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热闹了,李老太太甚至发话,三个姨娘在旁边另开小桌吃,不用站着伺候。
紫檀大桌上即是李家的男人们与正妻,除此之外还有卢珊瑚。
雕梁画栋的大厅中一派和乐融融,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丫头撤下席面,换上水果茶洒,李老太太心情很好,还喝了两杯。
卢氏看着李老太太心情好,小心翼翼地试探,“娘,再过几天,十郎就二十岁了,参儿都已经娶妻半年多,是不是也该给十郎谈一谈婚事,这几日诸多亲戚来访,倒是有不少人问起。”
李老太太慈爱的看着长孙,眼睛眯得看不见,“是该成亲了,家里好久没小娃,赶紧成亲生个小娃出来,祖母不认老,想抱曾孙呢。”
李益笑道:“孙儿十月才要赴任,五年在外,好不容易回家,等过完年再说也不迟。”
卢氏连忙说:“益儿这话就不对了,正所谓好事成双,喜事自然得赶着来才好,你既然是李家的长子长孙,又年纪轻轻就得了功名,凡事不能马虎,十个月说来似乎多,但要张罗婚事恐怕都还有点不够,好事嘛,越早越好。”
李益早知道卢氏会发作,只是没想到会选在年夜饭,心里有底,倒也不急,自顾自吃着水果,看她会演些什么。
“前些日子好些亲戚来访,个个都关心我们家的李正辅何时娶妻,打听有什么条件,是否定了哪家小姐,就连官媒都来了两个。”
“李正辅”这三字显然打中了李老太太与李正道的心,前者笑咪咪的,后者则是直接得意的哈哈大笑。
“媳妇回说,家里大事婆婆作主呢,就算是我的儿子,还没请教过婆婆,也是不敢擅做主张。”
李正道连连点头,“这就是了,以后没问过的事情不要自己作主。”
“老爷说的是,今天趁着好日子,便有件事情想请问婆婆跟老爷。”
李老太太没回答,倒是一向粗枝大叶的李正道嗯了一声,“什么事情?”
“就是益儿的婚事,我内心有个合适的人选,门户相当,姑娘品行也端正,知根知底,说出来婆婆跟老爷看看行不行?”
李正道显得很感兴趣,“这么快打听到了?哪家姑娘?”
“就是我侄女,珊瑚。”
李益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这卢氏姑侄到底有什么毛病,又不是缺银子,非得跟他结亲?
难不成还巴望着他娶了卢珊瑚,将来带着正妻跟嫡母一起赴任?怎么可能,他脑子又没坏掉。
珊瑚人不坏,但不会看人眼色,讲好听点是坦率,讲实话就是欠揍,专门在大家高兴的时候扫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前是亲戚,偶尔聚聚也就算了,这要收了,怎么想都不行,而且她这样听卢氏的话,他可不想放个会把院内事情透露出的人在旁边。
至于卢氏,别的不说,他就记得小时候躺在小床上午睡,卢氏来看他,总爱掐他脚心,每每掐痛他,再来说这孩子爱哭闹,借题发挥左姨娘没把孩子照顾好,往往一骂就是一个时辰。
“媳妇儿,今天这话我没听过。”李老太太筷子啪的一声放在紫檀桌上,拿出丝绢擦擦嘴,“散了。”
“婆婆,我还没说完——”
“闭嘴,我不想听。”
“我,我说的是贵妾,贵妾。”卢氏慌忙道,“益儿现在这身分,婚事哪这么好说,不如先在府内小宴,让珊瑚替我们李家生个胖娃娃,至于正妻再慢慢挑选,门户与子嗣都不耽误,这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说到这里,李老太太倒是有点心动了。
若是卢珊瑚怀了,为了孩子着想,不可能随着前往高仪府,她会在洛县生完孩,孩子那样小,也不可能长途跋涉,这么一算,小曾孙可会在自己身边好几年。
不过卢珊瑚……
以前是挺喜欢的,但没想到她居然同意媳妇那荒唐要求,两人直奔京城逼益儿“冲喜”,女儿还在信上说,卢珊瑚为了讨好自家姑母,当时可是把她这崔家大太太也酸了一顿,更何况——算了,绝对不行。
“娘,我知道我过去糊涂,可,可是好歹看在我为李家尽心尽力二十几年的分上,让益儿收了珊瑚吧。”
卢氏这一跪,李家全傻眼,这是哪招?
逼婚也不是这样逼的。
主母跪着,姨娘哪还能坐着,左姨娘,田姨娘,周姨娘连忙站起来,却听得李老太太一声,“全部坐下。”
三人本来就不想跟着跪,所以才动作慢吞吞,现在老太太发话正好,理所当然坐回椅了上。
田姨娘一直为了李尔的事情恨着卢氏,虽然嘴上不敢抱怨,但此刻见她狼狈,眼中隐藏不住笑意。
左姨娘则是一脸焦急——儿子的婚事轮不到自己这亲娘作主,但是,她不想要卢家的媳妇啊,她已经被卢氏使唤一辈子了,不想再跟卢家有关系。
“婆婆,老爷,去年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向婆婆跟老爷认错,但看在我是真心疼爱益儿的分上,别生我的气,我,我不是想继续拿着权柄,只是想有个依靠,老爷,老爷请你看在我爹救了公公一命,我二哥又救了参儿的分上,让我安心一点吧。”
李益看到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卢家姑侄脑袋装的一定都是水。
卢氏刚开头提的肯定是正妻,才会强调门户相当,但见祖母如此不喜,居然立刻降为贵妾,而卢珊瑚虽然错愕,但显然也是同意的。
李正道叹口气,“十郎,你怎么说?你嫡母想把你舅舅的嫡女许给你当贵妾?”
爹心软了。
李益只能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今早去长松院找了祖母,祖孙一起吃了饭,祖母笑问,有什么事情要来求她,他跟祖母提了,绝不娶卢家人。
祖母有点惊讶,点了头说,好!
那个瞬间,祖孙两人虽然都没说话,但李益觉得祖母是懂自己的,就像自己懂祖母一样,他们知道同一个秘密,但是没人说出口。
那碗药是什么时候给喝的不重要,重点是没有不知不觉。
祖母肯定在每个院落都有人,而他则最简单了,卢氏自己跟他说的——益儿啊,我给你娘喝药了,你以后没有弟弟跟妹妹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才八个月,怎么可能说好,但他以猴仙身分托生于此,自幼便记得所有事,卢氏的狠心他都看在眼中。
“十郎,你收了珊瑚吧,这要说出去庶子娶了嫡母的娘家侄女,还是嫡出大小姐,对你的名声也会有好处,我都跪在这里了,你若还不答应,传出去也不好听——”
“你闭嘴。”李老太太把自己前面的青瓷聚福杯一下扔在地上,“你爱跪,那就继续跪着,所有人给我听着,不准给蒲团,不准给水,谁敢扶她起来明天就收拾收拾滚出我李家。”
厅上顿时安安静静,就连已经预备开始哭诉的卢氏都停住眼泪。
李老太太已经六十多岁,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却在这大好日子发怒,别说李参的媳妇黄氏,就连李参,李梅娟两兄妹都没见过。
老太太只有二十年前李尔病死时扔过东西。
“卢大小姐,卢老太爷救了我丈夫,我知道,也没忘记过,但你这恩情也要胁的太久了,一次生不出儿子,两次生不出儿子,我都等了,尔儿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别人家,早把你拉到衙门去赔命,但看在你爹分上,我忍了,参儿娶妻,你无论如何非得说上自己姊夫的侄女,我也算了,现在连益儿的妻妾你都想插上一手,我都已经说散了还不依不饶,什么叫做“我都跪在这里了”,怎么,拿益儿的前程名声来要胁吗?”
卢氏被痛骂一顿,却是什么都不敢说,原以为气氛大好,她再痛哭跪求一番,一定能成,她都想好要在李益生辰当日喝茶过礼了,却没想到婆婆会发这样大的脾气,还叫她“卢大小姐”。
李家上下十几人,包括旁边伺候的丫头都看着她这主母跪在地上被骂,实在丢脸至极,过了一会,这才低声回答,“媳妇不敢,是媳妇嘴笨不会说话,请婆婆饶了我这回。”
“我都数不清楚饶了你多少回,“传出去也不好听”,哼,以为这样说我便会因为爱惜十郎的前途就答应?媳妇啊,我以前不是没办法,我是不想,总觉得女人难为,我可怜你,所以才在参儿议亲时让了一步,是不是因为我让了那一步让你以为你可以镇住婆婆,可以要胁婆婆,以为这一跪,十郎就不得不收你的娘家侄女?我都六十几岁的人了,还怕你这一跪?“都跪在这里了”,哼,这么明白的威胁我如果都能吞下去,以后你就不用当媳妇了,换我当媳妇听教训。”李老太太站了起来,“自己爱跪那就继续跪,好好的跪,别坐在腿上,腰打直,我看你能跪到什么时候。”
李老太太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赖嬷嬷,派人去洛县几个敲更的家里,给上一两银子,让他们大年初一敲更时说,“卢氏想陷害李家长孙不仁不义,被李家老太婆罚跪在大厅”,另外派人把卢家姑娘送回去,跟卢家人说,我李家长子回来,府上正预备说亲,不好再接待未婚姑娘。”
卢氏呆住,卢珊瑚则一下哭了出来,“老太太,您别生气,我不想回卢家,我爹当初是被祖母逼娶我娘,所以看我也不喜欢,现在的填房又那样厉害,回到家里哪有我的立足之地,李家这样大,也不差我一个人,姑姑,你帮我说说话。”
李老太太当初同意卢珊瑚住下,自然是知道她可怜,这女孩本性不坏,加上活泼健壮,一副好生养的样子,这样的姑娘如果当益儿的妾室,其实她也挺乐见的,坏就坏在她这样听姑姑的话,而姑姑又不安分。
笼络是一回事,强迫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卢氏能笼得益儿愿意,她这祖母自然无所谓,但卢氏现在却是软求不成想硬来,摆明以名声做为要胁,啲,嫡母都跪了,庶子还不答应,太不孝了,这话要是传入吏部,那还得了——卢氏入门这二十几年,她是真的受够了。
益儿为官,家业将来一定是给参儿,参儿赚钱给益儿打通关,益儿高升后就能给参儿更多方便,兄弟携手,李家正要旺起来,这卢氏却蛮横得一定要把这两个庶子的正妻握在手里。
是,她是让了黄氏这一步,但也得黄氏能生儿子才有用。
“赖嬷嬷,现在就请卢姑娘上马车,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明天派大车全部送过去,我刚刚的话都听清楚了,谁不想继续待在李家,都可以试一试。”
因为大年夜那一出,过年期间也就没怎么热闹了——卢氏罚跪之事早已传开,亲戚都想着先别上门避免尴尬。
至于内宅,主母挨了那一顿,三个姨娘都关起大门,避免火烧到自己身上,只有李梅娟不怕,访了牡丹苑一趟,东问问,西问问,霍小玉知道李梅娟只是无聊没朋友,又忌讳自己嫂子是卢氏娘家人,所以宁可来她这儿找伴。
刚好记得双蝠纹箱里有些小东西,拿了出来,一边玩,一边跟她说说京城的有趣事物,李梅娟听得津津有味,离开之前拿着自己送她的小东西,高高兴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