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展正顺利,却突然被打断,司马乘风百般不愿,迟迟不肯起身。
今天的重头戏是金盆洗手,老头洗了手,已经算是大功告成,找他做啥?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不太对劲,几个在别桌斟酒的小厮纷纷往这桌聚拢过来,还有些客人不约而同地偷瞄他,某种不祥的阴影兜头笼罩,目光一移,正好与她眉眼对望,这下子,脑袋瓜完全不管用了。
好一对秋波粼粼的晶眸,羞怯中居然有种要把魂魄吸了进去的魔力,他的心激烈狂跳……眉目传情向来是他的专长,他作梦都没想到她也是!
很好,就来比划一下,看谁先招架不住?
看他一动也不动,司马义显得有些焦急。他这个宝贝儿子,看到喜欢的姑娘就像秃鹰看到腐肉,非咬上一口不可,但今天容不得他任性!因为金盆洗手是个借口,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整个洛阳城人人皆知,唯独司马乘风不知。
「各位乡亲,请大家跟我一起鼓掌,欢迎新媒仙。」
「少爷,老爷说的是你。」小厮点醒他。
「我?!」司马乘风吓一跳,险些从椅上摔下去。
「请新媒仙上前来跟大家敬酒。」热切的掌声持续不歇。
司马乘风目眦欲裂般,怒目遥指父亲。「老头,你居然设计我?!」
「我就你一个儿子,我不设计你,设计谁?」司马义应道。
「少爷,请恕小的们得罪了。」小厮们一瞬间拥上,将他团团围住。
「谁敢碰我,我就开除谁!」司马乘风厉声威胁,俊脸上多了分杀气。
「小的们身分虽然卑微,但绝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小厮们义无反顾。
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除了戚彤和方果面面相觑,其它客人一点也不意外。
只见司马乘风双肩被扣住,双脚被悬空抬起,那些小厮,身分虽然只是小厮,但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彪形猛汉,捉人像捉鸡一样轻而易举。
司马乘风不是不能挣脱,而是不想露出狐狸尾巴,但他也不能毫无作为,因此他故意全身像条蛇般有气无力地蠕动,结果不但摆脱不了箝制,甚至还落得披头散发的狼狈相。
这对向来注重形象的他而言,一定非常难受,大家都为此感到一阵鼻酸,只有那对兄妹露出窃笑,令人讨厌。
窃笑已经算客气了,其实他们巴不得去搬颗大石头来──打落水狗。
「就算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乖乖就范。」司马乘风大嚷。
「乘风,少说两句,众目睽睽,别让你爹难堪。」司马夫人左右为难地叹气。
见大势已去,司马乘风恍然大悟地说:「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司马义拿出御赐「媒仙」令牌。
「不干。」司马乘风拳头紧握,缩藏在袖子里。
「你想气死我……」司马义一怒,整个人像被去骨抽筋般软下去。
「夫君!」
「老爷!」
「媒仙!」
声声呼唤,依旧唤不醒昏厥的司马义。
「你们还不快把媒仙抬到房里去!」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大声命令。
「爹!孩儿不孝,孩儿答应你就是了,求你快醒过来!」司马乘风猛然惊叫。
雪不停地飘落,彷佛是苍茫的月娘在闇夜里啜泣。
整座媒仙馆灯火通明,没有人睡得着,除了那对寄人篱下的兄妹。
漆黑的纸窗内,隐约传来暖炕下烧红的木炭发出的细微爆裂声。真亏他们兄妹睡得那么香甜,纸窗外不断有跑步声和诵佛声,就算猪再贪睡,也会被这种故意制造出来的噪音吵醒,不是吗?
其实,戚彤是裹着棉被坐在暖炕上,眼睛亮得像在等猎物出现的猫,而方果并不在隔壁的厢房里,而是躺在屋顶上。
为了不让人发现,方果还特地扯下罩床白幕,披头遮身,整个人和雪融成一体,好方便他打探媒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从大夫背着药箱来喝酒的行为看来,似乎早就知道有人会生病,依照常理判断,媒仙馆不可能用不洁的食物宴客,而媒仙正值壮年却毅然引退……种种迹象显示,哈哈,八成是阎罗王想娶妻,请他到地府作媒!
一阵短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寒风袭来,戚彤眼睫一抬,方果已近在咫尺。
「老家伙为什么昏倒?是不是快死了?」戚彤大胆假设。
方果幽幽喟叹一声。「大夫说他只剩四个月可活。」
「快去买鞭炮,庆祝恶有恶报。」戚彤喜不自胜。
「会露出马脚的。」方果食指压在两片唇中间,提醒她小声说话。
见他眉宇之间有些迷惘,戚彤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老家伙呢喃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方果百思不解。
「他大概已经神智不清了吧!」戚彤更乐,认定这是来日不多的征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等于真。」方果确信。
「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戚彤撇着嘴,充满不屑的意味。
方果耸耸肩。「天竺、情种、礼部尚书,不知这三项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其中两项──老家伙曾是天竺梵文的译官,礼部尚书是夫人的表舅。」
整件事发生在她还未出生以前,听娘说,礼部尚书无子嗣,照理说应该收养男孩子承继香火,不过他却收养了三个女孩子,前两个嫁给富商,最后一个也是最美的一个,是无父无母的远房亲戚之女,自幼和她的小舅定了亲。
孰料她跟男人私奔了,小舅因此大病卧床,尚书以辞官退隐表达歉意,时间虽然治愈了小舅的病,却治不好小舅的心,最后小舅遁入佛门,在东离寺出了家。
为此,外公和外婆伤心欲绝,相继过世,日后,每至清明,娘就带着她们四姊妹到东离寺探望小舅。
「情种」究竟是什么?是毒?是药?是整件事的导火线吗?
「看来,情种是解开谜团最重要的关键。」方果斩钉截铁道。
戚彤忿忿地说:「真想去掐住老家伙的脖子,逼他说情种是什么玩意?」
「他已经离死不远了,妳就放他一马吧!」方果鼓起勇气谏言。
「不成!」戚彤暴怒起来,眸里火苗窜动,整个人彷佛不是坐在暖炕上,而是被人绑在火炉上烧烤。「他快活了二十二年,而小舅却是痛苦了二十二年。」她不能忍受方果有着和她不一样的想法。
「舅爷参佛二十年,也许平静了二十年。」方果冷静以对。
「如果真的是这样,小舅就不会落泪。」戚彤反唇对抗。
「触景伤情,乃是人之常情。」方果语轻言重。
「所以小舅并没有真正的解脱。」戚彤一口咬定。
「也许只是一时迷惑。」今晚的方果变了个人似的,辩才无碍。
「还有小舅是外公外婆唯一的香火,无后的事怎么办?」戚彤咄咄相逼。
方果条理分明地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意。」
「你今晚是吃到乌鸦的舌头是不是?」戚彤好不甘心,恼羞成怒。
「退一步,海阔……咳……」方果猛咳了一声,着了风寒。
「反正我心意已决,什么狗屁都不听。」戚彤气愤道。
「时间不早了,快躺好睡觉吧。」方果摊开被子,呵护备至。
她哪睡得着?她一刻也不想停留,巴不得现在就把媒仙馆拆到一瓦不剩!
看看这,薄纱云气帐,雀绕纹铜镜,蝶舞焚香炉;再想想那,草覆陋禅室,缝补破蒲团,蚊虫四处飞。她的小舅还在受苦受难,陷害他的人即使此刻尝到病魔缠身的滋味,但却是在温柔多情的娇妻怀中……
她为小舅不值,她为死去的外公外婆不平,悲与恨无处发泄。
她自我安抚,报复不急于一时,反正那个白痴公子不疑有诈,引狼入室,她不怕揪不出老狐狸的尾巴!死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她不满足,她要他身败名裂,带着臭名,含悲而终,死不瞑目。
她一点也不怪方果一时动摇,死亡是他多年来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人长得像牛,脾气像驴子,个性却像小孩子,哄两句就雨过天晴。
「果哥,你也早点休息,不用为我守夜。」戚彤一笑泯恩仇。
「司马乘风色迷迷的,天晓得他会不会半夜溜来?」方果尽忠职守。
「他是不正经,但还不至于不孝到弃他爹不顾。」戚彤其实是感念他辛苦。
「妳可以对任何人心软,唯独他不行。」方果不放心小姐远胜司马乘风。
戚彤翻了翻眼皮。「我是为你着想,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
「我不累,我身强……咳……」突如其来又一阵剧烈狂咳。
「去睡!这是命令!」戚彤钻进被里,下逐客令。
轻轻掩上门,方果退了出去,但却突然一阵晕眩,感到头上天旋,脚下地裂。
病来得真不是时候,肚子又涨得难受,往男厕走去,每走一步都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把脚从深雪里拔出来走下一步。
他不能倒下去!他要保护小姐!他靠着这股意志走进茅房,一解半个时辰。
一走出来,呼啸而过的寒风几乎快吹倒他,看来这次恐怕是病得不轻哪!
手扶着围墙前进,正要穿过拱门,胸前突然一阵湿热,怀里还有个柔软的东西。
定睛一看,四目交接,原来是个娇羞的小丫鬟,她正微抬下巴望着高大的他,朱唇含着浅笑,如小花开放。
他傻傻地拉开嘴角,露出憨直的笑容,这时,怀中有一波波涟漪似的挣扎泛起,小丫鬟像滑鱼般钻出他怀抱。「对不起,烫着你了!」小丫鬟退后一步,欠了欠身。
「没事,我没事。」方果脑袋一片空白,心儿却怦怦跳。
「你……你是那个哥哥!」小丫鬟早就在宴会上注意到他了。
「我是方……方才才来媒仙馆的戚果。」方果及时回神,连忙改口。
「我知道,你们兄妹在宴会上引起好大的骚动。」小丫鬟态度落落大方。
「我……我们兄妹是乡下人,让姑……姑娘见笑了。」方果频频吃螺丝。
「我是小如,我可以叫你果哥吗?」小丫鬟俏丽的模样,显然对他有好感。
「好……咳……」停不了的咳嗽声,让方果好担心地会误以为他是病猫。
小如手一伸,拂过他的额头。「果哥,你的额头好烫!你着凉了!」
「我……我很强壮,睡……睡一觉就好了。」余温残存,好幸福。
「果哥早点休息,明早我会去看你……需不需要大夫?」
「妳……妳真是个好姑娘。」方果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