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掌灯时分,梅意嗣尚未离开,全因一批刚自广东送来的货物还在盘点。
这次的品项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会葵扇、东莞烟花、肇庆的草蓆及端砚、汕头的高级抽纱等等……这些货品在分门别类以不同的船运往各地之前,还得先报关取得发船令。
“爷……”这时,永昌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大家都叫他宝哥,他是这泉州城的包打听,底下还布了不少眼线。
梅意嗣看见他们两人,跟他们使了个眼色,便径自往后院走去。
永昌跟宝哥跟了进来,神情凝肃。
“找到人了?”梅意嗣问。
永昌看了宝哥一眼,示意由他开口说明。
“意爷,”宝哥方头大耳,皮肤黝黑,身材健壮,声音洪亮,可此时,他却收敛了声量,“没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刘寡妇。”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么吗?”
“刘寡妇本来还不肯说,但给了她一碇银子后,便什么都说了。”宝哥续道:“他说黄老六闲时便爱赌钱,认识了一个名叫石念祖的年轻人。”
听见石念祖这三个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却不作声。
“黄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东西给他,之后宁和号走水,黄老六回到家后,石念祖又来找他,给了他一个匣子,隔天刘寡妇醒来就发现黄老六已经连夜跑了。”宝哥续道:“刘寡妇一气之下回老家,直到这两天才回来取物。”
梅意嗣听完宝哥的报告,面上觑不出任何的情绪,却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会儿,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宝哥致谢,“有劳你了。”转头,他吩咐着永昌,“帮我送宝哥出去。”
“不麻烦了,意爷,我自己出去就行。”
宝哥离去后,梅意嗣依旧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永昌看着他,欲言又止。
“爷?”终于,永昌耐不住了,“这事跟石念祖有关,你看……”
他视线瞥了过来,神情冷肃,“着人跟紧他,别打草惊蛇。”
“是。”永昌点头,但眼中面上仍是满满疑惑,“他是石嬷嬷的养子,石嬷嬷又是夫人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亲带故,好歹也算是有关系的,这事怎会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断了他,慎重其事,“这事,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顿,旋即点头,“是,我明白。”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爷,府里的小钟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你。”
“小钟?”梅意嗣微顿,小钟是府里负责车马轿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么要事得上远儿来找他?
“让他进来。”他说。
不一会儿,小钟神色慌张,步伐急促地跑了进来,“爷——”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是太太……”
闻言,梅意嗣陡然皱眉,“太太怎么了?”
“太太今天出门前,要小的在酉时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没见到人。”小钟急道:“小的本以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听后才知道太太还没回馨安居。虽说太太有交代过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觉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钟酉时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约在西六街的酒肆见面,可她昨日才见过她大哥,并未说今天还要再聚。
再说,她每次出门都是只身步行,从没搭轿坐车,为何会突然要小钟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钟去接她?
“除了这些,太太还说了什么吗?”梅意嗣急问。
小钟摇头,“太太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永昌啧了一声,“你都没问吗?”
“小的是好奇问了一句……啊!”小钟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小的想起太太说了奇怪的话,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着这句话,一个念头钻进他脑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迈开大步便跑了出去。
见状,永昌跟小钟也急忙跟上。
圣母之家的大门已深锁。
梅意嗣来到圣母之家门前,发了狂地槌打着门板。
他敢发誓,再无人应门,他一定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安智熙不是无缘无故要小钟在酉时来接她的,她一定预知了可能的危险。
她让小钟来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钟必会回报,这么一来,她最后的行踪就会被发现。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发现了什么?可恶!她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为什么……该死的女人!等他见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开门!开门啊!”永昌帮着喊。
好一会儿,门里有了动静。“谁啊?”
说话的人有着腔调,梅意嗣知道应该就是那个洋人传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吗?
他稳着声线,“我们是衙差,有人到衙门报案,说他家姑娘今儿来过却没回家。”
听见他自称衙差,永昌跟小钟都愣了一下。
“你是说智娘吗?”门里的詹姆回答,“她早就离开了。”
听见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钟都明白梅意嗣为何要自称衙差了。
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会开门的。
“詹姆先生,麻烦你开个门。”梅意嗣耐着性子,好声地劝,“让我们兄弟几人巡视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门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便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两扇门之间才刚现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头伸入的缝隙,梅意嗣便一脚踹开大门!
砰地一声,门踹开了,门后毫无预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经犹如一头猛虎般向他扑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领,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般地瞪着詹姆,“她在哪里?快说!”
詹姆先是一惊,旋即怒视着他,“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听不懂我们的话?”梅意嗣浓眉一皱,眼底射出两道精芒,“那我就说你的话!”接着,他以葡萄牙语质问他,“我的妻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她若少了根头发一我就烧了你!”
听见他说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远及南洋及东北亚各地,在马六甲还有一家分号,为了预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时,对方跟翻译联手坑骗他们,他早在十六岁时便开始学习葡语及日语,平时不轻易开口,是为了不让对方有所防备。
“你这圣母之家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梅意嗣沉声质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法情事?”
詹姆态度强硬且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意嗣没时间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动武了。
除非不怕死,否则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胁时,都会吐实的。
抡起拳头,他朝着詹姆脸上狠狠揍了两拳。只两下,詹姆便一脸的血,并开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钟都看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梅意嗣。
不让詹姆有半点喘息的机会,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脸上狂揍了十几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头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时,自己是会痛会受伤的,可此时梅意嗣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脑海里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里。
现下,就算得杀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听见骚动,屋里的孩子们醒了过来,看见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们吓坏了,只敢躲在门里偷看,不敢出声。
永昌跟小钟担心这么下去真的会出人命,急忙驱前,“爷,别……会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听不见他们的劝阻,再度抡起拳头——
“别、别……”詹姆虚弱又颤抖地说:“我、我说……”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说!”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有点熟。
她很会辨识人脸,可是声音这一块有点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头好痛,像是被人拿铁鎚敲过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来了,这声音是赵北斗的声音。
咦?且慢,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圣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还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觉到一点光亮。
她想,那是因为她的眼睛还没适应这亮度的变化。
终于,她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意识到自己的手遭到綑绑。
此刻,她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圣母之家干的是什么勾当,都跟安家无关。
若安家有分,她就不会被捆绑在这里了。
忖着,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脚都遭到綑绑的赵北斗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望向一旁的赵北斗,狐疑地问:“你、你怎么也在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赵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爷的属下。”
她微顿,“你说的秀爷该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赵北斗问:“小姐为何也被抓来?”
“因为我发现圣母之家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行善,却勾串牙人贩卖人口。”她疑惑地问:“你说你是我大哥的属下,那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赵北斗摇头,“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爷,对小姐一无所悉,第一次在圣母之家看见你时,还以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难怪你当时对我有敌意。”
“是后来秀爷告诉我小姐在圣母之家帮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说。
安智熙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被关在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屋里。
“我大哥早就知道圣母之家的事吧?”她问。
“半年前,我们的人在海上救了一个孩子,他们的船遭海盗洗劫,所有人都被杀了,他躲在下舱的腌桶里才躲过一劫。”他说:“他说他是孤儿,原本在圣母之家打杂,后来被带到船上做工,我们发现他时,他瘦得跟只小猴子一样,秀爷认为圣母之家有贩卖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调查监视……”
“所以昨晚我见你划船出海,你就是要……”
话未完,赵北斗一怔,“小姐看见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圣母之家,发现詹姆跟一男一女带着四个孩子去石狮塘,还上船出海,接着又看见你也……”她笑睇着他,“当时我还在猜你在这整件事中是什么角色呢,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看见她还笑得出来,赵北斗忍不住无礼地盯着她的脸,“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这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这时,小屋外有人靠近,还交谈着。
“是看守的人。”赵北斗说:“他们打算用私船把我们运到大员去。”
“他们到底是哪路人马?”她问:“你有査到些什么吗?”
“昨晚我划船出海,发现海上有艘船在等着,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损,我又识不了几个字……”说着,他自卑又自责地道。
她想了一下,试探地说:“你说船名遭到污损,那应该还有可识别的笔划吧?”
赵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个金字,还有三点水,我父亲的名字里有个金字,所以我认得那个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记,一定能拼凑出来的。”她乐观地道。
见她如此乐天无忧,赵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小姐不怕吗?”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没用,得想法子逃。”说着,她开始扭动起来。
赵北斗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努力地屈起双脚,反弓着腰,然后尽可能地将被反绑在后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脚踝。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脸迷惘地道:“小姐你……”
“嘘!”她跟他嘘声,示意他别问,然后她费劲地从裤脚里抽出一把锋利的三寸小刀。
赵北斗一怔,瞠目结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声地说:“我可是做了万全准备喔。”说着,她背着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断绳子。
可因为眼睛不长脑后,她一下子就划伤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赵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头一惊。
“没关系。”她说:“先划一下,我就知道要从哪里下刀了。”
她的勇敢、机智跟坚毅,让赵北斗看呆了。
他长到这岁数,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她一边割绳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问:“你是哪里人?怎么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潭州,不过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说。
听见魍港两字,安智熙立刻竖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说:“老家遭旱,当时刚成亲的父亲只好跟着乡里的人渡海到魍港开垦谋生,过了两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过海去找我父亲,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现在呢?”她问。
“我爹几年前在一场船难中丧生。”他说:“我娘死在魍港,当时我才三岁。”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结缘在魍港,然后李慧娘要她来救她亲……不会这么巧吧?
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吗?”
“我知道我爹名叫赵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赵北斗说话的同时,安智熙手上的绳子也应声断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两眼圆瞪地看着赵北斗。
找到了!她终于找到李慧娘的亲儿了!
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亲儿会有今日这般的生命危险,才会将她弄到这儿来的吧?
很好,终于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务了!
赵北斗看着此刻唇角失守的她,两眼发直,“小姐,你……”
安智熙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先割断他脚上的绳子,再划开他手上的绳子,然后咧嘴一笑,“放心,我会救你的。”
“……”赵北斗怔望着她,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