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姑一见她穿了大红的夹袄,配了绿裙子,头发也梳得跟个年轻小媳妇儿似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年大壮亲娘新丧,她是死活不愿弟弟娶这个泼辣货的,但弟弟被这王氏抓着哭诉了几句就点了头。结果王氏进门除了生下一儿一女,就再没有任何用处了,别说下地做活,家里杂事都做不好,针线还要她这个大姑动手。
王氏的唯一爱好就是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不理会自己已经是做了婆婆的人了。村里人背后说的闲话不知多难听,亏她还腆着脸整日在村里乱窜。
“你这是做什么来了?别告诉我你是来帮忙做饭的,你那手艺喂狗都遭嫌弃!”
王氏见到大姑本有些发怵,这会儿听她说得这么难听,倒有些恼了,翻着眼皮冷哼,“这也是我家院子,我来看看不成啊?”
“你也有脸说这话,先前不是哭喊着前边大院要留给老二,你们也跟着他养老吗?老大才刚成亲就被撵到这破院子来,如今修葺好了,你又眼红了?要不要我请里正来做个见证,把院子换一换啊?”
葛大姑嘴巴厉害,一点也不留情面,数落得王氏脸色黑沉,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
院子里早有人见到她们对掐,赶紧跑进屋里喊葛妮儿解围。葛妮儿正抱着睡醒的大宝玩耍,听得这话赶紧跑了出来。
果然,葛大姑一见胖嘟嘟的侄孙就把什么都忘了,接过大宝一边亲着一边进了院子。
葛妮儿还想劝老娘两句,王氏却是跺了跺脚跑回前院去了。
葛妮儿也是拿老娘没办法,犹豫不定的时候,却听得迎春在门前喊着,“妮儿啊,灶台上蒸着米饭呢,你早饭不是没吃吗,先盛一碗垫垫肚子吧。”
葛妮儿低头摸了摸肚子,高声应了一句后就跑去灶间了。
屋子里的葛大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再望望忙得汗流浃背的侄儿,笑得更是欢喜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侄儿虽说没有亲娘疼爱,但娶的媳妇儿可是不差,想必以后这日子也不用她惦记了。
葛大壮手巧又利落,迎春画的那些木器也没什么复杂的雕花,只要刷上一层淡淡的青漆,不过十几日,三间屋子就被新木器填满了。
迎春狠下心把郑家送的一块细布裁剪了,做了些垫子、靠枕铺在长椅上,又添了两套新被褥,她的小家终于像模象样了。
村里有好奇心重的小媳妇儿随着铁柱媳妇过来坐了一会儿,结果回家去就把迎春家里布置得如何漂亮这件事张扬得满村皆知。
葛老大家小院的大门自此就算关不上了,这个小媳妇儿看中了能挂衣服的大衣柜,那个大嫂子看中了炕上的炕柜组合,隔壁的吴婶子又特别喜爱碗橱……
葛大壮接活计接到手软,怕是半个月都忙不完。虽说因为同村,工钱收得不多,但多少也算个进项。
迎春找了个空闲的晚上算了算,自家修葺一次院子,总共才花了三两多银子,从郑家赚回的银钱还剩一半有余,她心里有了底,就盘算着再给家里添些碗盘之类的用物。
葛大壮哄睡了儿子,见得媳妇笑咪咪地坐在油灯下拨弄碎银子,心底的喜意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少小离家做学徒,吃尽辛苦之时;长大当兵,性命堪忧之时;甚至后娘苛待,亲爹漠视的时候,他也深深恨过,恨上天无眼待他不公。但如今他却是一点怨念都没有了,因为上天送来这个女子嫁他为妻,以前受的苦都值得了。
迎春正往荷包里装银子,突然被葛大壮拦腰抱了起来,她吓得惊呼一声,末了却被狠狠堵住了唇舌。
虽然已成孩子的娘,但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与男人同房的迎春,难免慌乱得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被滚烫的热炕和结实有力的臂膀夺去了心神,沉沦在水乳交融的幸福之中……
窗外渐暖的夜风吹着几株小小的花儿漫天飞舞,偶尔拂过隐隐透着新绿的树枝,惹得它们笑嘻嘻招着手。寒冬早已过去,春日终于到来了——
天气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说冷的时候,冷得冻死人;说热的时候,又好似一夜之间就春暖花开了。
葛大壮白日里帮着老爹下地做活儿,晚上就熬夜做木工,好不容易忙完,人都累瘦了一圈。
迎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盘算着把前些日子剩下的肉都拿出来,好好给他补一补,可是不等她开伙,同葛大壮要好的一个木匠却捎信来,说他接了一桩大买卖,要请葛大壮去搭把手。
葛大壮简单拾掇了几件衣衫就进城去了,留下迎春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就连邻居家都难得去坐一坐。偶尔王氏来找茬,她也不开门,气得王氏只能高声叫骂却半点办法都没有。
村里人看在眼里,就纷纷称赞迎春识大体,偶尔听见王氏满村编排儿媳是非,还会帮忙维护几句。
这一日,迎春做了个大红的背兜,又给儿子找了一套兴哥儿的旧衣换上。本来就白胖的孩子,这一打扮倒也贵气十足。她喜得亲了儿子满脸口水,这才把他背在背上,打算去葛大姑家走走,顺便要些菜籽回来。
先前家里圈院墙的时候,屋后虽然没有被圈进来,但却开了两分大的菜园,种些菜豆之类的作物,这么一来夏日就不必去前院讨菜,受王氏的闲气了。若是收成好,秋日时候晒些干菜,冬日里饭桌也能换换样儿。
她打算得极好,可惜出门的时候,天空却飘起了雨丝,而且还渐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只得歇了心思,回屋解下儿子放到炕上。
大宝如今也有四个月了,刚刚学会翻身,趁着老娘去拿针线筐的工夫,就一扭身子换躺成趴了。许是小家伙自己也觉得自己很伟大,欢喜得咯咯直笑,口水滴答落在小棉垫子上,很快就沾湿了一小圈。
待得迎春回来瞧见,就照着儿子的小屁股拍了一记,笑骂道:“你这淘气小子!”
大宝咿呀两句,末了又费力地抬着脖子同老娘求救。
迎春觉得好笑,帮他翻过身,他就笑嘻嘻啃起了脚丫子,不哭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疼。
迎春忍不住扔下针线筐,抱着儿子玩闹起来,忽地思及出门在外、为了小家辛勤做工的夫君,只觉自己再也不贪心奢求更多了。不过若是日子能再富庶点儿,给儿子攒下一点家底就更好了。
外面的春雨下得越来越大,各家的淘气小子们因为不能出去疯跑,都苦了小脸哀声叹气。不必说,后脑杓立刻挨了老爹或者爷爷的巴掌。
春雨贵如油,特别是这样春播前的好雨,简直是农人们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之事。有了这一场雨,起码青苗长到两寸高之前都不怕旱情了,到时候即便老天爷不肯再关照,从河里挑水浇灌也能保证秋时有个好收成了。
然而此时村外的小路上,却有人同淘气小子一般懊恼。一辆乌木大马车带着六个骑马护卫正在雨里飞奔,雨水顺着拉车枣红马的身上往下滴,惹得枣红马不停烦躁地打着喷嚏。
车夫吓得根本不敢坐在车辕上,跳下来紧紧扯着缰绳小跑,心里忍不住咒骂老天爷变幻无常,明明早晨还是大晴天,自家公子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居然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只好就近找个村子避一会儿了。
马车进了村子,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披着蓑衣从田里回来的老汉,问了里正家里的位置就赶了过去。
葛家村的里正是个五十几岁的老汉,家里农活自有儿孙张罗,这会儿正抱着小孙子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逗着小孙子。突然见得有马车堵到门口,老爷子还吓了一跳,赶紧跑去门前问询。
那几个护卫也不知是什么出身,脸色冷冰冰,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反倒严严实实护在马车周围,大有里正一有异动就抽刀砍人的架势。
里正虽然不悦,但也知道这车里坐的必定是贵人,不好得罪,只能恭敬等着。
好在马车门很快就打开了,下来一个穿着墨绿色锦缎绣云纹褙子的老嬷嬷。她只望了一眼里正家略有些杂乱的院子就皱了眉头,开口问道:“老哥,你可是这村子的里正?”
里正赶紧应道:“小老儿正是这葛家村的里正。”
老嬷嬷脸色缓和了一点儿,又问道:“老哥,我们公子出来游玩,正好走到附近,怕是要在村里借住一晚了。不知可有屋舍拾掇得干净暖和,地方又清净,且家里人口少的人家,给我们引荐一下。”
里正听得嘴角直抽,这个贵人真是难侍候,村里也不是没来过借宿的人,但这般要求高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抱怨归抱怨,他可不敢说出来,脑子里急速转了转,最后好不容易想起前几日自家小闺女夸赞葛大壮家里的新摆设,赶紧开口说道:“还真有这么一户人家,前些日子刚修葺了房子,家里男人出去做工了,只留了媳妇带着个奶娃娃。”
老嬷嬷挑挑眉头,勉强点头道:“那就劳烦老哥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里正眼见老嬷嬷上了车,就引着那车夫往后街去了。
迎春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又做了会儿针线,正有些困,突然听得有人拍门,赶紧放下针线去开了堂屋门。
老里正一身湿漉漉地迈进门坎,笑道:“大壮媳妇儿,你自己在家啊?”
迎春听老爷子问得很别扭,眼角扫到陌生的老嬷嬷,疑惑应道:“是啊,您老人家怎么冒雨过来了?”
里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微偏身把老嬷嬷让到前边,笑道:“有位贵人到村里来躲雨借宿,我想着你家是新修的房子,就引着他们过来了。”
迎春一愣,还没应声,那老嬷嬷却是抬腿进了东屋,转了一圈出来又去了西屋才走回来,许是觉得摆设用物都算满意,所以开口就道:“今晚我们就借宿在这里了。”
迎春见她不经自己同意就擅自四处乱看,心里有些恼怒,刚要开口拒绝,那老嬷嬷却又说道:“给这位嫂子添麻烦了,银钱方面我们会从优。”
“没什么麻烦的,远来都是客。”迎春听到有银钱,心里那点怨气立时就抛去脑后了,笑着招呼道:“西屋自从修好后还没住过人,家里正好刚缝了新被褥,贵人住那屋正合适。至于婶子,若不嫌弃就同我和孩子住东屋好了。”
老嬷嬷听她这么说,脸上就露了一丝笑意,但转身望向老里正却毫不客气地说:“多谢里正老哥帮忙了,天色不早了,请早回吧。”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过河拆桥,老里正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但也不好发作,含糊应了一声就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