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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花 第7章(2)

  “王上……打算对她如何?她不是什么大齐叛逆,不会危害东丘军。她只是担心我而已。从她身上,王上问不出任何东西的。”

  “朕从没认为她是誓忠于大齐之人。誓忠大齐的,是你。她唯一的罪名是偷窃。窃走朕苦寻的重华王随身赤玉。不,还有一桩,窃用王室秘药白玉露。那东西是朕特地取来给你延命用的,你却随意给了人,伤了朕一片苦心。”

  他哪有什么苦心,根本又是个圈套!悲惨发现,最令她痛心的,不是无法对付他的高明手段,而是自始至终以为他的多少温情、多少善意,只为了一个目的。他想拴住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而后以她为饵,诱出伏云卿。

  而她……却傻呼呼地在他掌心听命起舞,还无知地对他感激涕零。

  “朕说过,不会让你轻易逃走;你该早点觉悟,朕,不可能放手。”

  “要是王上早知兰襄身在何处,怎么始终不捉拿她?”

  “她一举一动全在朕眼皮底下,朕何须多此一举,反正她成不了气候;况且……你会为她不舍,朕看不惯你老为别人烦心。但现在不同。至今,她仍想救你,祭典上,她企图接近你,那朕就饶她不得。”

  他来到她身前,长指挑起她下颚,逼她直视他。

  “朕承诺过你不杀任何人,不过,偷窃之人的罪刑,是削去双腕——”

  “可王上明明清楚,不论白玉露或双花红玉,都是我给她的。”

  “红玉也许是当初你盗来给她,但她现在腿上有伤行动不便,白玉露她又如何到手?谁是中间人?”

  她墨睫染泪不止。都到了这地步,他不可能不知情,却还要她开口明说。

  他太过残忍,非要将她的尊严骄傲狠狠撕毁践踏才甘心?可她却只能顺着他的意,低声下气:“……饶过她。要我怎么做,王上才肯答应放了她?”

  “了解朕若你,该心里有数,要怎么做,才能讨朕欢心。”

  眸光黯然淡扫过桌面,而后她颤着系,缓缓取过宫装。“……我会换上。”

  “你这模样,彷佛朕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了。”他沉沉叹息,轻柔拂去她颊上教人疼进心坎的委屈泪珠。

  “虽然稍嫌仓促,不过婚仪是早早办了的好,免得还有人老要说三道四。朕以为,简单邀几名亲信将领前来赴宴即可。不过王室古礼之中有些繁琐誓词要记,朕会找人教你。记住,你别让朕失了颜面。婚仪上,新娘愁容满面可是大忌。”

  她捏紧手中名贵的织锦宫装,许久之后才幽然开口:“唯音只问王上一事。”

  “你说。”剑眉轻挑,对她总算愿意主动多说点什么感到一丝欣喜。

  看着他神情柔和许多,像是不曾起过争执,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被假象蒙骗。

  她一定得弄懂她到底欠了他什么,才能合计下一步。她从不负人,那是她的义理。所以,若有欠他,她就还;若没欠他,就要他为了进攻大齐给她个明白交代。

  在那之后,若还有以后……多可笑,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以后?

  “我要问的是,伏云卿究竟哪里开罪王上,让您纠缠不休,非捉他不可?”

  他唇角掀了冷笑,退开一步,明显在回避。“有些事,你无须知情。”

  “假若今后……今后咱们将成夫妻,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侧过脸,闪烁其词。她深吸了口气,赌上心底猜测道:“这件事,莫非与夏城公主的闺誉有关?”

  偷觑他一眼,见他眸光转瞬闇沉,表情又变得莫测高深,她知道,方向对了。

  “王上说过,与重华王并无直接过节,那要讨的公道是为了谁?能让王上不惜出兵,定是王上心里极为重要的人。那些丫头们曾说过,不能再有第二次,她们害怕的是……再次弄丢了主子。而她们原先——是夏城公主身边的人。”

  杭煜笑得清冷,隐含薄怒。“一群嘴巴不牢靠的长舌女,连东丘国的内事都敢提。朕下令封口,谁都不许外泄,露了口风便要剜去多嘴长舌,她们不怕?”

  “她们怕得很,只是她们没察觉,光说那几字便让我记住了。”伏云卿漠然摇首。“传闻中,公主三年前便得重病,不曾露面隐居深宫,所以她已失踪三年?”

  他沉默不语,负手转身。“……你如何猜想?”

  “王上有意隐瞒此事,表示夏城公主并非光明正大出宫。东丘王室规矩不少,公主擅自离宫,有损闺誉,轻则禁足,重则撤去诰封,最重赐死,那就难怪王上不准人提。但,假使此次王上乃为公主开战,那就表示公主出宫与大齐有关……”

  伏云卿说着说着,突然停下话,寻思一阵。怎会与大齐有关?

  公主是让人自境内掳走?不可能。那是自个儿偷溜?就算公主再喜爱大齐音律,心生好奇,也没方便门路能让她直通大齐境内……

  她不住喃喃自语:“可公主若想出宫,怎么打点一路——”

  蓦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自东丘国来的使节列队。假使公主因一时好奇,想一游大齐,从宫中便混进当年那来访的使节列队当中越过国境……大有可能!

  而那列队——那列队早已一人不剰,全死在九王兄手里了!

  俏颜失色,惨白如纸,暴眼狠睁,死瞪杭煜背影。不会的!不会巧合至此……

  杭煜没回头,出声替她解了惑:“明心……朕王妹,她对大齐乐音太过喜爱,便混进要往大齐的使节列队之中,而后,列队半途出了事,她从此下落不明。”她脑中一阵轰然,全身骤起寒颤,手掌紧扣桌边,就怕自己瘫软倒下。当年为了不引起纷争,王兄们对外宣称使节在翻越境内山道时因天候之故失足,下落不明,而地点是在——大齐境内岩山酷岭最险之处——重华王辖内云间关下的安阳山道!

  这就难怪杭煜矛头对准重华王而来。他认定重华王保护使节不力,以致憾事发生。攻进安阳后不再前进,正因安阳是重华王居城,他的目标自始至终确确实实就是伏云卿一人。

  “唯音?”她突然不语,杭煜旋即回身,墨瞳中抹过冷光。“怎么了?”

  “我曾听说过……当年东丘使节列队是因天候缘故……”柔媚嗓音异样平静。

  “天候?”杭煜让她的天真给逗笑。“倘若你真跟在伏云卿身边,怎还会轻信这种谎言?为了让王妹有朝一日回来后,不至于受宫规惩处,朕只能明查暗访。可这三年来,得到的答案却非如此。那列队是在安阳山道出事没错,但,却是遭人狙杀。”

  玉指几乎捏碎木桌。她黯然垂首,不让眼眸对上他的。她没把握在他注视下还能不露破绽。“王上认为,是重华王指使此事,所以为了王妹要向他寻仇?”

  “不光是为了王妹。大齐一向自恃大国,威压邻近各国;新帝登基后,屡次强逼年贡,原就太没道理。朕即位以来,有诚意修好,但大齐不仅不领情,还残杀来使,这笔帐,早该做个清算。”注意她呼吸愈显急喘,杭煜不免皱眉。

  “……很冷吗?唯音?或者你……在害怕?”他来到她身前,取了新制的凤凰大氅为她披上。“没事的。即便寻仇,朕也只针对伏云卿一个,毕竟是他主使。”

  “……什么?”嗅到一丝不对劲,她惊愕抬眸,与他对视。她揣测不出他那表情代表何意。有着玩味,有着忖度,还有许多她无法参透的复杂情思。

  “朕手中握有铁证,证明他绝对与此次残杀使节有关。”

  “不可能——”樱唇横遭长指一按,再多争辩也被压下。

  “唯音,别惹我动怒,你将成为我的妃子,不准你再袒护别的男人。今夜我说得太多,兴许是因为喜事将近,让我乐得忘记分寸。这全是因你亲口承诺我……今后咱们将成为夫妻,没什么好隐瞒,所以,我允你知晓这攸关王妹清誉的秘密。”

  注意到他不再自称朕,这亲昵改变教她登时心上一揪。这意思是他对她……有所不同?他是认真的,还是他不惜纡尊降贵,打算再次戏耍她?

  他摇首长叹,指尖勾勒着她姣美脸蛋,柔柔抚过她额际,语中犹带怜惜。

  “今天这番话,不准外传,只有内宫之人能听。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我原谅你一次不守信,恣意寻死;但,若有第二次违背承诺,你得要有觉悟。”

  他表情恢复平日澹然,但字字句句恫吓意味颇浓。

  她屏息咬唇,最后伸手握住他在她脸上贪恋不去的火热长指,默默移开。

  “王上真以为唯音合适?您完全不清楚唯音出身为何,娶为妃不啻是个冒险。”

  “假若我没看走眼,你十之八九是大齐王室近亲。以身分而言,也堪配妃位了。或者,我若猜错,那你或许愿意坦承你真实姓氏?我洗耳恭听。”

  他俯身欺向她,等着她的答案。“还是,你方才所允一切,全是应急谎言?”

  她才松开他的火热大掌,却让他反手擒住。她从来是宁可静默也不愿说谎,尤其在杭煜面前,她就算随口扯了太不像样的谎,也会让他轻易拆穿。

  他最终只能叹息着,执起她柔荑,在她柔软掌心烙下一吻。

  “唯音,你的心,现在不在这儿也无妨,假以时日,我愿意等。许多事你藏在心底,我就不多问,直到你愿意说。但,惟独一事,请你别瞒着朕。既然咱们将成为夫妻,还盼你念在我思妹心切上,告诉我,明心王妹的下落。”握紧她的手劲陡然遽增。

  “王上认为……王妹还活着吧。”她长睫幽幽敛下,眉眼间犹带几分哀切。

  “所以王上带了公主列队,准备将人接回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她容貌声音遭毁,能弹出琴仙先生特地为她谱的曲子,我也会同她相认;纵使五指残缺,只要她默得出乐谱,我便带她回东丘。

  她是我自小疼爱的王妹,吉人天相,我不会轻信她已死。”

  看着他坚决的神情,伏云卿忽然不再畏惧他。王兄们……也是如此担心她吧?杭煜虽严厉,绝非不明事理,否则就不会在安阳降服之后,还花心思整顿此地。

  他的一切蛮横行径,也只是因太爱护自家妹子的关系。

  能让他如此疼宠的夏城公主啊……若是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我会的。我会帮王上打探她的下落。不过……已经三年,假若王上始终找不着,或许……”

  她感觉到他坚实大掌扣得死紧,几乎将她捏疼了。可她仍执意问完:“王妹若是真出了事,王上打算如何?”

  “你早明白的不是?”那冷笑,令人以为坠人严冬冰河,凛冽寒意透骨沁心。

  “朕从不宽贷错待朕之人。王妹假使尚在人间,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王妹若当真枉死大齐人手,朕会以牙还牙、以血洗血,不灭大齐誓不罢休。”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喉间酸涩,再也无语。

  “你无须想太多。重华王之事,纵使你仍不说半字也罢,我会自己寻去。你有你的道义,我不怪你;我不想再次将你逼上绝路,惹我自己心烦。只求你允诺,最后一次,别袒护他,不干涉我与他作个了断。”

  他轻抚她纤细肩头,让她枕上自己腰际,意外她不再挣扎,教他不免欣慰。

  “唯音,现在……你还认为我是薄情寡义之人吗?”

  她微怔,随即轻摇螓首。他要是真的冷血无情也罢,那样她恨他会容易得多。

  今日既知前因后果,还要怨他吗?她如何能再冠冕堂皇地指责他?

  “那么,你还要认为重华王伏云卿无辜吗?”

  她一愣,同样无法回答。杭煜所说的鐡证指的是什么?若怪她保护不周,她认了;但若怪她下令劫杀,那她……难道要连九王兄的所作所为一起承担?

  “你仔细想想你的愚忠是对是错,你的牺牲是否值得。唉,你好好服药,为我保重身子。中毒之事,我已延请名医找寻解药,你尽管安心。不过,是谁狠心想取你性命,你心里可有数?你的仇家便是我的敌人,我会让他们再也无法使坏。”

  她仍只能摇首,唇瓣闭得死紧。她即使不满九王兄,也不能放任杭煜杀他。

  大齐之事,得由大齐人自理。

  “成婚之后,等重华王一事结束,你千万别轻易殉节,别再惹我伤心。”

  嗓音变得低沉,大掌托起她下颚,看着她一脸心事重重、依旧不语,他笑得更为苦涩,近乎恳求了:

  “届时……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咱们重新开始,没有东丘与大齐,没有国家舆百姓——再没别人,就你和我。咱们试试能否和睦相处。唯音,一次就好,试试喜欢上我,试试让我宠你,可好?”

  瞬间,她眼前视线变得模糊,再也看不见高傲自负的东丘王,也看不见狡诈多谋的杭煜,她看见的只是一个不知何时起对她生了情意,卑微求取她承诺的男子。

  眸间涌出热暖水意,润湿了双颊,无法遏止,就像心头交织着的欣喜与痛楚一样,无法轻易平息。她眼眸垂得更低,不想直视他,忍住哽咽:“王上还说不逼我,明明就在逼我……这是要我如何回答?”

  为何她不能点头?明明她动了心、动了情,为何就是说不出一句应允?

  “唯音?别哭……你这样子,真是要逼我失去自制吗?”没料到总是倔强不肯透露半分心中情思的她,突然泪落,杭煜难得有些心慌。

  他单膝落了地,大掌捧起她小脸,像捧着无比心爱的稀世珍宝,瞧进她眼底。

  从来凌厉的眸光变得轻浅柔和,一字一句宛若春风拂过,抚慰她的心痛。

  “没关系,无需急在一时。直到哪一天,你愿意献出为止,我都会等。我最想要的,不是你的委曲求全,是你的心甘情愿啊……只是唯音,给我一个希望。”

  美眸噙泪,咬着字,几乎含糊不清了。

  “要是我、我始终不愿意呢?王上能否允诺,放唯音自由离去?王上说过,言出必行;王上也说过,不想放手的东西,绝不放手,那究竟——”

  “……你这可恨的家伙,就非得要抓我的话柄惹恼我吗?”他懊恼至极,猛然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她才想挣脱,却让他抱得更紧,教她几乎岔了气。

  “唯音,一会儿就好,只要再一会儿就好。以后,你若并非情愿,我不会再强求于你。可是……我真不知道,届时我能不能放开你。我说过,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如此教人难以捉摸的女子,我不想放手。若你拒绝到底,我……或许宁愿杀了你也不愿将你让给任何人……所以,我无法回答你。”

  他大可虚假敷衍随口哄她,但他没有,却坦承连他也迷惘。若非真心相对,也不用如此苦恼。

  偎进他胸膛,听他懊恼地重重叹息,在他没能瞧见之处,她止不住泪水,唇边却浮出浅浅笑意,只是,几分苦涩、几分心酸。如果,他俩真能有将来多好。

  这样一个能呼风唤雨、统领万军的男子,却如此费心呵护她,将她疼进心坎里,就算又是一场骗局,这一回,她是被骗得甘愿哪……

  可是,始终横亘在他们间的鸿沟,如何才能跨越?他想血债血还,她不能允。

  她悄然说了:“要有将来,王上……可愿为唯音放弃王妹,撤兵离开大齐?”

  他脸色一凝,身躯一僵,突地放开她,缓缓起身连退数步,笑得讥讽。

  “你的心里……终究只记挂着那些吗?”

  “记挂的人不是我,是王上。既然王上无法应允,那么眼下我也无法相信王上心意是真,承诺王上半字……只是,还请王上答应,别追究身边丫头们的责任。”

  他转过身,徐徐往门外走,没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落寞低语:

  “她们不过侍候你几天,你就如此挂心;可朕自认待你不薄,你却不曾将心放几分在朕身上,未免……太不公道。”

  颊上泪痕依旧,她声音却已恢复平静,彷佛自始至终不曾动摇过。

  “可王上也并非全心落在唯音身上,如何能与她们相比?”

  杭煜没回头,所以他不知道,她费了多大自制才能不冲上前,克制想投人他怀抱的冲动,告诉他,她也想找出那条能与他携手走下去的路;但是……她不能。

  他有一个爱护至极的王妹,她也有三个自小敬仰的王兄,她不能让杭煜伤了王兄们,也不想见到他败在王兄们手里。

  临行前,杭煜停在门边,黯然脱口而出:“朕确实不是因你而来,也无法为你停战。但,若有一天,你让人夺走,朕一样会为你出兵。届时,你就愿意相信朕的心意了吗?”

  目送他颓然离去,伏云卿只能趴伏在桌前,细弱双肩不住抽动。

  她紧咬牙关,任泪水奔流,涓滴淌落,浸湿大片衣衫。

  脑中回荡着六哥当年所说:“不然你要让东丘知道真相,对大齐开战吗?”

  “承受的不会是王上、不会是你我,却会是咱们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

  六哥真知灼见,说得没错,百姓是让王上连累了,这场战事根本不该有!

  “皇子的要务是守护大齐……你出生就是大齐皇子——再难受,也是你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抱着头,颤抖不停,就算蜷曲在厚实大氅里,仍只觉冷得连心也冻结。“六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法子让人死而复生啊……”

  她阻止不了杭煜报复大齐。假若没人出面平息他的震怒,此事无法轻易了结。

  但至少,她得想法子让这场战事在云间关前结束,让大齐不会再有损伤,不能让杭煜追究下去。她绝不愿见到杭煜与王兄们相继开战,死伤无数。

  在她找出大齐活路之前,她绝不能让杭煜查清真相。

  绝不能让他查出……他最宠爱的王妹,再也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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