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对音律颇为喜欢,知道郑氏记性好,询得郑氏同意后,每隔一段时间便带着纸笔过来录残曲,录下全篇后,又会自己试着弹,务求没对琴谱解读错误。
兴许是有事情做,做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事,郑氏精神倒是不错,霍小玉原本想要赶他,但看在母亲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便算了,心想,若母亲能康复,她不介意常常见到他。
李益求谱,每次都带些东西,有时候是水果点心,有时候是酒楼的新菜,总之,他不会空手而来,但带的东西也不会让人有压力,郑氏跟鲍十一娘都就此夸过他,空手而来是无礼,但若礼重,收的人也觉得手重了,送些精致吃食最好不过,等一两个时辰忙完,郑氏会留他吃晚饭——霍小玉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有多在意这个人,所以也只能同桌。
桌上,他总是很能说。
有时她甚至会想,或许这个李益是来还债的,前生要了她的命,这生,就替她母亲续命。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郑氏这几年都不太好,别说走,就连坐着都要有人扶,李益第一次到古寺巷时,是郑氏第一次走出自己房间,这几个月下来,郑氏待在院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还能做一点小女红打发时间。
霍小玉自己也善琴,但她并不喜欢,她学习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之后做准备,她若跟郑氏问琴谱,只怕是一点用都没有,郑氏反而会不高兴的说:“你娘又不是小孩子,还用得着你哄。”
但李益就不同了,他是真的喜欢,不单他喜欢,他表妹崔雅儿也喜欢,只不过崔姑娘是大家闺秀,这院子又是陪酒陪笑的,当然不好让正经女子出入,因此崔雅儿总是托他把一些自己弹不好的琴谱带来,询问该如何运指,他学会了,再回头教她。
霍小玉心想,这崔雅儿也有心,怕是喜欢这表哥,却又不好开口,所以换个手法——把自己不懂的地方跟表哥说清楚时,是一个下午,表哥再手把手教她,又是一个下午,日久生情,还不容易吗,崔家只怕也是乐见其成,所以也没阻止。
至于自己,心情渐渐有所转变。
一来,郑氏日子有寄托,精神渐好,为了母亲着想,她反而希望他最好能十天就来一次,六七天来一次更好,郑氏这几个月都在录谱,气色真的比以前好很多。
二来,李益有个美貌年轻的爱慕者崔小姐,包括整个崔家都想跟他亲上加亲,把前因后果串起来后,霍小玉更不想赶了,这人不来录谱,崔小姐如何找理由跟他见面,如何日久生情?
最主要的是,七月二十过了。
她一直记得,李益是七月二十搬进古寺巷,两人恩爱过后,他在三尺素绢上给她写了诗,说,永不负她。
他是世家公子,又是读书人,自然有一点傲气,而她,一面自惭形秽,一面又感谢他不嫌弃自己,起居饮食都由她亲手打理。
他对她不算和颜悦色,但大抵一般男子都是这样对待女子,她甚至想,那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妻子,没把她当供养自己生活的女人,说话才如此,他有时凶她,她反而踏实。
他一直很努力读书,连过拔萃科,书隽科,这不是运气好,是老天有眼。
李益回云州洛县之前,信誓旦旦一定会回来提亲,给她婚礼,给她名分,他要用大红花轿迎她入李家大门。
霍小玉以为自己可以是第二个赵喜娘——
现在想来这样也好,李家是什么地方,花姐儿进了门,只怕不用一年就被找借口休了,若是到时已经生下孩子,又从此见不着面,岂不是更心痛。
二十岁的七月二十已经过了。
他们虽然还是相遇,但仅止于相遇。
她欢迎他来古寺巷,欢迎他来陪陪母亲——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当一般人,有礼对待,有礼交谈。
母亲跟鲍姑姑都不止一次问她,“李少爷这么好的人,你还不喜欢,难不成你想嫁给小王爷?”
小王爷很中意她,曾想收她为府中良人——霍小玉是直到事情黄了,才知道母亲收了人家聘礼,那日晚上跟母亲约法三章,她的婚事自己作主,若以后背着她订婚约,她就出家,当下把头发剪去六寸长,吓得母亲只有点头的分。
这件事情都过去两年了,真没想过还会再听见小王爷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她十八岁不想嫁的人,二十岁也不会想嫁。
至于李益这么好的人,哼。
十二岁那年,她在梦中杀了李益好多次,而现在,她偶尔都还会在梦中拿茶板子抽他,怎么可能嫁给他,万一晚上翻身一个迷糊,真把他了结,岂不是自己也毁了。
此生不易,她还有好多事情想体会,这要蠢成什么样子才会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
只是这些不能言明,霍小玉自然得另外找理由,“娘,你们只觉得李少爷人好,又对我和善,可是也不想想,李家那背景,我怎么跟的起。”
“哪里跟不起了。”郑氏急道,“李家不过是商户,又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你爹可是正一品的大臣,你虽是我所生,但后来却归到太太名下,是名正言顺的霍家嫡女,正一品嫡女配个商户庶子,那是绰绰有余。”
霍小玉无奈,“正一品嫡女配个商户庶子的确绰绰有余,但我现在在古寺巷,十两金子就陪酒,弹琴,甚至出船游湖,娘,我不是霍家的嫡女,我只是个清姐儿,而他,听说天资聪慧,还没科考,就已经有数位大臣让他过府作客,若不意外,过拔萃科与书隽科都不是难事,加上李家财富疏通,肯定可以拿到好缺额,不用两年,我们就是清姐儿与朝廷命官,就算当妾,都还算抬举我了,哪里合适?”
“就因为还耍两年,没那样快回云州,如果你先给他生下孩子,看在血脉的分上,李家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娘,没那个分量,别进那高墙,我能当小户妻,不当大户妾,我不想伺候别人吃饭。”
郑氏跟鲍十一娘被她堵得无话,只能算了。
因为郑氏身体渐好,霍小玉不再那样恨李益,但不代表她原谅了这个人,她只能做到“把他当成一般人”,不针对,不敌视,不让他看出自己不想面对他。
庆幸的是,李益也把她当成一般人,见到面会点头致意,没见到也不会特别问起——就只是看到她时,脸上会出现高兴的神色而已。
在外人眼中,他是不错的丈夫人选,年轻,有才,出身富裕,将来可期,对她既有心意,又有礼仪,这么好的男人当然得赶紧抓住,母亲着急,她能理解,天下父母心嘛,但也仅止于理解,不可能顺从。
所以她那日才把话说得很明白,非常明白,相信母亲跟鲍姑姑都会想起两年前她剪断头发那幕。
除去这小插曲,都还过得挺好的,真的。
夏末的京城仍然十分湿热——拔萃科的考生们,就在这时候入闱,得考上四天,过程就是各种折磨。
不过选这时节也是有其道理的,锻炼心智嘛。
寒露当日公布结果,李益的名字出现在红色榜单上,而且还是第一名。
李益的表哥崔允明虽然名落孙山,但崔家还是替这外甥操办了一番,一方面显得自己大度,一方面也是想让自己儿子沾沾喜气,但当所有科考生都开始拜老师,想办法在考书隽科时争取更多有利条件时,昭然寺的住持竟到崔家,把李益接走了。
说词自然也是那套,锋芒太露,得近佛,去锐气,这段时间便算是暂时出家,家人不见,书信不接,俗事不问,人间之事一律不准,讲白话就是:不能订亲。
崔家知道他十四岁时就被紫天寺住持接走的事情,故不意外,可是当天家里有几个客人,个个目瞪口呆。
昭然寺住持只有皇宫法会才会出寺,专门替皇太后主持祈福会,然而寺中的住持居然来了,几位客人十分不淡定,又见崔家人丝毫不惊慌,李益也是点点头就去收拾东西,倒是想起了隐约听过李益曾在紫天寺住过的传闻,原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的。
霍小玉听闻此事,又更放心了些——事情发展越来越不一样了,肯定没事。
心里定,闲情逸致倒也有了,虽是没找到合意郎君,但柳大娘说话率直,消息又四通八达的,她觉得脾性很合,偶尔还是会让她过来陪着说话,郑氏自然也是一起。
柳大娘说话不如说书先生那般精彩纷呈,但胜在她讲的都是真的,听起来有意思的多,有时郑氏听得高兴,还会问上几句,柳大娘自然知无不言。
原本只是各种闲谈,却没想到,居然从她口中听到李益的后续事件。
“倒也不是我爱说长道短,只是此事实在有趣,郑大娘与霍姑娘不妨当作笑话一听。”
拔萃科考上,基本上已经能当个县令,这要是家中能疏通,便能进州府给知州办事。
至于名次比较前头的,自然想再拚一下隔年的书隽科,书隽科一过,好一点就是正辅,差一点也能当个副府。
李益这官途,是走定了。
寒露放榜,知道李益高中后,崔家当日便派人快马到云州洛县的李家报喜,李家自然欣喜若狂,除了上紫天寺供金修佛像,还连摆了十天流水席,能多热闹就多热闹,这下真的光宗耀祖了,李家有族谱以来的十几代,第一次这样争气,李正道就别提多得意,酒席散后,还在院子跳起舞来,闹得大半夜才肯睡。
庆祝过后,李家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该给这长子长孙订亲了。
十八岁,有功名,自然要快点成家,好给开枝散叶。
“李太太卢氏没生儿子,想给这庶长子说自己的娘家侄女卢姑娘,将来婆媳一心,这才好过日子,但李老太太却想着京城里嫁入崔家的长女所生的崔小姐,若让孙子娶了外孙女,肯定能帮上崔家一把。”柳大娘说起,笑到眼睛都不见,“李公子是富贵人家的长子,加之人品相貌出众,原本就是一块好肉,现在有科考身分加持,更是成了上好的肥肉,媒婆想咬就算了,没想到嫡母跟祖母也张嘴。”
李益说亲对霍小玉来说本就是好事,柳大娘又譬喻得有趣,她倒是难得在听见有关他的话题时笑了,“那李老爷怎么说?”
“李老爷自然是偏自己姊姊,李家是旺定了,李少爷娶崔姑娘,自己的亲大姊也能得到好处,何乐不为,至于卢家,说穿了不过就是妻子的娘家,他还真没想过要让儿子去亲上亲家。”
郑氏听得十分专心,“那李家是帮李少爷定下崔姑娘了?”
“若是定下,还没这么好笑,郑大娘,这事儿好笑之处我才正要说呢。”柳大娘喝茶,润了润喉,“李老太太跟李老爷一条心,卢氏知道自己说不上嘴,但也不想就此打住,两位倒是想想,一个女人没有嫡子,又掌控不住庶子,为了自己晚年着想,也为了逐渐衰败的卢家着想,她肯定要让庶子娶自己娘家的侄女,所以她想了一招:先斩后奏。”
霍小玉一方面觉得荒谬,一方面也忍俊不住,“先斩后奏?难不成她要自己一个人回娘家提亲?”
“卢氏借口去玉佛山还愿,来回共要十天,可没想到她不是去还愿,而是带着卢姑娘直奔京城,等李家收到信时,早追不上,卢氏就这样一路快马加鞭,直接到了南亭崔家,道,老太太病重,紫天寺住持说得让长孙快些成亲冲喜,所以李老爷让她带着定过亲的准媳妇过来,八字都是过的,日子也算好,明天就是好日子,让崔家帮忙张罗婚事,一切从简就行。”
霍小玉笑出来。
这卢氏,不只是出身不错,家里也肯定没坏人,过门后又是嫡长正妻——李家人口简单,姨娘也都是丫头出身,虽然生了儿子的都脱了奴籍,但娘家人都还在卢家呢,翻得出什么花样?
一辈子幸幸福福,最大的苦头可能也就是禁足,抄佛经之类,所以才这样敢。
“卢氏的胆子也太大了。”
“是啊,大抵是想着,等李家追来,李少爷已经跟卢姑娘拜过天地,行了周公之礼,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夫妻,李少爷又准备书隽科考,仕途还没开始,若是让人知道李少爷刚刚娶了表妹,就马上休妻,名声只怕要打坏,而若是庶子登科,嫡母没能享福,反而被逼回娘家,这丑的可是整个李家,不孝顺嫡母,人品又能好到哪里去,若被人上吏部以孝道为名告上一状,李少爷的前途十之八九就没了,卢氏就是看准了李老太太与李老爷珍惜子孙的将来,会吞下这闷亏,至于婆婆跟丈夫要责罚,她顶下就是,骂她罚她,总比晚年无人照应,只能看庶子跟媳妇的脸色好。”
郑氏听得瞠目结舌,过一会才道:“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太太,怎么作风却跟个姨娘外室一样。”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卢氏姑侄赶到京城的那天上午,昭然寺的住持才刚刚把李少爷接走,而且说得明白,同以前一样,是暂时出家,家人不见,世事不问,卢氏不知道昭然寺的名声,居然异想天开要崔家帮忙请武师,好随她去寺中讨人,是崔大太太把她拉住,说这位住持可是给皇太后做祈福会,给先皇念佛经的人,今上见到他,都会双手合十,地位极高,京城的亲王公主都没人敢去寺中闹过,她敢去?
“卢氏自从知道婆婆跟丈夫想让李少爷娶崔姑娘后,就对崔大太太这位姑奶奶没好感,听她如此说,以为是唬自己,也不管外头下着雪,自己出门找武馆,一出手就是一人一两银子,武馆见她给钱大方,自然高兴,问要办什么事情,一听说是要去昭然寺闹事,都把银子扔了回来,闹了几天,走遍京城武馆,都没人敢接,这才相信崔家人说的是真的,就在这当中,李家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