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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歌(上) 第6章(2)

  迄一天,柳丝抽绿,春城飞花,小女娃终于忍不住对着牵着她小手前行的亲爹问道:“爹,为什么我们要从京城搬到金陵来住?”

  “玉儿不喜欢金陵吗?”男人敛眸微笑,如玉润般白净的俊美脸庞,只是浅浅微笑,已经是说不尽的动人心魄。

  “喜欢,也不喜欢,这儿没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来金陵以后,不像在京城那样天天要上朝进宫去,有好多好多时间陪玉儿写字画画儿,还会教我下棋,那天,我写了一幅字,拿去给娘看,娘说,我来了金陵之后,字写得比在京城时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着的另一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那以后爹再挪出更多时间,陪玉儿写字画画儿,玉儿可以多喜欢金陵一点吗?因为,或许我们要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时间,至少,要有两年的时间回不了京城,就两年……玉儿,再忍忍,好吗?”

  小女娃点点头,虽然心里还是不喜欢金陵,但也不想见亲爹为难,她无法喜欢金陵,因为来了这里之后,娘亲的身子就变得不甚硬朗,还有弟弟……最后,小女娃的爹没说原因,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好好的要来金陵,也不明白为什么爹会笃定至少两年他们都要住在这里,为什么云叔叔贬了爹的官位,却还给他们一座极舒适的府邸为家,还有好多好多为什么……直到许多年过去,小女娃还是没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后,好多年过去了。

  如今,在元润玉心里仍有许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却是对谁也不能提起,只能搁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任由岁月的尘埃一层层覆盖其上,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多少年过去,岁月的尘埃将那些疑问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记,因为她仍旧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游,近乡情怯——

  时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儿时的记忆,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还有许多妆点得美不胜收的画坊,船上可见青衣女子凭栏娇笑,以她们的美色以及琴艺取悦买点的官家。

  元润玉一早就从‘云扬号’金陵分号出来,在金陵城里凭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记忆,一路的往前走。

  她经过了几个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脚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闻到了浓浓的书墨味道,她不必往里头走进去,就知道这条街上有许多刻印卖书的铺店,因为在她小时候,常常会陪着她爹来到这里。

  她爹嗜读书,常说老书有其韵味,在京城的府邸里的藏书阁里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欢看新书,总是喜欢在书喇刻印好,在谁都还没看过的时候,抢在第一时间入手,泡一壶茶,将书捧在手里阅读,分外有乐趣,他总说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读来总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隐约的印象,在经过了那一条书铺街,元润玉终于能够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过去,才能够找到她儿时的家。

  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着不去找那个地方,忍得心里十分难受,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记得地址,只是不敢问人怎么走,在终于得到肯定之后,元润玉一刻也停不下脚步,最后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个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时间,都好……她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当她终于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门之前,脚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动也动不了,她看着门上落的大锁,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一把钥匙,紧紧的握着,就算那钥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开。

  明明刚才还火燎般的急切,然而,当她这一刻站在这堵门前,却迟疑了,脚步甚至于还后退了两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转身,当自己没回来过……因为她记起爹亲当年离去之前,给她留的话。

  “……玉儿,爹已经吩咐了张伯带你回京,离开了金陵之后,若无十分紧迫,莫要回来,爹有些事情需要去办,等到忙完了,爹就会去外公家接玉儿,记住了,轻易别回金陵!”

  在接二连三失去至亲之人,男人俊美玉净的脸庞添了几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里,说不出的心疼,她扯着爹亲的手,摇了摇头。

  “玉儿不喜欢外公,他总说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欢听他说爹的不是,爹,玉儿留着,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听到小女娃出言指责长辈,男人的俊颜难得蕴了薄怒,“不许胡乱指说长辈的不是,玉儿,你外公只是气爹,心里还是疼你的,再给老人家一点时间,等到他伤痛平复了些,会再像从前一样疼玉儿的。”

  她家爹亲的嗓音极好听,就连说话哄人,都教人听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亲死去的事实,平复过内心的伤痛之后,就会再像以前一样疼她这个小外孙女。

  但事实是,当张爷爷带着她回京时,苏府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与张爷爷只能投宿客栈,千方百计递信儿要联络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沉大海般,直到张爷爷病得再也撑不住,去世了为止,如果不是遇见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儿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润玉喃喃自语,就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心。

  当年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再也没有人可以给她解答的谜,她甚至于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于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脚步,踏上门前台阶,想儿时的她,绝对料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会在心里深切地想念着这个她曾经决定自己永远不会喜欢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让她安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虚幻而已。

  终于,她将手里的钥匙对准锁上的小孔,伸入,旋转,开启,当门上的重锁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润玉觉得自己心里的锁像是同时被解开般,一阵春风吹来,仿佛同时吹起了锁上与她心上,经年累月,渐积渐厚的尘埃。

  风徐徐,尘漫漫——

  仿佛是被那扬起的尘埃迷了眼,她红着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两扇交合之处,在泪眼蒙胧之中,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而就在元润玉走进门内之后,不远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辆马车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没想过会遇见元润玉,只是他的马车帘子有特殊设置,外人看不见马车内的动静,但是,他却能从车内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当马车经过街口,他无意中看见元润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没有动作之时,心里觉得古怪,让人停下马车,却没有现身打扰。

  却不料,最后她竟然能拿出开门的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在她入门之后,他才下了马车,这时,他刚才派出去询问街坊的马车夫正好回来。

  “如何?”藏澈转头问道。

  马车夫回来远远看见原本深锁的大门竟然变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边,答禀的语气有些迟疑,道:

  “回爷的话,这里附近的人们对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谈,小的才问起,几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开,没跑掉的就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没住太久,只有一个在这附近讨了几十年饭的老乞丐愿意说上两句,他说,那里长年大门深锁,已经十几年没人敢靠近半步,就连宵小都不敢轻易动歪心思,听说,是因为那个地方曾经住了一位皇上的宠臣,人们都传说,那位宠臣位极人臣,当年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只手遮天,最后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忌讳,被当今皇上给下贬到金陵来,不过,来了不到两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间,那府里的人全不见了,听说,是被朝廷给抄家灭口了……”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烟蔓草,藏澈依然可以从精细的雕梁画栋之间,窥见这座宅子昔日的夺目风华。

  他进了门之后,循着前头被元润玉给拨踩开来的痕迹,来到了后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过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扑天盖地一般,仿佛把湛蓝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层薄薄的嫣色。

  空气中,淡润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显得特别幼小,只是枝头上的花朵同时备着三个颜色,格外抢眼。

  元润玉就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看着开得正盛的桃花,她听见了身后传来袍服撩过草根的窸窣声,以为是与她约好的问惊鸿找到了地方,跟着她进门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闻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误认成谁,再听她说下去,就知道她将他误以为是问惊鸿了。

  “小时候,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自己的家,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想过要回去,我没有回答你,只说有一天会告诉你,趁着这次来金陵,回到我在这里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来看看,别嫌它现在的样子破旧,曾经,这里也是雕梁画栋,假山楼阁一应俱全的,云叔叔把这座宅邸送给我爹之前,据说,先前的主人也是讲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银子在盖这座宅子,瞧,那儿一座望山楼……”

  藏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楼宇,虽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经斑驳,但是从那一座楼宇细致的形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初在搭建时,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与银两。

  “小时候,我爹喜欢带着我爬上那座楼,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东边可以看见钟……往西边沿着过去,是富贵山与覆舟山,再过去是五台山与清凉山,还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为我数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喜欢花  心思去记那些,总是每一次上去,心血来潮想知道时,就再问我爹一次,我爹总会不厌其烦的再教我一次,但也总是说,要我花  心思记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再来教我,但是,我总想以后还有好多时间可以与爹在一起,不曾想过——”

  一口气像是噎在喉咙般,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想到身后有问惊鸿陪着她看桃花盛开,心里虽然悲伤,难掩眸光水润,但仍能扬唇微笑。

  “当年我与爹离开这里的时候,约好了来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云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说无论如何,他要回京陪云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几年过去了,爹却是连个消息也没有,后来,我才听夫人说,元府出大事了,云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举家迁移,如今他们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谅爹,连我也不要了,他当年坚持带走娘的骨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铁了心要与我和爹断绝关系吧!只有我爹还傻傻的相信,外公会替他照顾我,直到他来接我为止!”

  说着,元润玉笑了声,声息里可以听见浓浓的哭音。

  “……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会给张爷爷扫坟送寒衣,每一年,我都会烧好多纸糊的衣服鞋帽给张爷爷,希望他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不会捱冻,可是我相信爹还活着,所以,从来就没给我爹烧过衣服鞋子,一次……也没有。”

  元润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着桃花,眼里的泪光,比桃花的颜色更加红润,她咬着唇,急道:“鸿儿,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你跟我说说话,说些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

  “想你爹吗?”

  来人一直没开口,元润玉一直以为是照着约定前来的问惊鸿,却没想到开口说话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注视着她的沉睿目光,感觉在他的盯视之下,真实的情绪无所躲藏。

  她与他相视,久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个音节,元润玉都要感到心里的伤感会化成眼泪满溢出来,十多年了!如何能够不想?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经渐渐的无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许只是远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给办完,就会回来找她。

  但是,她却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动过念头,要为她爹也准备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去了黄泉里,没有后人为他准备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冻。

  但是,后来她还是只准备了张伯的寒衣,并且,为了自己竟然动过念头要祭拜可能还在人世的爹亲,哭了一整个晚上。

  藏澈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她别开美眸,望着不远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灿烂,笑笑地对他说:“那棵桃花树,是我跟爹亲手栽下的,有红有粉有白的桃花树不常见吧!没想到几年过去,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元润玉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鲜艳的花朵上头,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芦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转开话题,好避开心里的感伤,他想到了进来之前,马车夫对他说过的话,环视了整个院子一遍,最后看了那座望山楼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楼的石座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元润玉追着他的脚步,来到望山楼的石阶前。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吗?”话毕,藏澈看了下前方略显陡峭的坡阶,回头朝她伸出手,“这路看起来不好走,你牵着我的手。”

  面对他朝她伸过来的男人大掌,元润玉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随着他一起走上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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