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相思才走下大门阶梯,便将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风吹了过来,扬起她的衣摆,她抬手拨了几丝落在额前的头发。
原先装了香粉的桶子,现在装了满满一桶的寿桃、寿饼、寿糕;她摸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饿了,嫂嫂帮她准备的炊饼都还没吃呢。
「嘿,郁家女娃娃好巧的手艺,我包山海甘拜下风。」
冰冷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过来,听似赞赏,却带着挑衅的意味。 她诧异地回身,一看见走出来的富态中年男人,摸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她不想跟他说话,提了桶子就走。
「你这回赚了十两银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语带嘲讽。
「这么小的生意,我就让给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宝香堂做贡香,那可是要在皇宫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给皇帝用的喔。」
「你尽管在巴州做你的贡香,跟我无关。」
「咦?一点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态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们兄妹就别辛辛苦苦种橘子了,过来我这边做贡香,宝香堂每个月绝对给你十两以上的工钱。」
「原来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来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脚步,回头看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毕竟你宝香堂只是名气大,向来没什么本事,只会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两语被揭了底,包山海变了脸,怒目圆睁。「女娃娃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我包山海一根指头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门对街的大榕树下传来特别高亢的谈话声。「今儿个唐老爷子作寿,怎么有人提那说不得的字眼啊?」
「哎哟!」另一个男人也高声道:「我瞧他穿得体面,大概是老爷子的客人吧。要是让唐家的人听到了,等会儿就被扫帚扫出门喽。」
包山海脸色一僵,往树下的几个黑影瞧去,猜想是乡亲们无聊,挤在这儿看热闹闲嗑牙;他不想节外生枝,冷哼一声,便拂袖转身进门。
郁相思也看了过去,发现那两个「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听不到他们吭声的两位护卫大哥;而此刻,他们的主人正快步从树下暗影走了出来,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还好吗?」穆匀珑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她又惊又喜,料不到还会看见他,前一刻仍绷紧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双手一松,便将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匀珑听出其中的过节,但仍不便多问。
「他的香烛进不了寿筵,将气出到我这边来了。」郁相思摇了摇头,好像是想将方才的不快摇走,随即将按捺不住的惊喜问了出来。「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匀珑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头人多气闷,出来透透气。」
事实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皇帝躲起臣子来了。
「他们上菜了,你不进去吃饭?」郁相思又问。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匀珑担心地道:「刚刚那人……」
「我才不怕他,谅他不敢怎样的。」郁相思语气转为轻快,笑着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却是滑了一下,没能提起来。
「我来吧。」穆匀珑手脚快,抢了过去。
「嗳……」郁相思想阻止,但她发现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做香印极为耗费心神,她忙了一整个下午,刚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实在是累了。
「那就麻烦田公子。」她低下头,掩饰臊红的脸蛋。
如同来时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风吹拂,蛙虫鸣唱,还有叩叩的马蹄声,伴随着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稳脚步声,一起走向山那一头的家。
*
「他?」郁相甘几欲抓狂,一根指头猛往屋内三个客人指了过去,特别是那个面带温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爷,大刺刺坐着的贵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们家睡觉?」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匀珑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脸颊微红,好声劝道:「入夜了,回镇上还有一段路程;再说,今儿镇上客栈都满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帮忙拿寿桃回来,你给人家过个夜,行个方便,干嘛这么激动?」阿甘嫂帮客人倒茶,回头训老公。
「这……」郁相甘在屋内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气宝香堂,还是气恼不速之客。「小思这么聪明,三两句就赶走包山海,还要他救?」
「哥,别说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间。」
「等一下!我们才两间房,你要他睡哪儿?」
「我的房间啊,那是大通铺。」郁相思抬眼看了三个客人,笑道:「虽然他们长得高,还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闺房耶!」郁相甘睁大了眼。
「什么闺房!我们小时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们在厅里打地铺就成了。」穆匀珑不以为意。过去行军亦是夜宿营帐,微服出门在外,他不会太计较,也不愿让姑娘为难,更不想被阿甘兄给瞪出门。
「没关系的。刚才孟大哥不是说,田公子习惯睡床吗?」郁相思掀起门帘,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习惯睡床?」郁相甘又要大惊小怪了。「果然是京城来的尊贵公子,我家可没绫罗绸缎给你盖!」
「我们自己带有毛毯。」穆匀珑知道孟敬是爱惜主子,这才会要求让他睡床,没想到又惹恼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来,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来猛灌,喝到一半,又气呼呼地道:「可恶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会作怪,整个巴州府都给他包了还想怎么?」
「提那碎渣干嘛?难怪小思不让你去帮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气,不如去瞧瞧阿骡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抚下,郁相甘立刻气消,随即愁上眉头。「阿骡老了,总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驾车到镇上,就是阿骡生病了?」穆匀珑问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别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匀珑吩咐道。
「看什么?」郁相甘诧异地问道。
「潘武懂得养马。」
「我家阿骡是骡子,他会看吗?」郁相甘跳了起来,急忙赶在潘武后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骡胆小,你别吓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后头还在帮你们烧热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请进。」郁相思揭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招呼道。
笑靥清浅,却让烛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来。穆匀珑才往前走了一步,蓝布帘子又放下来,挡住房内的视线: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间,心情却有如即将揭开谜题般地兴奋。
果不其然,他掀帘进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带微苦的清香氛围里。
「这香味……」他一时说不上来,仿佛很熟悉,却又不太一样。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穆匀珑嗅了嗅,东瞧瞧,西看看。「我来找找看。」
一个偌大的房间,一溜几乎占了三面墙的大通铺,一只大衣橱,一张小桌,此外别无长物,他循着香味寻找,抬头望向了床边的大柱于。
柱子上端缠绕着几圈红的、黄的、花的布条,为这单调的房间增添几许活泼颜色。他立刻脱掉靴子,站到了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条流苏,放在鼻际深深吸闻着。
「哎呀,你……」郁相思为他的大动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声赞叹。
他站在床上,像个可望不可即的大巨人,而前一刻还像个孩子好奇地张望,此时闭眼闻香,那神情却在片刻问转为沉静,彷佛深深陶醉其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进布条里了。他是如此贴近她亲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着他;心怦怦跳动着,脸,也缓缓地热了。
「你怎么做的?」他终于睁眼,蹲坐下来,盘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了头。「每年秋天,我用橘叶、橘枝熬了一锅水,把旧衣裁成布条,浸在里头三天三夜,风干就成了。」
「隔了一个冬天,味道还是很浓郁。」他又抬头看去,瞳眸光采灿然,拍着自己的膝盖头道:「难怪!橘能健胃,胃和则寝安,放在房间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还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摆在床上的枕头。
三个大小不一的枕头并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间那个。
「橘皮枕?」他伸长手拿了过来,揭开枕巾,清淡的甜苦气味从细竹皮编就的竹枕缝隙中透散出来;摇了摇,沙沙作响,有如微风吹过一树枝叶,令人心旷神恰。
「吃了橘子,皮可别扔掉。」她解释道:「橘皮烤干,然后放进冬笋伯编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脑。」
他手上拿着竹编枕,无需过度靠近,就能吸闻那透入心脾的气味。
她也为他新换一条干净棉巾子,即便没有精致的刺绣和软滑的缎面,但有姑娘的用心,这就胜过一切了。
「这是……」他试探地问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两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的,给两位护卫大哥睡。」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田公子老要两位大哥保护,所以我想你应该睡他们中间吧。」
「把我当小孩子看?」他抬了眉。
事实上,孟敬和潘武还会轮流守夜,就算他要他们安心睡觉,一向忠心护主的他们也一定不肯。
「随你们怎么睡吧。」她拍了拍床边的被子。「夜里露水重,还是凉了些,记得盖被子。田公子,就你先歇着吧。」
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蓝布掀起,她顺道拉上门板,隔开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轻盈的笑声。
他直直地看着木片门板,在确定无法看穿之后,抱着枕头,放松了身子,仰躺在宽大的通铺之上,目光凝视柱子上的缤纷布条。
果然是姑娘的香闺!他深深地吸闻,再吸闻,蒙朦胧胧里,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