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时,男人那双闭合的眸子打开,月芒撤下,光丝微弱,瞳心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脸庞及身躯,仍旧笼罩于黑暗之中。
孩子绵长吐纳声,在夜里清晰可闻,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当点心也吵不醒。
“我何须习武?我,就是这世间最凌厉的凶器,无人能近我身,别说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条。”男嗓低低,宛若自言,声调衔笑,却说出冰冷狠语。
“不许咬……我师尊……有我在……保护……阿嗯阿嗯阿嗯……”豪气梦呓,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里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梦中大吃大喝的凭空咀嚼。
方才眸心还有些冷意的眼,缓缓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护他?
傻娃儿,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师尊,他何许人也,岂须个奶娃保护?
“师尊……吃鸡腿……”
梦见了吃鸡,没忘记给他留只肥鸡腿?这娃儿,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细的发,难得眉眼俱柔,真实的温柔,而非造作。
她发梢微凉,是夜里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吗?
衣袖将小小身子裹得密实,她循着热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进他襟口,轻巧如羽的吐纳,拂过他铁骨。
那股暖暖的热,温炙着肌肤、触感陌生至极……他,并不讨厌。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鸡腿一只。
“师尊,我们一大早吃这么油……补?”而且,荒郊野外,哪来的鸡?
“别多问,吃。”他没想解释的打算,只为娃儿梦话一句,要鸡腿有鸡腿,师尊节操何在?还是戥戥跳过便罢。
翎花乖乖啃鸡腿,热呼呼的,香气四溢,肉嫩汁甜,本以为大清早胃口不开,会食不下咽,没料到一口下肚,扰醒馋虫,才感觉到真的饿了。
嘴上咬,没忘偷膘师尊唇角,不油不臆,没沾到肉汁,猜想师尊把鸡腿让给她吃,于是乖巧递上另一边:“师尊也吃。”
他本欲摇头,对鸡腿毫无喜爱,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诱他上前,张口轻撕一块鸡肉。
“很好吃呴?”她笑靥油腻腻,却一点也不碍眼。
还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谓好吃,嘴里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许吧,瞧她一脸满足,双腮塞鼓鼓的,像只贪吃小鹿儿,应该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险些扬掌挥开她,所幸理智胜过本能,他及时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间一抹油亮。
“师尊,我们要去哪里呀?”傻傻跟着走了几日,她都忘记问这件要紧之事了。
“累了吗?”他摇头,婉拒她再递到唇边的鸡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总有个最终歇停之处吧。”看是寻亲或访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会有个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里?”他不答,反问她。
“我?”
“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师尊言下之意……摆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儿去?
果真是一个负气离家,身怀巨款,睡破庙也无怨无尤,疑似武功高强,走上几里路也面不红气不喘,实际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需要她好好捍卫保护的公子爷师尊……
“我对天乐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问及,翎花也说不出个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们便去,在这之前,暂定一路南行,沿途随意,若有哪处地方你想久留,我们便留下,腻了再走。”他朝她温温一笑。
决定权全交给她?……师尊,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又或者,你想吃哪儿的名菜,看哪儿的名胜,全都可以。”他垂目敛眸,看似凝觑着她,又彷佛没有。
很多年以后,翎花才知道,此刻师尊眼中之物,名唤“空茫”。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毫无目标,如无根浮萍,飘飘荡荡,能去哪儿,要去哪儿,全然不加思索。
现在的翎花还小,不懂她所见的神情涵义,只知道师尊笑容好宠人,任由她作决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师尊待她真好,嘻。
“师尊,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好像泛着黑……”由于翎花盯瞅他俊颜瞧,才会发现,他眉心处的异状,她手指指上前,一脸担心。
他微讶,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区区一个人类小娃,不该看见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庙的缘故?还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风寒?……这可不好,我们要快点到下一个城镇,找间有床、有热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标,并且尽力执行,走起路来都多出几分干劲。
未到中午,师徒俩抵达最近一座村镇,首要之务,自然是直奔客栈。
即使他再三保证身体无恙,她却不肯信,硬要服侍师尊躺平,添上被子,盖个密实才罢休。
“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说完,翎花就要开门出去。
“翎花,师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虽然了无睡意,更无病征,但她照顾得太认真,他找不到拒绝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举。
“瞧一下比较安心……”
“别跟师尊顶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儿不累。
“哦。”她听话,嘴是闭上了,手还是不放心又拢拢被子,只差没拉高到他头顶,把人整个掩埋了。
照顾好师尊,她才坐到窗边圈椅间,褪下鞋,放十根脚趾出来活动活动,孩子皮细肉嫩,半日赶路下来,脚趾已磨红磨肿,可没听她吭半声。
“我们在这村镇留个十来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脚趾,话,便脱口而出。
那双小脚,再走下去,就破皮见血了。
“好呀好呀,师尊多休息几天,身子养好再走。”她没考虑自己,直觉点头附和。
傻丫头,他身子哪需要养,倒是她的脚,才得养养。
翎花透过窗往下瞧,望向客栈外街,村镇不算热闹,人群三三两两,炸物香味弥漫,也有小贩卖些童玩、布料。
孩子毕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双膝爬跪到椅间,手肘支着窗棂,掌心托腮,受外头街景引诱,脑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当心掉下去。”他出声提醒。
“欸。”她缩回来一点点,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处二楼,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听见响亮吆喝,才仰首去寻找,声音来自斜对面一户围墙内,十几名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习练木棍,呼哈有声。
是武馆吗?专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学,以后,便能保护她家文文弱弱的师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为这样看着,便可以偷学些皮毛,跪姿改为站立,只为了看更多、更远——
“你真的会掉下楼去。”领子被拎紧,翎花身子给抱下圈椅,带离窗边。
“师尊,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还有脸质问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阵风吹来,你定给吹飞出去。男人默默腹诽,但懒得数落人,只问:“瞧见什么新奇事,这般专注?”连小命都不顾了。
“师尊,我在瞧人家练棍法,那边。”
“你想学?”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里想要什么,全写在脸上,她没敢点头,怕师尊觉得她太贪心。
“想学便去学,师尊带你去报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时间,我们没有要长留,师尊,我没有很想……只有一点点想,不要紧,我可以偷偷爬墙去看就好——”
“有理,习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么,我们便留到你学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没能反应过来。
“好巧,隔壁贴了‘吉宅出售’,就买下来吧。”
师尊的口吻,活似这菜摊上,白菜硕大青翠,就决定是你样稀松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师尊说到做到,一眨眼,掏钱买下武馆隔壁空宅,师徒俩当天由客栈搬入新家。
有句话,翎花好想大声问——
师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产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