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工作的时间,他习惯在大街小巷穿梭,寻找回忆,但曾经一起去过的后海,慢慢融化,变成一汪春水。
火锅店还是那么多人,晚上十点,照旧要等位子,二锅头依旧那么辣,辣到能让人流泪,烤羊腿也依旧座无虚席……日复一日,一切彷佛没变,可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再一样。
她曾带他去过的地方,悠长狭窄的胡同,他再也不会迷路,他走过一遍又一遍,甚至闭着眼睛亦能走出来。
偶尔载着游客的人力车从身旁经过,他远远看着,彷佛还能听到她的笑声……
在她离开三个月又二十三天时,他转战上海,同样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和人,可他疯狂想念的却是北京。
思念溢满时,会跑去上海狭长的弄堂里,在那些和胡同有些相似的细长通道里,重温心底最温柔的记忆……
在她离开五个月又六天时,他收到王德志转寄过来的明信片。
小小一张明信片,漂洋过海到北京,又从北京辗转来到上海,边角被磨得起毛,可上面熟悉的笔迹,让他几乎落泪。
法老的天空都没有云,我这小小一朵云,快被蒸发了。
只短短三句,二十四个字,没有地址,没有联络方式,甚至连署名都没有,可却足以慰藉泛滥的思念。
他知道,她没忘记他们的约定,没有不辞而别,记得告诉他自己的讯息,这朵小小的云,还愿意被他守护。
又一个月后,古天昂收到王德志转寄来的第二张,这次文章比较长,密密麻麻写满一整张——
早上八点出门,我塔小巴去Swakopmund,只有满车当地人,我一个异乡人坐在最后一排,用眼睛记录风景,荒凉却壮阔的沙漠与山丘是未曾见过的美丽,离开埃及已经快一个月了,非洲截然不同的生活,让我逐渐觉得埃及和那里的人成为回忆,只是一幅普通风景,再久一点就会忘记,他们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了。
他欣喜,她似乎很享受旅途,有心去体会沿途风光人文,是否说明她已不再那么悲伤?
可欣喜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她说离开埃及快一个月,就已经开始淡忘那里的人,那她离开这里已经六个月零六天,是否早已经淡忘他?
幸好他的忐忑没有持续多久,第三张明信片,她写着短短一句,“这里的孩子好乖,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ik es lif va lai yo.”
他上网查那一句的意思,发现是——我爱你。
于是那几天吉祥上海店的员工都发现,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常常散发忧郁气质的总经理,突然变得逢人就微笑,好像被太阳沐浴过一样。
他不再忧郁,因为他有了期待,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有时是一个星期或更短,他总会收到王德志转寄来的明信片。
今天又是二十号,距离我出发已经整整八个月。因为不想浪费,所以我一直用一瓶过期的乳液,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过期薄荷气味。
他破天荒跑去化妆品专柜,一瓶一瓶闻,寻找一种带有薄荷气味的乳液,气自己不曾记住这些细节,还好当问到第八家时柜姐笑咪咪拿出一罐乳液,他微笑,他记得的,记得她洗完澡总爱拿着这个瓶子涂涂抹抹,然后身上散发一种清爽的香气。
他一口气买下十瓶,放在办公室离他最近的抽屉里,回家擦在手上、放在浴室里、摆在枕头边……随时随地都能闻到那气味,就好像她在身边一样。
九个月零二十一天,平安夜——
温德和克的东西很贵,随随便便一件纪念——就是两百块,可我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了,因为我知道你收到一定会很开心。以此来感受我的一点点气息,或许能稍微弥补一下我不在身边,日日夜夜的思念。
随这张明信片一起收到的,是一件纪念T,那天晚上,全世界都在狂欢,古天昂躲在小小的公寓,将T恤套在身上,缩在从北京带过来沾着她气息一直舍不得用舍不得洗的被窝里,梦里梦到和她一起走在温德和克的陌生街道,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被她温暖的气息包围……
终于在天黑时到达Lilongwe,这又是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我好像正在经历一次新的生命,一切都必须重新适应和学习,可是旅行总有结束的时刻,才习惯也就要离开。
十个月零二十三天,他坐在桌前,拇指摩挲着明信片上的熟悉字迹,心中泛起涟漪,他知道,她累了。
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陌生人群中游走、放逐、寻找,终究会累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的云,是否想回来停留片刻。
我在维多利亚瀑布大桥完成了人生第一次高空弹跳,邻座女孩问我为什么想玩高空弹跳,我想是想知道心痛的感觉比较难受,还是跳楼比较难受。现在我知道,是跳楼的感觉比较难受。
当我的双脚被套上了绳索,一步一步的移向平台边缘,看着我的双脚站在悬崖之外,两侧是峡谷和湍急的水流,我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缩。
我想放弃,工作人员却说,如果你放弃,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如果我不放弃,我们,会不会还有下一次机会?
古天昂放下明信片,拿起电话,订最早一班去肯亚的航班机票,舟车劳顿两天两夜后,他站在维多利亚大桥上。
看着这座连接着尚比亚和辛巴威之间有一百年历史的大桥,身旁是奔腾而下的维多利亚瀑布,一百一十一公尺的高度,吸引着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极限运动迷们。
他交钱,站在高空弹跳台上,静静的任由黑人员工帮他整理绳索,他问他,“几天前,或者更久之前,有没有一个中国女孩来过?个子小小的眼睛大大的,一笑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黑人迟疑,“来的人很多,中国女孩?”
他掏出一旁背包里的明信片,找到那段写有他的文字翻译给他听,黑人想起来,笑着连连点头,“有有有,她很勇敢。”说着竖起大拇指。
古天昂微笑,将明信片放进背包,一步步挪去跳台边缘,如她所描述的,两侧是凶险陡峭的峡谷,脚下是湍急奔流的河水,可他微笑,心中充满温暖,他不是不怕,他呼吸急促,掌心冒汗,头皮也发麻,可是在同样的地方,她曾经历一样的恐惧,却因为想到他而充满力量,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纵身跃下,张开双手,风从身体两侧呼啸而过,世界飞旋,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急速坠落,可心却又飞升,一刹那,他脑海里闪过她唱的那首歌——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光亮,他看到了,她呢?
他没有找到她,或许她早已经离开奈洛比,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来其实没有抱多大希望,能够感受到她的感受,已经足够。
可当他回到上海,却听到王德志的电话留言,说理想去北京店里找他。
他放下行李,甚至来不及梳洗,就搭最早的飞机赶去北京。
“人呢?”他风尘仆仆冲进店里抓了王德志问。
王德志叹气,“走了。”
“走了?去哪里?”
王德志摇头,“不知道,她只来转了一圈,听说你去了上海就离开了,我问她电话她也不给。”
“那丫头又黑又瘦,这一年不知道在外面受了多少苦。”萧芳芳补了一句。
古天昂皱眉,“如果她再来或者打电话,立刻通知我。”
王德志点头。
他离开店里回家,他和游理想的家,他走的时候将植物搬去游家,现在家里遍布灰尘,没有人回来的痕迹。
他只能去游家。
方敏似乎早知道他会来,不等他开口就说:“她只在家住了两个晚上就又跑了,我试图联系你,但你手机关机。”
古天昂苦笑,“我去了肯亚。”
方敏张口结舌,可很快明白,笑着摇头,“唉!好事多磨。”
古天昂无奈点头,转身离开。
“对了!”方敏突然叫住他。
他回头。
“那丫头说,要去看雪。”
“看雪?”古天昂屏息。
方敏点头笑,“对啊,我说看雪在北京看就好了,冰天雪地的还看不够,可她说一定要去一个地方,或许你知道?”
心跳加速,他微笑,道声谢转身快步离开。
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订机票,出了巷子口直接招一辆计程车上车。
“机场谢谢。”
民宿老板娘说,已经一月了,却一场雪都没有下,今年的雪或许会来得比较晚。
山上气温低,加上她刚从一年四季骄阳如火的非洲回来,自然感觉更冷。
游理想缩在老板娘借给她的羽绒外套里,怀揣热水袋,穿着毛茸茸的雪靴,在站在景观平台上,伸手想掬一缕云。
他说她像云,就算握在掌心,亦会化成水,再度蒸发,又变回云。
他说宁愿她这朵云去飞,亦不愿她不开心。
于是她去流浪,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原本不曾想过要去,甚至没听过的地方,都去了,走了整整三百多天。
她记得他说当她累了、倦了,他是永远的港湾,供她停留,所以,她回来了。
在近一年前他们分开的地方,合欢山,等一场雪,等他。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寒流过境,不知道会不会下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可她就是想等,就算他不来,她也没有什么遗憾,因为他说停留,是为飞得更高。
“游小姐,我煮了汤圆,要不要吃?”老板娘推开窗户远远朝她喊。
游理想摇头,“我还不饿,一会吃。”
老板娘笑开,“要是怕错过他,让我家老陈帮你盯着。”
门推开,一个熊一样的男人走出来说:“我帮你看,你进来暖暖身体。”
游理想立刻摇手喊,“不用不——”
她的话顿住,因为不远处隐隐驶来一辆车,顾不上说话,她跳下平台往下跑,跑两步她愣住,眼皮一点冰凉,她抬头,欣喜的发现,下雪了。
她伸开双手,接住一片片缓缓飞旋而下的雪片,落在掌心,一瞬间化成水,可还有第二片,第三片。
她抬头,看到车子停下,车上跳下一个男人,飞也似的向她跑来,她笑出声,她等到了,等到了雪,等到他,等到能令这颗飘荡已久的心,甘之如饴停留的归宿。
她说自己是心,随心所欲。
他问那他呢?
她回答是她的脚,心可以跑出好远,可如果脚不愿意,她会困住寸步难行……
她终于明白何为自由,如果没有牵绊、没有留恋,就没有所谓的自由。
所以,他们不曾分开,她为他停留,他放她飞翔,她带着他去流浪,她一直住在他的心房。
这一夜他们重新找到归属,而小小的新的希望再度孕育而生……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
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