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你在瞧什么?」
坐在树屋口的人儿突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微扬起眉,来到她身旁,朝下望去,便见一抹离开的纤瘦身影。
「你的丫鬟来找你了。」她道。
「……她是我娘的丫鬟。」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不管怎样,是你府上的丫鬟,而且是与你亲近的丫鬟。」她的嗓音与一般姑娘相较显得沉哑,嗓音无波,听不出情绪。
「那又怎地?」宇文恭盘起腿,托着腮问着。
「……真好。」良久,她才淡淡地吐出这话。
「哪里好?」宇文恭忍不住笑了。
「你不觉得姑娘家走在这片杜鹃花林里,瞧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宇文恭扬起浓眉,深邃的眸睨了她一眼,猜不透她话中意思。「我知道你偏爱杜鹃花,你要是走在花林间会更像一幅画。」
每年回老家宗祠祭祖时,她几乎都会同行,就是为了一游宗祠里的这片花林。
她不知道当她打从内心喜悦扬笑时,饶是他也会看得出神,只可惜她笑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不是她不爱笑,而是她的身分不允她喜形于色。
去年拿下文武状元,她让皇上给塞进京卫里磨练,京卫里没人敢小觑她,今年则将她调进内阁,该说皇上终于释疑,并且看重她的能耐。
「湖水绿襦衫绣缠枝叶,月牙白罗裙浅染彩霞,桃花红丝带与夫结缔,金银缀步摇偕子白首。」她低喃着,美目微眯,似是神往。
「怎地,没酒也能行起酒令了?」宇文恭笑着调侃,总觉得今日的她有些古怪。
公孙令笑了笑,突道:「子规,如果有来世,我要当丫鬟。」
宇文恭本是想笑,然而她的神情太过认真,教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他所识得的公孙令,是个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只在他面前撒野的姑娘,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当真正的自己,而他也乐于纵容。
她一头长发束起,露出俊秀的面容,形如修竹,颇有谪仙之姿,当她不耐烦撒火时,却像个小姑娘般,那些看似冷硬的五官有了生气,彷佛三月天里纯白与粉红的双色重瓣杜鹃,香气袭人,迳自美丽。
她的美丽,由他独占,尽由他收藏,一如她的表字,只有他能喊。
公孙令面露向往地道:「可以当自己。」拿掉搪塞之词,唯有她最清楚心底的答案。
宇文恭顿了下,脱口道:「你在我面前无法当自己?」难道就连在他面前,她也从没有卸下防备?
「子规,你知道为何我替你取了子规这个字吗?」她侧着脸扬笑问着。
晨曦在她俊秀面容上洒落淡淡金光,那恬淡笑意有点轻浅,却彷佛已是这张脸能够给予的极限。
可这天底下无人比他还懂她,他知道,此刻的她是悲伤的,她总是将悲伤藏在笑脸后。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他没问她为何悲伤?
徐徐张眼,树屋口不再有伊人身影,只见苍茫白雾缭绕。
几年过去了,梦里的她恁地鲜活,悲伤如此明显,他为何没有追问,反倒打趣地说,他的表字是因为她嘲笑他幼时爱哭,所以取为子规。
如今,他是再没机会知道,只因,她已不在。
又或者该说,公孙令尚在,可魂魄却换了个人。
五年前,公孙与同侪前往纵花楼饮酒却遭人毒死,再醒来时却换了个人,移魂的女子名为钟世珍,如今顶替了公孙的一切,依旧是当朝首辅,可她比公孙幸运多了,与皇上成了神仙眷侣。
他总认为,钟世珍能够移魂重生,说不准公孙亦然,然而就算想寻她,也不知该从何寻起。况且,若她还活着,她必定会来寻他,但,至今毫无信息。
为何当初的他会恁地有自信,认为在自己的羽翼下定能护她周全?他懊恼不已、悔恨不已,直到五年后的现在,他都从未宣泄过这份怨。
因为,他还在等待。他必须等待,除了等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宇文恭侧躺在树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树屋口,直到晨光熹微,隐约的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立体夺目的五官,那双深邃黑眸却像是沉入晨曦照映不到的黑暗中,终年冰封。
「大人。」
蓦地,底下传来随从奉化的呼唤声,宇文恭动也不动,直到来人又道——
「时候差不多了,几位老爷大人也都到了。」
宇文恭闭了闭眼,懒懒起身,「知道了。」
三月初三是宇文家的祭祖大日,他在父亲去世后便继承了族长之位,每年皆由他主持祭祖,唯有这时候皇上才会允他离京回乡,而他也仅在此时此地,才允许自己尽情思念。
然而,愈是思念,他的心愈是空荡荡,空得教他什么都不愿想,连动都不想动。
倚在树屋口,他知道他该前往宗祠,可是身心却疲惫得无法动弹,直到奉化又开口——
「大人。」
「知道了。」低哑嗓音是毫不掩饰的不耐。
整了整装束,他自树屋一跃而下,在这白雾弥漫的花林里,彷佛谪仙降临,俊美无俦。
他举步走在前方,走了几步,感觉背后有道视线,他蓦地回首望去,却只见白雾依旧徜徉在花林间,不见任何人影。
「大人?」奉化疑惑地启口问着。
「没事。」宇文恭淡声道,神色未变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人影被白雾掩没,才有抹浅紫色的身影从花林间走出,驻足许久。
华灯初上的卞下府衙,通往内堂小径的灯全数点上,灯灿如昼,卞下知府应容已领着一干衙役在衙门前恭候多时,直到看见一辆马车停下,他连忙迎上前。
「大人。」应容噙着笑意迎接贵客,眉眼间无一丝逢迎拍马。
「得了,这声大人喊得我头皮都发麻了,我是不是也得喊你一声知府大人?」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宇文恭的母亲出自卞下望族应家,与应容是极亲近的表兄弟,常有往来,要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
「这是做给后头的衙役瞧的。」
「你没事干啥摆这阵仗?」宇文恭朝他身后望去,一脸无奈。
每回回乡祭祖,他总是低调前往,哪怕与应容一聚也不会挑在衙门里,偏偏今儿个衙门有不少杂事,让应容忙得走不开身,他只好亲自往衙门走一趟。
「镇国大将军到,再怎样也得有个样子。」应容煞有其事地道:「里头请吧,我已经差人摆席,咱们今儿个不醉不归。」
两人虽是表兄弟,面貌却无半点相似。应容是个文人,形如松柏,面如白玉,总是噙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宇文恭是个武将,一身紫绸映衬他俊拔的身形,五官立体夺目,犹如旭日般张扬的气质,嘴角总是噙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然武将终究是武将,那双深邃的魅眸里藏着杀伐冷冽,哪怕噙笑亦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你明日不用办差了?」
「唉,你一年不就回乡一趟,总督大人都为你关上衙门了,我要是比照办理,相信总督大人也不会介怀,皇上更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容朝他促狭笑着。「谁让咱们是皇亲国戚呢?」
「你有本事将这话说到皇上面前去。」宇文恭失笑,与他并肩踏进后堂里。
「有什么问题?改日皇上要是召我回京,我就跟他说说。」
「等你干了件大事,皇上就会召你了。」宇文恭语带挑衅地道,掀袍入席。
当今皇上阑示廷已逝的母妃是宇文恭的姨母、应容的姑母,然而应家的势力不在京城,而是在卞下一带。应家人聪明,在应家女成了宠妃后,年事已高的便致仕归乡,年轻一辈则是自请下放地方,从此应家退出京城斗争,在地方上反倒经营得有声有色。
应家长辈确实有先见,正因为如此,当年逃过了一波朝堂清算,虽说眼前品秩最高的是应容这个二品知府,但也足够了。毕竟,命要是留不住,手握权势又有何用?
「啧,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敢违背祖父立下的祖训?」应容啐了声,替彼此都斟上了杯酒。
「横竖应家现在是你当家作主,你想怎么着,谁会挡呢?到京城也不错,多个人和我作伴,没什么不好。」宇文恭慵懒地举杯敬他。
当初皇上为自保发动宫变,拿下前皇,早已经肃清了宫中党派,朝中现在可是一片清朗,无人敢结党营私,应家如此耿直的官员要是肯回京,对皇上而言也是个好消息。
应容搁下酒壶,脱口道:「怎么,公孙不是已经找着了也回京复职了,敢情他离开几年就跟你生分了?」
公孙令他也是识得的,话说五年前公孙令犹如犯太岁般,先是误喝毒酒险些一命呜呼,而同一年助当今圣上登基后就跌进浴佛河,整整失踪了三年。
两年前人找着了,且关于他和皇上的传言从京城延烧到卞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正本朝不禁男风,再者皇上都有两名子嗣了,皇上要是坚持不选秀,大臣们又能如何,死谏不成?
宇文恭几不可察地哼笑了声。「她现在眼里只有皇上,哪记得我?」
在旁人眼里,公孙回来了,可他与皇上都清楚,回来的只是躯体,里头的魂魄是不同的,早在公孙喝下那杯毒酒后,她就不存在了。
「所以今年他也没与你一道回宇文家的宗祠?」
宇文恭还没吭声,便听见堂侧通道传来一道女声——
「公孙今年也没来?大人今年来晚了,原以为是因为带着公孙呢。」清脆嗓音像是失望极了。
「昭华,你怎么也在?」话是问着应昭华,眼角却是瞅着应容。
应昭华是应容的嫡妹,六年前就出阁了,虽说已经是出阁妇人,但如此张扬与他碰面,仍是有点不妥。
应容面有难色,尚未启口,应昭华已经自动自发地入席。「我就不能来?」她一身素白,脸上脂粉未施,就连根钗饰皆不见,然依旧难掩她天生的柔媚。
「你都坐下了,难不成我还能赶你?」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真可惜,原以为能见到公孙的,要是能见到她,我也无憾了。」应昭华桃色唇瓣一噘,媚人风情尽现,却无一丝勾诱之意。
「说那什么话,想见她还难吗?改日进京一趟就成。」宇文恭呷了口酒,淡睨她一眼。当年,只要回卞下,他们都是四人凑在一块,昭华对公孙是怀抱着情愫的,可惜,身为女儿身的公孙自然不可能回应她。
舅舅待昭华一及笄,便将她嫁给了漕运总督府底下的粮库管事王情,听说婚后两人的日子倒也和美静好,只是事关公孙,昭华总是要问上两句。
「那可不成,我得要替亡夫服丧三年。」应昭华幽幽地道。
宇文恭愣了下,还没问出口,便听应容嗓音淡淡地解释着——
「王情去年七月在街上卷入一起打架滋事的事件,莫名被打死了。」
听完,宇文恭眉头不由微攒起。「怎会……」
话未尽,外头突地传来嘈杂声,隐约听见有人被挡在外头,而后便见一名衙役大步踏进内堂,附在应容耳边说话。
应容摆了摆手,衙役随即快步离去,「你们俩先聊一会,外头有点事,我去去就来。」话落,朝宇文恭微颔首,他便朝外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