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意义?」任雪霺有些气愤,「只会造成你的二次伤害。」
「伤害倒是不会,反正我的生活不再以爱情为首要目标,他的行为只不过再一次让我看清高木拓也这个人。他想拥有好的未来发展,也想拥有爱情……无论是他的妻子,或是我,他都不想放手。」
「太自私了!连奈姐,你对他太客气了,应该用扫把把他赶出去。」
「不需要。」佐伯里奈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
「为什么?」
「如果我赶他……代表对他还有恨,也就是说,在我心里他仍然占了一个位子……但是,他已经不再重要。」佐伯里奈停顿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他一直记得,以前我还在这里打工时,总会在他下班时带着一盒章鱼烧到地铁站等他,几乎每一次,我为他做的章鱼烧,都会多放一颗章鱼烧给他……所以,十年后的今天他回来找我,希望我帮他再做一份『加料』的章鱼烧……」
「你……没有理会他吧?」
「怎么不理他?客人的要求当然得尽量配合。」佐伯里奈笑出声,「我帮他做了,并且向他多收了两百圆。」
任雪霺听懂了。
佐伯里奈彻彻底底被伤过,对爱情不再有任何期望或需要,和高木拓也已无可能,更遑论是破镜重圆。
但是,身为一个生意人,以一贯热情的态度提供服务,那是一种买卖关系,不是属于高木拓也的特权。
「所以,生意还是要做,但是爱情……就不必了。」对于自己的感情,佐伯里奈最后是这样说的。
任雪霺喝下最后一口鸡尾酒,过多的气泡与甜腻让她忍不住打了嗝,腹中的酸苦气味也一拥而上,自鼻腔奔出。
那滋味,就像爱情似的。
就像爱情似的?
一开始甜蜜至极,甚至连呼吸都是诱人的香,然后,吞咽过多的浓情蜜意以后,让人难以招架,最后,在腹中翻搅的不再是一开始的甜香,而是更强烈的酸与苦?
她捏瘪铝罐,露出无奈的笑容。
「怎么了?」佐伯里奈问:「怎么会忽然问起爱情的事?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吧。」
「一年之前……」任雪霺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说出过往:「他在台湾有过一段婚姻,但新娘并不是我。」
「也像高木拓也,为了私己的目的结婚?」
「或许可以这么说……但是,他那个私己的目的,是为了远离我。」
她再向佐伯里奈要了一罐酒,她需要更多飘飘然的晕眩感,才能再一次说完她和欧凯恩的故事。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佐伯里奈。
十七岁时便相识的两人有绝佳的默契与相同的喜好,甚至连性格里带刺的那一部分,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样的尖锐让两人虽然相爱,却伤痕累累,让欧凯恩只能痛下决心,与她分开,选择另一个个性似温和,却无法与他相爱的女人。
而她却还不知反省、不懂软化,将得不到出口的爱转化为疯狂的恨,并错把复仇作为另一种形式的爱的表达。她欺骗欧凯恩的妻子,搞乱所有人的关系与情绪,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深深尝到恶果,不但无法得到爱情,还付出了代价。
于是,她只能逃到这样遥远的国度,无力再面对爱情。
即使她和他的缘分不减,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中再次得到了交会的可能;即使她能感受到经过这么些日子,他们都有所成长,个性里也多了一份柔软;即使阔别已久,她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并无减少,而他也是……所以只要她点头,她就能再次拥有爱情,但是……
「里奈姐,或许我和你一样……」她的担忧与恐惧也一直与爱并存,「早已不知如何再继续了。」
「可是……你的爱情和我的并不一样。」听完了她的故事,佐伯里奈望向她无奈的目光。「高木拓也之所以和我分开,是因为他选择了前途;但是,欧凯恩当初会和你分开,其实在另一层次来说,他还是选择了爱情。」
「不……当初他结婚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他要的是安稳。」
「如果你们的性格都有尖锐的一面,你认为他有可能在结婚的时候告诉你,他之所以选了安稳,是希望你也能有安稳?你们无法用温柔的言语给对方安慰,他也只能用激烈的方法把自己从你的世界里抽离,你才不会继续和他一起痛苦,也能去追求属于你的安稳人生……」
任雪霺看着佐伯里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当时她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
如果当时她能有现在的冷静,能多思考一些;如果当时,她能够更柔软地穿透他的心事;如果当时……
只是,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苦笑。「可是我并没有柔软地去体会他的用意,我处心积虑地报复,扰乱了一切……」
「人总是在错误与伤口里学习成长的。」佐伯里奈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当然我不能说你那样做是对的,毕竟你真的很冲动……但,去懊悔发生过的事,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现在你应该看的是,你所犯过的错,到底让你学会了什么?你曾经冲动、偏激、为爱不顾一切,然后,经过那么多日子,那些尖鋭的部分是不是有所收敛,至少,在面对你所爱的人时,能够柔软一些?」
「我能保证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任雪霺握紧了双手,提出了她的担忧:「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拥有爱情,毕竟我们都让对方受过太多伤害了。在日本,我们可能因为复燃的旧情重温一次热恋期,但是,回到台湾以后,所有让人头痛的问题可能又会浮出台面……」
「那么,成长过后的任雪霺,是不是更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佐伯里奈问她:「如果你心中还有爱,也希望那个人可以幸福快乐的话?」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任雪霺有些痛苦地撑住头,「基于那样的担忧,我并没有同意与他复合。」
「雪,对于爱,还是需要一点点冲动,你不能因受过一次伤,就把对爱的憧憬与渴望全盘收回。」佐伯里奈从旁拥住她,试图带给她一些温暖,「你知道吗?要是高木拓也回来找我的时候,能告诉我他什么都不要了,追过虚无的名利之后,他发现曾经与他一起吃过苦、笑闹过的那个女人才是最最重要的,我会毫不考虑地跟他走。可惜,他并没有那么做……」
冲动?
她还要再赌一次吗?
「我……还能拥有爱吗?」
「雪,如果你因为惧怕,而再次放掉可以拥抱幸福的机会,是不是很可惜呢?」
佐伯里奈的话,让任雪霺沉入了无边的思绪之中。
幸福并不是只要她点头同意就好,他们得经营、商讨,甚至得再一次在尖锐里磨合,她确定能带给他更正面的生命意义与未来吗?
打烊之后,任雪霺换下制服,准备离开时,回头对佐伯里奈说:「理奈姐,看别人的故事好像都容易得多。听了你的故事以后,我觉得要是你可以放下高木拓也带给你的伤害,世界上还是有很多能带给你幸福的男人。你希望我相信爱情,那么你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一次机会?」
「所以,我也是很容易的看着你的故事。」佐伯里奈笑出声,「自己的问题总是最难处理的……」
因为,最贴近痛处。
只要一不小心,便会撕裂伤疤,成为再次鲜血淋漓的恶梦。
关于感情,拥有与不拥有,到底要怎么选,遗憾才会少一些?
蓦地,她的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一封来自台湾的电子邮件,台北南阳街的知名文理补习班再一次对她发出授课邀请,并且开出了很好的薪资待遇,比她以前在学校的薪资还高。
算算时间,她的打工度假签证也差不多要到期了,是应好好规划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走出店门,在灯光已昏暗的街上,欧凯恩站在路灯下,手捧着一杯热饮,对她微微笑着。
「雪霺……」
她对他视而不见,冷冷地转身离开。
「今天更冷了……」他追上她,把热饮递到她手里,「这是洋甘菊茶,你喜欢的。」
日本大多数的店面在冬日里都会开启暖气,以致室内外温差很大。
刚从温暖的店内走出来,她开始冷得发抖,于是,被动地接过纸杯,轻啜了一口。
洋甘菊的清甜与茶的温热滚入她腹中,她得到了温暖。她的双手紧握着纸杯,好让双手不过于冰冻。
他拿起她手里的杯子,把刚刚严哲给他的手套递给她,「戴上吧,冻伤就不好了。」
她没有动作,只是不解地看着他,眼波里还有她努力想压抑的情绪。
「怎么了?」见她没有反应,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再把热饮送回她手里。「我送你回去吧。」
「如果你只是要再说服我和你回台湾,那……」
「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再问了。」他以更温暖的笑容遮掩心里的失落,「我今天来,只是想送你回去而已,没有别的目的。」
她沉默,往车站走去,而他,只是静静地跟在身边。
走在飘雪的路上,他们各自怀着心事,凝结着、静默着,在接近深夜的时分,只能听见微小雪片坠落地面的声音,就像他们心中的爱与遗憾,深怕稍稍张狂,便会崩裂一切。
在御堂筋线的地铁上,他从车窗上看着她凝视远方的倒影,挣扎了许久,才故作轻松地对她说:「这几天,你还有休假吗?」
「怎么了?」
他耐心地对她解释:「我不知道你的打工签证什么时候到期,如果你还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记得你屋里的书架太小了,书都不够放,只能堆在地上,所以我想,可以买一些简单的材料,帮你弄个大一点的书架,你整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如果她还惧怕未来,那么,至少,他能为她现在的生活做点什么。他把严哲的建议听进去了。
她,能不能懂他的心意?
「喔,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但是,心却不受控制地因他的细心而跳动,「你是来度假,不是来做粗工的。」
「但是我遇见了你……所以也是来探望老朋友的。」他笑,试图用「朋友」这个字眼避开她的不安,「朋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能不出手吗?」
「可是,如果你带着渴望……」她低下了头,「而我最后没有回到你的生活轨道,你会失望的……」
「我承认会失望……但我不希望留下更多遗憾。」他说:「也许你觉得,
日本是个架空之地,我们没什么非负不可的责任,重燃的感情会遮掩所有难关,但对我来说,我已经错过太多太多次了,我不想要再一次和你擦身而过,即使你仍然不再愿意相信爱情,但至少,在这短暂的相会中,我还是能为你做点什么,无论你把我当成朋友,或是旧情人都好,我只是想把握与你相处的时间。」
对任雪霺来说,这些日子对欧凯恩的思念,就像是冬日里的细雪,时而狂烈时而温柔,想起与他分别的每一刻,冰凉的刺痛感总让她悲痛得无法呼吸;但是,有时也仅只是想起他温雅的面容,在开心时总像个大男孩般,天真又稚气的笑容。
每一天,爱情都活在她心里……
可是……
「可是,任何故事只要开始说,就预言着终有划上句点的那天。当你知道那个残忍的符号正在某处等着,就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她无奈地笑着,「况且,我们才目睹过前一个故事的句号。」
「就因为害怕结束的一天,你就宁可让它空白吗?」欧凯恩看着她,「只剩下你的独白,没有任何情节、转折、发展?」
蓦地,欧凯恩的话,和佐伯里奈说过的话同时冲向她胸口。
「如果你因为惧怕,而放掉了可以再拥抱幸福的可能,是不是很可惜
呢?」
她要不要放弃呢?
一年多前,为了向欧凯恩证明她的爱,她可以将尖鋭转化成不顾一切的报复,事到如今,如果她还爱他,为了证明她的爱,她能不能将她的尖锐转化成能携手共存的温柔?
看着快速向前推进的街景,而她站在故事续章的起头,却不愿写下剧情。
就这样,任时间把漫长的等待刷成空白,他们之间的遗憾,到最后也将被稀释成浅浅的无奈,但至少一切都是可预知的且不需任何期待的,她也不至于太过伤心欲绝。
「欧凯恩,你知道我的心意。」她将双手贴在冰冷的玻璃车窗上,无奈地笑着。「但这就是爱情。拥有之后必然会失去,而我还是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恐惧始终是跨不过的阻碍,因为爬得越高,最后摔得也会越重,不如不要。」
「就算如你所担忧,我们与生俱来的尖锐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但是能不能别指向所爱的人,转而用来督促自己切勿再重蹈覆辙?」他握住她的手,「如果故事还是会走到结束那天,至少我们努力过了,遗憾也会少一些,不是吗?」
她越怕,就代表越在乎他吧?
然而,冲动的个性磨平后,却多了进退两难的迟疑……
要努力,灯是要空白?
她应该要做个决定,不能再犹豫不定,否则,对他们来说,才是更难捱的凌迟。
她该不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或者,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你不怕最后还是会一无所有吗?」
「到终局以前的事谁又能肯定?」他握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但或许就因为知道故事随时都会结束,才能更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吧?」
「新大阪……」
电车到站,提示语音响起,他们走向门边,准备下车。
努力?空白?
该怎么决定?
车门开启,随着人群推挤离开车厢以后,她淡淡开了口,下了决定:「明天……早上十点半,一样约在新大阪站中央口,我想到超市走走,买点最近需要的东西。」
「好!」
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所以两颗相爱的心才更显得珍贵,不是吗?
她还是赌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