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伙计们在下门板准备开张,洪天海来到后堂与正忙着整理食材的袁咚咚商量。看到短短几天她像脱了层皮似的瘦了一圈,他很是心痛。
袁咚咚打起精神说:“不用,我不累,这两天食客不是又增加了很多吗?我们只要继续努力,人们自然会知道,‘芙蓉饭庄’的饭菜是货真价实的美味佳肴!”
“可是,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都是那个焦大少爷害的!咚咚何必跟他计较?如果这里撑不下去,我们可以回香河老家去开店,反正现在我们已经有些积蓄了。”袁玥虽比袁咚咚年幼两岁,但人情世故一点不比她差,早看出导致堂姊这几天闷闷不乐的根源。
“小玥不要乱说。”天海阻止她。他非常清楚袁咚咚从小学厨艺,就有要在京城开饭庄,做最好的女厨师的梦想,并且这两年已小有成就,如果不是焦家少爷的捣乱,他相信她一定能做到。因此即便现在面对焦大少爷也许不会放过芙蓉饭庄的悲观前景,他仍不能轻易提出要她放弃这里,回老家去的主张。
袁咚咚没说话,她知道他们关心她,可是他们不会明白她这几天的心情。她热爱厨艺,始终怀着圣洁的心情看待她烹制的每一道菜,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盆污水弄脏了,她必须用心地清洗自己,还原自己的清白和美丽,否则她的心无法重归平静。
“洪掌柜、洪掌柜,那人又来啦!”伙计匆匆跑进来,看到袁咚咚也在时,急切地说:“老板娘,是他,那个焦大少爷又来了!”
“他来干嘛?”洪天海一惊,随即说:“去把门板关上,说今天不开张。”
“不要。”袁咚咚阻止他。“让他来,看他要干嘛,如果要吃喝,就说本店不欢迎他,让他离开!”
“我不是为吃喝而来。”门口传来不受欢迎的声音。
回头看时,见那恶劣大少竟神态潇洒地倚在门框上了。
“不为吃喝,你来此地干嘛?”看到他,袁咚咚脸色立刻变了。她身躯紧绷,眯起双眼,防卫又冷漠地责问他。
“找你。”他的神情悠闲自得,望着她的目光仿佛与她是熟稔的老朋友。
这让袁咚咚非常不高兴,当即冷冰冰地说:“你说过不会再进芙蓉饭庄的,你给我立刻出去!”
然而对面的男人只是微微一扬眉,淡淡地说:“我说过什么通常都记得,可是偶尔也会有例外。”
“你真是个无赖!”尽管今天他的神情和那天晚上很不同,但袁咚咚一见到他就难以保持冷静,她希望借助咒骂让对方明白她的愤怒,并将他赶走。
可是对方似乎丝毫不介意她恶劣的语气和态度,轻松地走下台阶步入堂内。
洪天海立刻横挡在他身前,厉声警告道:“焦大少爷,不要靠近她!”
他目光一凛。“走开!本少爷没有找你说话!”
洪天海身子一僵,正要做出回应时,被袁咚咚一把拽开。“天海哥,他既然是来找我的,就让我来处理吧!”
看到洪天海沉默无语,袁咚咚回头冷漠地瞟了焦元广一眼。“这里是后堂,闲杂人等勿进!”
“那好,你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心中的嫌恶,但焦元广似乎没看见,语气神色均没改变地要求。
洪天海立刻说:“店铺开张,大厨没有闲工夫陪人说话!”
“为了她好,也为了贵饭庄好,我劝你闭嘴!”他瞪着洪天海的目光瞬间变得冷酷无情,让袁咚咚的心不由自主地猛跳了几下。
“该闭嘴的人是你,芙蓉饭庄不欢迎你!”洪天海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而他的眼神瞬间恍若犀利的刀刃。
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袁咚咚不愿让芙蓉饭庄的情势更加恶化,便让步说道:“如果想打架,焦少爷找错地方了;如果想说话,那就在这里说吧!”
焦元广锐利的眼神转向她时略有收敛,但下颚绷得很紧。
眼前这个困扰了他许多天的女人再次让他感到迷惑。
从那天离开这里后,她的身影、她的言词和她的厨艺就没有一刻不占据着他的脑海,让他既感到苦恼,又十分惊讶。
最初从丰二爷口中得知她的姓名、家世及开店详情时,他以为自己将要见到的会是个人如其名,长得胖墩墩、傻呵呵,浑身带着油腻气息的女人。可是不然,他所见到的竟是个身材苗条,模样漂亮,气质独特,言词犀利的泼辣女子。
她娇小的个子有着惊人的爆发力,明亮的眼睛看似冰冷,却透着机灵,线条分明的嘴唇使人感受到一般女人少有的坚强,那篷丰厚但略显凌乱的黑发表现出一种难驯的野性。她的全身充满了刚柔并济的特征,这深深吸引了他。
可是,他绝对不会承认吸引他的是她本人,只认为是她烧的菜,那些被他口口声声说成“不伦不类”的菜令他难以忘怀。
回家后的这几天,他对她给他吃“闭门羹”的怨恨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所烹调的那些色彩斑斓、唇齿留香的菜肴的思念。
那道让他难以忘怀的菜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金盏芙蓉煲”吧?
那柔软带劲的面食又是什么呢?是芙蓉糕?还是芙蓉饼?
呃,还有那道菜,那个貌似芙蓉花的蔬菜到底是什么做的呢?
唉,那时要是不那么急着报复,不要一心只想让那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将他拒于门外的老板娘下不了台的话就好了,那么他一定可以好好地品尝美味,弄清楚那些食材到底是什么了。他懊悔地想着,也再次对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居然出自那个小女子之手感到不可思议。
若干个问题困扰着他,爽口的美食诱惑着他,他好想再吃一次她做的美食,可是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回头,也知道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混进那间小饭庄。为此,他深感挫败。
“你到底要说什么?”见他一迳看着自己发呆,袁咚咚不耐地问。
“呃,我想说——”
他回了回神,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是要推行那个他这几天终于想好的,既能尽兴品尝她的厨艺,又能清除因她而起的迷思的一石二鸟之计,不由黑眸闪烁,含糊地说:“我想收回那天在这里对你说过的话。”
一听到这些话,袁咚咚心中惊讶不已:焦家大少爷这是在承认错误吗?
看着他颇不自然的面色,她明白要他放下身段承认这一点有多难,由此看来,他还有点良心。“你是说,想向我们认错道歉吗?”她口气略微放缓。
“嗯,是这个意思。”她不带鄙视的目光让他觉得有点轻飘飘的,不过还没让他忘记自己此举的目标。“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袁咚咚的表情僵住,但仍抱着希望问。毕竟,他是京城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如果他真的那样做,对挽回芙蓉饭庄的名声只有好处。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两天后是我祖母的生辰日,我请你到我家去为寿宴掌勺,帮我开三日流水席,如果三天三夜后,来宾将你所做的菜肴全部吃光,并称赞食物美味,那么我就公开向贵庄赔礼道歉,并承认那天我在这里说的话错了,承认你的厨艺一流。”
“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袁咚咚一愣,疑惑地看着他。“那我住哪里?”
对方眼中出现一抹谐戏的光。“如果你能保证流水席菜肴不断,我不在意你住在哪里。”
废话!袁咚咚白眼仁一翻。“没有厨子可以隔着半个京城布席上菜。”
“所以,生辰宴期间你得留宿焦府内。”谐戏的目光带上了很深的笑意,这是袁咚咚第一次看到他眼里出现暖意,可是她无暇细想,因为他的话让她很不安。
“住到你家?”他突兀的请求让她措手不及。
老实说,她打从心底排斥他的这个提议。想到要去那个门庭高深的大宅里跟他近距离相处,她就觉得难以忍受。可是她也清楚,如果没有他的配合,她很难挽回失去的名声。同时更担心,如果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下一步会怎么做?芙蓉饭庄的前途会怎样?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他,她所承受的挫败感已经让她心力交瘁,现在有了机会,她不能不抛开个人的喜恶而作其他考虑。
她迟疑地看向洪天海,后者立刻递给她一个反对的眼神。尽管他也知道这是个赢回声誉的机会,但更知道让她去焦府,无疑是送羔羊入狼口,他做不到!
“不,我不去。”袁咚咚旋即表示拒绝。除了洪天海的反对外,不愿与焦元广有更多瓜葛是最主要的因素。
她的拒绝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焦元广对她与洪天海之间那默契十足的对视感到十分恼怒,决心一定要达到目的,于是抛出了更诱人的条件。“我不仅会公开认错,承认你的厨艺,而且如果你愿意把芙蓉饭庄迁到闹市区的话,我答应以同这里相等的房租,任你在东大街上选一处楼宇。”
这个条件不能说不具吸引力,不仅袁咚咚眼睛一亮,就连她身侧的洪天海和袁玥也脸放异彩。做生意、开店铺的人,谁都知道地点场地最是重要。几年前,当他们从香河来到京城时,就梦想要在繁华热闹的东大街开自己的饭铺,可惜那里昂贵的房租是他们根本无法奢望的。
如今,难道这个美梦可以成真了吗?!
看出她和她的同伴们似乎动了心,焦元广再接再厉,继续抛出令人难以抗拒的诱饵。“还有,在你帮我开流水宴期间,我会按当今一流大厨的价码付给你报酬,而且,我收藏在食库内的上好食材可供你随意使用。”
一流大厨?!那么说,他其实是承认自己的厨艺的?袁咚咚心里产生了超出她预期的喜悦,而他的提议也深深抓住了她的心。
“什么样的食材?”她急切地问,对他的反感和警戒心随之淡去。
“山水八珍,天地八灵,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自信地回答。
吹牛!一听他的话,袁咚咚当即撇嘴表示怀疑,但她仍相信他的食材库绝对丰富,不然,人们不会对他的美食收藏如此津津乐道。而烹饪者对奇美食材的极大兴趣,在袁咚咚身上丝毫不弱。
“我能带助手吗?”她试探性地问。冲着他所收藏的美食食材,她绝对值得到焦府住上几日,但如果能有洪天海或袁玥陪在身边会更具安全感。
可是焦元广无情的话粉碎了她的希望。“不需要,焦府内有的是训练有素的厨娘,足够你使唤的。”
如此,袁咚咚再次犹豫了。
她很想去焦府一显身手,除了焦元广收藏的名贵食材吸引着她,让她意识到那是她尝试爹娘传下的袁氏菜谱上那些美妙菜肴的机会外,挽回“芙蓉饭庄”的名声和自己的面子,给这个骄傲自大的贵公子一个教训的想法也刺激着她。
想想看,令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俯首认错,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
就为这个,她的心也不禁跃跃欲试。可是,他仿佛一切都在算计中的神情,又让她对自己孤身入焦府感到惴惴不安:他那样的人,怎可信任?
“怎么?难道你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信心,不敢接受我的条件吗?”看出她内心的挣扎,焦元广有意采用了激将法。
这招果真管用,不服输的袁咚咚立刻咬住了他抛下的饵。“好,我答应你!”
“咚咚,不要信他的话。”洪天海见她改变主意答应了,立刻出声阻止。
她略感迟疑,但焦元广眼里挑衅的目光让她拿定了主意。就算此刻她心里有很深的忧虑,但打死她,她也不会在这个时而刁钻刻薄、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冷漠无情、时而貌似真诚的百变公子面前承认自己的怯懦。
“没关系,天海哥。”她安抚似地对洪天海笑笑,再转过脸慎重地提醒焦元广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去帮你办三天流水宴。但你必须保证会公开认错,帮我芙蓉饭庄恢复名誉,还要兑现你所答应过的那些条件。”
“只要你做到我所要求的事情,我保证绝不食言!”他掷地有声地发誓,眼睛一转,扫了洪天海一眼。“也或许,你们想要一个字据为凭?”
洪天海没有说话,袁咚咚抢先说了。“那样最好。”
“宝儿!”焦元广眼中闪过谐戏的光,对身后一弹手指。
那个在几天前的“芙蓉宴”上,咬着牙签刁难袁咚咚的年轻男子从门边角落里冒了出来,将手中一卷纸递给他。
他单手轻抖,那卷纸顺势展开,平摊在桌子上。
袁咚咚等三人凑近细看,那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刚才对袁咚咚的要求和所承诺的条件,落款处还有他的签名和一方私印。
看到这么认真的文字,袁咚咚和洪天海都没有话说了。
“如果没有错,你也得在这上面签名盖章,咱们各执一份,以备查证。”当他们看完后,焦元广公事公办地说。
“好吧!”确定上面并无其他刁难或陷阱后,袁咚咚爽快地按他的方式,在两张纸的落款处分别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焦元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的签名,将其中一张折叠好交给身后的宝儿,对袁咚咚说:“明日清晨,焦府马车会来接你。”
说完,他转身要走,袁咚咚说:“不用焦府的人来接,我能找到焦府大宅。”
“你等着就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告辞,即大步流星地离去。
注二:南宋高宗时,历史上第一个宫廷女厨师,被称为“尚食刘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