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彦虽也牵挂着同样的事,但他说:“那么,吕大人,我们现在就到西域去,好吗?”
吕校书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现在?”
短期内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须先向朝廷请辞;其次,要准备行李、还要安顿留在家中的丫头……有些责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飞到祝儿身边,亲眼见她一切安好,却无法立刻实现。
恭彦继续说:“出重金购买两匹骏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从长安一路驰出玉门关、过瀚海,直抵碎叶,最多半年后,就可以见到祝晶。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想象祝晶见了我之后,会有多么惊喜。然而,惊喜过后,他大笑出声,定会说……”
“傻瓜!我再一年半载就要回长安了,你追着过来做什么?真有那么想念我,想念到,愿意走上千里,出玉门关来接我吗?”
吕校书能想象女儿会说什么。想着、想着,他抬起微微带着泪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个微往上弯的弧度。“多谢你,孩子,我没事了。我想祝儿也会没事的。”
恭彦点头道:“祝晶一定没事的。”他笃定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会知道的。”他下意识抚上心头,彷佛他的心已与千里之外的吕祝晶紧紧相系。
吕校书没有错过他这无意识的动作,不禁好奇地问:“恭彦,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记得自己曾问过这年轻人在他本国的事。
恭彦笑道:“有的。”
吕校书并不意外,但恭彦接着又说:“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还有小晶。”
“小晶?”吕校书好奇地问:“她是谁呢?”恭彦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吕校书诧异地瞪着恭彦。“你的……未婚妻?”
恭彦点头。“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仅与祝晶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连个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吕校书才找回声音。“祝儿知道这件事吗?”
恭彦笑了笑。“应该不知道。我好像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来到长安后,祝晶除非必要,不太问起恭彦在日本的事。他觉得祝晶可能是怕触发他的乡愁,不敢太过深入地询问;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机会提起。
吕校书若有所思地看着恭彦道:“你应该要早些让她知道这件事。”
恭彦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吕校书会这么说。
“……呃,因为祝晶没有问过,所以我也就没有特别提起……以后等他回来,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他的。”
吕校书沉默地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想到:如果祝儿在二十五岁以后才回来,而那时恭彦已经回国的话,也就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了吧。
或许,那对祝儿来说,才是最好的。他承认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但天底下,哪个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无忧无虑过一生啊。
叹了口气,他拍拍恭彦的肩膀,望着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走吧,年轻人,雨势转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咱们这就走吧。”
开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吕校书心中翻搅不已的忧思,有点像是长安城里,经雨雪蹂躏的泥泞街道。
通常,踩在泥泞里的脚步,是不太容易前进的。
进退不得,就是商队现下的窘境。
眼见着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吕祝晶困在热海畔的碎叶城内,看着商队里的胡商大叔们个个面露愁容,却只能祈求上天赶紧让战事结束。
他们已经在这座城耽搁太久了。
打从去年年关将近时,大唐军队与邻近的吐蕃军发生争战后,碎叶城就成了两军争夺的一块饼。而刚好在这时节来到碎叶城的商旅们,就好比是夹在饼里的馅料,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处境。尽管在这条丝路上,各国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护,不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会特别刁难。但在战事未结束前,所有城内的居民皆不得离开城内,使得本来只打算在碎叶停留三天以补给粮食的商队,这一停,就停了好几个月。
从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战争尚未结束。
第一次进入战场,祝晶不仅大开了眼界,甚至还哭笑不得。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边城的战争,是这样打的。
在长安时,他听说过的边境战事捷报,总是那般轰轰烈烈、豪气干云,连天地也为之震撼的;可实际在边境见了战争,却发现并非如此。
以碎叶城为中心,在不伤害本地居民的原则下,当两方战鼓一响,原本在城里活动的居民与商旅便得在最短时间内躲进民舍里,不得外出,而两方军队就在城外作战。
有时唐军占上风,便入主碎叶城;可有时,吐蕃军又打败驻守的唐军,碎叶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频率由三天一次,渐渐地变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双方你来我往、互相争夺碎叶城与商道经营权之际,遭到封锁的城池粮食逐渐短缺,眼看着这边城就要发生严重的粮荒了,仍然没有一方愿意退出这场战争,让出这西域小城的主权。
吐蕃军以羌族人居多,大唐军队则多是东突厥和几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组成的混合军,军队中的纯汉人寥寥无几。既是战争!虽然是有点好笑的战争,——但总有人会受伤。在军医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当大唐的军医!在吐蕃军打败唐军时,也得帮吐蕃的士兵治疗。因此,自战事发生以来,祝晶经常一整天都见不到他的人。
尽管对这类争战早已司空见惯,但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两方军队的将军行贿,希望能让商队离开碎叶城,好继续他们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带了几名伙伴,往两方阵营探消息去了。
留下吕祝晶待在碎叶城一处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里,闲得发慌。
他写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带的羊皮卷都写完了,独独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闲得发慌,顾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里的交代,祝晶来到旅店的小院里。
今天是休战日,城区里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气尚未转暖,碎叶城地势又高,山头上覆着雪,因此风吹来时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筑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胡商和城里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里下双陆棋,双方的赌注分别是一匹珍贵的丝绸,与一名奴隶。祝晶站在围观的人群旁看了一会儿棋,又看了几眼那名被当作赌注的奴隶,有些讶异的发现,那名奴隶看起来十分瘦小,甚至比他还要年幼,至多不会超过十四岁,还只是个少年。
他满脸脏污,一头混杂着赭红色发丝的头发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洗,沾满了泥污,一双眼睛充满愤怒。无奈他双手被主人以粗绳缚住,否则只怕早已逃开这屈辱的处境。
奴隶男孩的眼睛让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见过他。
碎叶城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记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经见过这个孩子。
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轮廓却带了点北方汉人的特色。
这孩子有汉人血统吗?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叶这地方,有许多大唐朝廷的流犯与唐军,胡汉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觉到祝晶审视的目光,那奴隶少年突然转过头来,有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祝晶发现他双手被粗绳磨伤,在寒冷的室外,只穿着破烂的单薄衣物,心头十分不忍。但舅舅与康大叔都嘱咐他,出门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为优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静地回视着他,不敢冲动行事。
四周围人声吵杂,无一人说华语。西域诸国的语系,大抵分为突厥、回纥和粟特语系统。掌握了基本发音的原则后,要反舌学语,并非难事。
身边围观的某个人说了句突厥话,祝晶听懂了的同时,突然有些担心?万一他学着听胡语、说胡语,久了,会不会有一天回到长安时,反而
忘记了怎么说华语呢?他想象自己回到长安后,恭彦对他说华语,而他却听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双眉。还是观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过双陆棋。夜里在沙漠里扎营,闲来没事时,他们经常比赛。
嗯,看样子是盘好棋。
棋赛最后,那名胡商赢得了胜利,牵起那条缚在奴隶少年腕上的粗绳,大笑着走了。
祝晶不认识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着另一组商队来的,听说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为现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断,因此才绕道往北路来,打算从波斯进入天竺。祝晶看着那男孩像条狗儿般被商人拉着走,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头想着,话竟已经冲动出口:“请等一等,这位大叔。”(突厥语)
那名突厥商人转过头来,看着个头娇小的祝晶,颇感兴趣地道:“小伙子,你叫我?”
祝晶暗骂自己冲动,舅舅要知道了,会骂他的。但……若不这么做的话,他恐怕不能原谅自己。
鼓起勇气,他模仿突厥语特有的腔调道:“让我跟你下盘棋吧,如果我赢了,那个奴隶,我要。”
突厥商人与他的同伴见祝晶年纪小小,竟口出狂言,纷纷哈哈大笑。
一阵笑声后,商人感兴趣地问:“那如果是我赢了,你给我什么?”
祝晶眨了眨眼,镇定地提议:“我给你唱一首歌?”
商人们又大笑出声,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来。
突厥商人摇头道:“这可不是场好买卖。”
“那么,”祝晶继续加码。“两首歌如何?”够牺牲了吧!他可是个音痴啊。
众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兴能在困坐愁城的时候,出现这样的娱乐。祝晶摊摊手又道:“看来我的歌艺并不受到期待。”在众人未间断的笑声中,他从腰间的皮袋里摸出一块鸡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这是上好的和阗玉,大叔一定识宝。”
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帮人治病时的诊费,舅舅送给了他,而他打算要带回长安送给爹的,现在只好割爱了。
看着那块晶莹的玉石,识货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赌一局。”
在城里闷太久了,这不啻是桩有趣的事。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将棋子摆好。
祝晶在棋盘另一头坐下,开始思量着该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赢,起码他努力过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长安城里,祝晶知道他无法路见不平却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请。”他闪烁着灿眸道。
商人也不客气,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医者回到赁居处时,见到祝晶正在帮一名奴隶孩子解开手上的绳子。
“祝儿,你在做什么?那孩子是谁?”
祝晶抬起头来,笑道:“小舅舅,你回来啦!怎么样,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没注意到那男孩在听见他们所说的语言时,面露诧异之色。“有个好消息,我听说吐蕃那头决定彻军了,唐军很快就会重新掌控碎叶城。”
“没、没用的,唐军总是!来了又走,没、没用的。”奴隶少年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道。
祝晶讶异地看着男孩。“你会说华语?”
奴隶少年满脸胀红。“我是……汉人。跟你一样。”
他看得出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汉人,也听出他们的语言跟带有地方乡音的华语略有不同。
也许、也许就是所谓的京都声?他没去过长安,也很少见过从长安来的汉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里,这两人显然与众不同。
医者审视着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门外听到的笑话,领悟过来后,他转看向祝晶怒道:“祝儿,刚刚在院子里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吗?”
“对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赢了,你别生气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抚完医者后,赶紧又问少年:“你为什么会说唐军来了又走?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如此吗?”
医者代为回答了祝晶的问题。“别傻了,祝儿,当然是如此。碎叶城距离大唐太远了,连帝王派出的军队,都是从西域亲唐的部落里借调过来的,当然是打赢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经营这个地方。历来短暂驻守碎叶城的唐军,往往不出几年又会彻离了。届时这里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竞逐的地盘。”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特别派军队过来这里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没听说过吗?咱们天子有一次问丞相:『我朝与天后之朝,何如?』明皇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们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则你这话要传出去,可是会被砍头的啊。”
医者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权力放在眼底,他扬唇一笑。“总之,准备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离开碎叶城了。”
瞥见那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又问:“你打算拿那个孩子怎么办?要带他一起走吗?”祝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要怎么照顾别人?
吕祝晶转过头看着少年,直率地说:“哪,你也听见了吧!我们就要离开了。而现在,你自由了,随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阻止。你有什么打算吗?”
见少年没回应,想是他华语并不流利,祝晶改用碎叶城多数人使用的突厥语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他果然听懂了,结巴地问:“你、你们要去哪里?”
“大陆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少年眼中出现犹豫。他在西域已经待了许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个混种,在这个地方当个混血种,比当个纯种的胡人更不如,甚至还因此被人当作奴隶易手转卖。
可眼前这名汉族少年救了他,还说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吗?他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吗?
这辈子,他几乎不敢想望的心愿,便是……
一双略嫌秀气的手温暖地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
他惊吓地看着吕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愿意屈服的傲气,使他没有抽回手,但单薄的肩膀却无法停止颤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迟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说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照顾
你。但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也没有关系。懂了吗?你是自由的。今后,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显然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讯息。自他有记忆起,他就是个身分低贱的奴隶,不断被转卖、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继续活下去的,只剩下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去传说中那遍地黄金的富庶都城,去寻找他的父亲。
胡汉混血的他,有一个汉人父亲。
母亲临死前告诉过他父亲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点记不大得,父亲究竟是一名戍守边城的将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父亲是一名汉人,来自大唐的长安。
看着吕祝晶温和的脸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梦。
昨天他还得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骆驼,怎么可能才过了一天,就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这果真是梦的话,那么,在梦里头说出梦想,应该是不要紧的吧?
犹豫着,他吞吐地说:“我想去长安。”
见祝晶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次,用他仅会的少数华语。“我要去长安。”
“你要去长安?”祝晶圆睁着眼问。
预期着会被活活打死,他倔强地重述:“对,长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医者,见医者点头后,又转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会想去长安。好极了,我有东西想托你顺道带回去——不过,不是现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长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们旅行一阵子,我舅舅会想法子帮你把身子骨调养好。”
所以,他真的不会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张大着眼,看着祝晶鼓励地又问:“对了,你有名字吗?我该怎么称呼你?”
也许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后才道:“……晓……”疑似是生硬的华语发音。
祝晶竖起耳朵,听不真切。“什么?”
男孩有些退缩,半晌,方又鼓起勇气道:“破晓。我娘取的,是汉名。
“破晓。”祝晶覆述一遍,弯唇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啊,我叫做吕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听。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医者摇头,笑了笑,转身去准备接下来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儿这性子,要他不沿途捡东捡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当年那个日本留学生也是这样与祝儿结识的。他想他最好尽快帮那男孩把身体调养好,早些打发他去长安。因他其实并不像祝儿那样好心,总是救人救到底啊。
开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吕的名字出现在省试贡院外墙的黄榜上,成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举及第的留学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赐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请了几名同在长安学习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尽数写在脸上。
鲜少参加这类宴会的井上恭彦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稍后,又陪同新科进士骑马至慈恩寺大雁塔题名,沿途游
遍长安城,看人也看花。
见好友如此欣喜,恭彦犹豫许久才悄声询问:“你真的想在长安为官吗?”
阿倍笑道:“试试何妨?反正,我们也不急着回国啊,还有许多年呢。吾友,你应该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许不必参加宾贡科,
进士科对你来说,应是易如反掌。”
他们并肩骑马经过“酸枣巷”,陌头果树花香沾拂在他俩的春衣上。井上恭彦看着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吕,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心头的疑虑。策马行至巷底,要转入大街前,恭彦还是勉强地说了。
“阿倍,不瞒你,其实我觉得大唐天子并不希望我们带走太多文明精粹回国,所以我是有些不安的。”
阿倍讶异地勒住马,停了下来。怕旁人听到,他急急下马,拉着也下了马的恭彦转进另一条巷子里。
待四周无人后,阿倍才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恭彦谨慎地告诉好友:“你也认识那些新罗学生吧?看看他们入朝廷为官后,至今有几个人得以回到本国?”
“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罗留学生大多宁愿留在大唐为官,鲜少人愿意返回本国;这一点与日本留学生的情况是不大一样的,日本留学生在长安的官场表现上,向来都不活跃。
“你也不想回国吗,阿倍?”
阿倍仲麻吕在长安结交了许多朋友,当朝名诗人王摩诘也与他相识。
素来爱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长安的生活可说是如鱼得水。他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乡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国吗?……犹豫片刻后,阿倍仲麻吕摇头道:“不,我还是想回去的。”他的亲友都在日本,他当然怀念故土的一切。
恭彦沉吟道:“我喜爱大唐的许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得回国去。身为遣唐使的我们,身负使命。然而观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国使者、质子与留学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经历,却使我不得不怀疑,明皇对于他所喜爱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们自身的意愿。我听说善无畏大士在八年前来到长安时已经八十岁了,他曾经多次向明皇上书表明归乡的心愿,但明皇仍以『优诏慰留』,不肯让他回国。我不得不考虑到,假若我们也深受明皇倚仗,届时你我还回得了自己的国家吗?尤其现在,明皇还赐你汉名。吾友,我忧虑……”
阿倍仲麻吕理解地笑了笑。“你这忧虑不无道理,恭彦。但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留学生啊,我又不能帮明皇加持或灌顶,至今我还没听说靠宾贡科出身的官员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觉得能入朝为官,也不失是个向唐国学习的好机会呢。”
阿倍仲麻吕天性热诚乐观,心思较为缜密的井上恭彦也只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摇头笑了笑。“希望真是我多虑了。吾友,真诚恭贺你科举及第。”阿倍大而化之地拍拍恭彦的肩膀道:“谢了,吾友。不过你看起来还真有点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么多吗?”
提到祝晶,恭彦心黑沉。“四年了,他还没回来…”
甚至也已经一整年没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托付书邮吗?还是信送丢了?可别是旅途上出了什么状况,或是病了呀……有医者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事的吧?不知为何,最近他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夜中常常惊醒,便再也睡不着。
看出恭彦眼中显而易见的担忧,阿倍气恼自己提起这个话题。也许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禄,在恭彦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难怪吧!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很想念吕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叹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恭彦在心中对自己如是道。他对祝晶的想念,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谁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归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经平康坊一带,恭彦抬头竖耳倾听。“阿倍,你听见什么没有?”好似有笛声?可阿倍不知何时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见了人影。恭彦驻马良久,听着那缥缈的笛声,忍不住循声而去,不知不觉,与众人分散了。
小春在务本坊外头等了很久,才见到步行回学院的井上恭彦。
由于他花了一点时间将马还给主人,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暮鼓即将响起。
见到小春一脸焦急的样子,他急奔上前。“小春,怎么了?是祝晶——”
小春一见恭彦,就拉着他往吕家方向走。
“快来,大公子!主子爷今天怕是不会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一个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来——”
小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让恭彦跟着担忧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来。“小春,妳慢慢走,我先过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彦后头。“唉呀!大公子,你别跑,那个红毛怪人,他说他是——”
可恭彦已经跑得太远,听不见小春的声音。不知怎么手他预感着这件事跟祝晶有关。他一路跑向吕家,吕家大门未关,他直接冲进屋子里,一见到那个小春口中的怪人时,他诧异地“呀”了一声。
“你是谁?恭彦问着那名浑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着饭吃,满头红发的异族少年。
少年显然饿极,不顾恭彦的惊讶,仍努力扒着饭。
小春晚了恭彦好半晌才回来,她气喘吁吁地扯着恭彦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进门就喊肚子饿,我、我看他好像快饿死了,赶紧拿饭给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来怪可怕的。我想帮他换、换绷带,可他说他没事,只是皮肉伤,还有肚子饿……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
那人吃饭的速度总算缓了下来,打了一个响一隔后,就着斑斑血迹的袖子抹了抹嘴。看着恭彦与躲在恭彦身后的小春,深邃的蓝眸凝起。
“谁是…小春?”虽是华语,却有个奇怪的腔调。
小春不敢承认,仍紧紧捉住恭彦。恭彦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衣。“你不要紧了吗?要不要找大夫来?”
蓝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与盗匪搏斗的伤口。“我没事,只是小伤。”扭头越过恭彦的肩膀,看向小丫头。“谁是小春?”
小春不肯应声。
恭彦只好代为问道:“你找小春有什么事?”
蓝眸少年将视线调往恭彦身上,审视一番后才道:“你是井上恭彦?”
恭彦藏住讶异,点头道:“我是。”
他与小春都不认识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满面风尘,显然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此地,莫非,心头一热,他脱口问道:“祝晶好吗?”
少年愣住,随即道:“不好。”
看见恭彦随即露出紧张的神色,少年方又道:“他嘱我一定要问你!你有多想念他?”
看来是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在小春也关注地看着他的情况下,恭彦硬着头皮对一名陌生少年含蓄地道:“莫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
少年蹙着眉。“听不懂。『如海潮』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不想他?”
真讨厌这个工作,偏偏受人之托……小春总算鼓起勇气跳出来道:“你凶什么啊!饭吃得很饱了哦?”真是大饭桶一个,居然嗑光了一整锅白米饭!“连这么简单的诗句都不懂。如海潮就是像海那样深啦!”
被小姑娘这么一凶,蓝眸少年面色倏地通红。“呃,是这样子吗?”
他没见过海,也没学过诗,不能怪他啊。
“少说废话!快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小春不耐地发威。
恭彦看着少年在小春的威吓下,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打开行李,取出一叠物品。不待指示,他赶紧接过那叠羊皮纸。
是祝晶的信。紧捉着厚纸,恭彦涩声道:“他好吗?”
小春也紧张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捉住自己的衣襬。“小公子……”
少年撇撇嘴,回答两人的问题。“我一年前在康国跟他道别时,他还非常好。”现在应该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恭彦与小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两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祝晶的信
恭彦:
被困在碎叶城好一段时间,闲来无事,只能写信。不用担心,我很好……在长安的你们呢?大家都还好吗?离开碎叶城后,商队越过阿尔泰山脊,转往怛罗斯草原,顺道来到康国。康国是康居安大叔的母国,以粟特族人居多:任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康国了…走在离长安越来越遥远的丝路上,我已闭始思乡……
小春:
我遵守了承诺,没有被西域的妖怪吃掉。谢谢妳帮我照顾爹、彦,现在还要麻烦妳再多照顾一个人,他叫做破晓,应该见过他了吧,真教人过意不去,我好像总是在麻烦妳……
爹:
阴天时,记得带伞喔。别担心,我与舅舅一切平安…
开元十三年孟春
以粟特商人康居安为首的商队顺利带着大唐珍贵的丝绸、文物来到大陆彼岸的拂菻(东罗马帝国),与当地人进行交易,换回了大量的黄金、珠宝,以及各式的当地香料、果实种籽、铜镜、赤玻璃与造型特殊的青铜器。
一个月后,他们欧程离开拂林,沿途经过西亚、中亚、怛罗斯的广大草原,循丝绸之路的南路进入玉门关。
路程因为有所耽搁,再加上回康国老家小住了几日,拖延了好一阵子,回程时就快多了。
开元十四年仲夏,康居安的商队从开远门进入长安城。
早先得知商队入城的消息后,吕祝晶在长安的友人们,纷纷前往西市等候。吕校书则因为夜值弘文馆,因此还不知道这件事。
商队迤逦入城,并未在城门口多作逗留,载着珍贵货物的骆驼队伍直接驱往西市坊区卸货。当最后一名胡商进入西市坊门后,队伍后头再无商旅。
井上恭彦忍不住勒住康居安的骆驼辔头,强迫康居安停下来。
“康大叔,他人呢?”为什么没有跟着回来?是还在路上吗?是在哪里耽搁了?他到底入关没有?
康居安耸着茶褐色的浓眉看着眼前这名俊雅挺拔的青年,突然咧嘴笑道:“啊,你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吧?井上恭彦?祝晶常提起你。”
康居安想起在沙漠里的那段漫长的日子,他教祝晶如何看星象来计算日期,而祝晶则与他分享他的朋友,其中,尤以来自日本的这名少年最常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他因此知道祝晶非常想念他。
恭彦点点头,忙问:“康大叔,祝晶呢?”
六年了,商队终于返回长安。这六年来,他望眼欲穿,就等这么一天,想紧紧抱住好友。可为何却不见祝晶人影?
“祝晶…”康居安眯着眼,摇摇头说:“他没有跟我们一道回来。”
恭彦愣住。“没有回来?”
康居安说:“医者要在拂菻小住习医,他不放心让祝晶单独跟我们走……”看着恭彦眼中藏不住的担忧,他犹豫地开口:“我们离开拂菻前,还有件事让我有点担心。那孩子……祝晶…在我们要离开拂菻时,突然变得不大有精神。不过我想他应该会没事的,毕竟,他身边有医者啊!”
“头儿,过来一下。”康居安的一名手下叫唤道,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康居安挥挥手。“就来。”转过头看着恭彦道:“我得走了。我的店铺子就在这附近,有空随时来找我。”
“请再等一等,康大叔。”恭彦连忙叫住康居安。康居安回过头,用眼神询问。“什么事,年轻人?”
“祝晶他……没托你带信吗?”康居安摇摇头。“没有。”说着,他蹙起眉道:“说来奇怪,我有跟他说我可以帮他带信回长安,那孩子很爱写信的…可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竟然说不用了……嗯,抱歉了,年轻人,祝晶没有托我带信。”
恭彦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目送康居安一行人远离后,刘次君来到他的身边。“怎么回事,恭彦?祝晶小弟怎么没回来?”
恭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一旁的小春和刘次君、吉备真备等人,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是在作梦,否则,怎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六年前,祝晶跟着粟特商队离开长安;六年后,他却没有跟着回来,仍远在大陆的彼端,在一个与长安相隔千万里之远的地方,也许还生了病,否则怎会无精打采?他向来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
“大公子,小公子呢?”小春等很久了呀。再等下去,怕等小公子回来,会认不出她啊。
恭彦答不出来。突然,他全身冷汗涔涔,头昏脑胀,身体像是失去了力量。“祝晶……”喊出一声挚友的名,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就这么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愕,赶紧扶住他。“恭彦!”
恭彦跌坐在地上,左手蓦地按住心口。奇怪,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彷佛病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祝晶……是祝晶!
冷不防再呕出一口血;而后,他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