心中可有人?」安定郡王问。
「臣心中只有天下。」
「夏将军呢?」
「他不在臣心中。」他在她的血液,骨髓,在身体的每一处,就像她的某一部分一样,自然的存在。
她知道夏子程死后,突然很庆幸驿站失火的那个晚上,自己去看他了,因为这样怀上了他的孩子,产下了信芳。
他是有儿子的人。
等她卸下军职,会带着信芳去京城一趟,见见夏老夫人,见见夏夫人,还有几年不见的夏阔,告诉他们夏子程不只留下姚玉珍的女儿,还有她尚灵犀的儿子。
信芳婴儿时期明明还比较像她的,但现在四岁,长得越来越像夏子程,胸前也有一块云纹胎记,跟夏子程一模一样。
相信夏家会很高兴的。
至于信芳的将来,他们可以好好商量,怎么对孩子好就怎么来,她现在知道世事无常,已经不再坚持很多原则了,人都不在了,原则有什么用。
尚灵犀深吸一口气,真是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忍不住。
她以前说过要一辈子在西疆的,但现在如果夏子程能活过来,他说想带她回京城,她会愿意一起去的。
只要他在就好。
只要他在就好……
安定郡王见尚灵犀一副要哭的样子,然后又强做镇定,内心就对夏子程很是嫉妒,他贵为郡王,但正妃妾室中,有谁这样喜欢他吗?如果自己死了,有谁流泪的原因是伤心,而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将来……
他想要尚灵犀,想要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有一个人执着的爱着自己,哪怕自己死了,那爱也不会消退。
「尚将军,你弟弟今年十三岁了吧?」安定郡王问。
「十二。」
「那也到了快可以接掌定远将军之职的年纪了。」
「再四年。」想起弟弟崇孝,尚灵犀的脸色总算好上一些,「他很努力,也很认真,虽然对爹没印象,可他知道我们的爹是个尽忠为国的人,他说了,将来要跟爹一样,保卫我们西疆的边境,护卫我们东瑞的安康。」
「虎父无犬子。」
「这几年家中无人,都靠祖母跟母亲教诲,所幸弟弟也听话。」
安定郡王发现尚灵犀心情似乎好转,于是道:「等到时候,尚将军有什么打算?」
尚灵犀想,带着信芳上京城,去夏家给他们看看,然后到夏家的祖坟,祭拜信芳的祖先,最主要的是自己也想祭拜夏子程。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说,于是只道:「届时我已经从军十五年,想好好休息一下,反正岁月悠长,慢慢打算也不迟。」
「到时候尚将军可来京城找我。」
「郡王尊贵,臣不过粗鲁女子,怎好贸然拜访。」尚灵犀婉拒了,「但郡王今日写信催粮的大恩大德,臣永志不忘。」
「尚将军,本郡王以前对你说过的话,永远有效。」
尚灵犀一时无法想起,「郡王说了什么?臣脑子不好,记不得了。」
安定郡王无奈至极,但又觉得更喜欢她了,这女子真神奇,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他的富贵,而是因为自己的本心,多好啊,只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久了之后她也会这样喜欢自己的。
「本郡王的正妃已经被禁足,侧妃就等同正妃地位,」安定郡王重复着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本郡王诚心求娶尚将军。」
尚灵犀呆滞,对了,好像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以为安定郡王想要的是贺宁还是小粮,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来啊?
果然是得不到的最好吗?
于是摇了摇头,「郡王不是喜欢臣,只不过见臣不一样,所以这才起了心思。郡王是富贵之人,只有京城的名门小姐,才配得上郡王,她们才懂怎么伺候穿衣,怎么伺候笔墨,怎么伺候喝茶,那些臣都不会。」
「学就好了,很简单的,本郡王会请最好的姑姑来教。」
「那臣跟那些名门小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安定郡王哑然。是啊,这样她跟蔡氏,许孺人,张孺人,陈姨娘……又有什么不一样,自己不就喜欢她在野地生长的样子吗?
一旦她不骑马,不穿戎装,不使用双刀,那就跟其他姑娘没什么两样了啊?
自己喜欢的,到底是她,还是只是一个不一样的幻象?
但又想,尚灵犀对夏子程真好,他活着,她喜欢他,他死了,她还是喜欢他,自己死了之后,许孺人、张孺人她们,还会想着自己,思念着自己吗?
想到这便道:「尚将军什么都不用学,维持原本的样子就好了。」
「臣不想。」
「夏将军已经不在了,尚将军总得替自己找个依靠。」
「臣的依靠是自己的功勋,而不是丈夫……」
长鸣声响起,呜——呜呜——呜——呜呜——
远方有敌来袭。
尚灵犀转身拿起双刀,大声命令,「保护郡王。」
帐外的四个士兵立刻进来,「郡王请随我等撤退到后面。」
「来人,集合。」尚灵犀丹田用力,声音远远传出去。
四十三万将士很快动了起来。
安定郡王离去之前,看到尚灵犀上了校台,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儿女情长,而是一派的英勇威武。
「玛卓人来袭,令翊麾校尉领左前锋,翊麾副尉领右前锋,本将军自领中军,仁勇校尉领殿后军,左右前锋注意,出兵最远三十里地,就算玛卓溃散,也莫追击。」他们没有军粮,绝对不能深入,这样会死的。
翊麾校尉出来,「末将领命。」
翊麾副尉出来,「末将领命。」
仁勇校尉出来,「末将领命。」
尚灵犀拔出双刀,跨上了腾起,翊麾校尉跟翊麾副尉一马当先,左右翼往前冲了出去,尚灵犀双手一挥,中军跟上,然后是殿后军。
上万马蹄奔跑,在沙地中扬起一阵尘埃。
荒漠中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辨识远近,但太阳照射下来的影子会告诉他们已经前进多远。
尚灵犀双腿一夹,腾起便猛然发力,无所畏惧的往前冲。
这十几天来,尚灵犀心中一股气始终没出,她太生气了——气夏子程早死,气自己知道皇帝不会用西尧废帝换夏子程,气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就这么让他的屍首曝屍荒野。
玛卓人一路败退,这样经过快三十里地的时候,尚灵犀突然看到夏子程的屍首——虽然没能亲眼看过,但她知道那就是。
被长枪立着,自己拿着自己的头颅。
顿时心痛如绞。
面对如潮水般的玛卓人,尚灵犀杀红了眼,双刀不断挥舞,就这样越来越靠近夏子程的屍首,经过时她一个弯身,把屍首捞了起来,放在马鞍前。
就在这时候,翊麾校尉跟翊麾副尉的左右前锋,都举起了蓝旗,已经出了三十里地,必须退。
于是勒住腾起,玛卓人见他们不再追,也不敢扑上来打,他们以为杀了小阎王便可以挫挫东瑞军的士气,却没想到他们还是那样能战,一次追出三十里地。
直到玛卓人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东瑞军这才全数转身朝军营方向奔驰——
天快黑了,沙漠会变冷。
回到军中,尚灵犀命人整治出一个新营帐,用来放夏子程的屍首——沙漠干燥无比,屍首只是变干枯,倒不会腐朽,她打算等去关内运了棺木回来,再把他放入棺木。
尚灵犀很仔细看他的脸,已经干枯得她认不出来了,但奇怪的是也不怕,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一直以为夏子程会长命百岁,然后他们可当五十年的兄弟,心想,怎么他们最后一面会是这样?
可自己好歹抢回屍首,等把人头缝回去,也算有了全屍,不然如果只以军牌入夏家祖坟,那就太悲伤了。
真想把他先运回去,但不行,他既然是跟着大军来的,就得跟着大军走。
她赢了,班师回朝那日,才能把他一起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