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的报复很快便来到,韩奇称病不见客的消息以飞快的速度传回京中皇帝的耳中,说是因为仁遥县官道失修,导致韩奇路上颠簸受了折腾,才会病了。
皇帝大怒,明明年年拨款维护的官道怎么成了一条崎路,下了圣旨要赵文睿限时改善,否则革职处分。
韩奇年岁虽高,但身子十分硬朗,只是舟车劳顿难免受了风寒这才生了病,哪里是因为什么道路颠簸而病。
赵文睿明白这一定是有什么小人在他背后放了冷箭,但韩奇的确是一出仁遥县不久便病了,他难辞其咎。
赵文睿与崔守仁去视察了一趟官道,回来时两人皆神色凝重。
各自回房梳洗后,崔守仁一身清爽的来见赵文睿时,辛小月已为两人备好了冰凉消暑的绿豆汤。
赵文睿倒是希望他的烦恼真能像喝了绿豆汤消暑一般,也这么消失不见。“大人,官道彻底整修需要大笔款项,以目前县库的情况,应急修补倒也不是不可行,以后只要每年朝廷拨下修缮的公款能专款专用,分个几年也能将整个官道修筑好,只是……”
“只是就怕到时朝廷派来视察的人不明就里,上告我一个偷工减料之罪。”
“大人,如今我们已经不是能期盼好运与我们同在的情况了。”
这一点赵文睿当然清楚,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守仁再有本事,没有银子就没法子请民夫,没有民夫就没有办法修官道,终是无解。
“追根究底还是得要朱青山吐实,他肯说出前任许知县的罪证,就能换得朝廷再度拨款,或是给我们更充裕的时间筹款。”
“任凭卑职威胁利诱他也不肯吐实,还说前任许知县若真犯了贪污之罪,甚至有罪证在他手中,他怎能活到今日,可卑职却认为他是握有罪证,只是他涉案太深不敢开口。”
站在书案旁为赵文睿研墨的辛小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对朱青山还真有一点印象,他虽然不像崔守仁一般住在官邸中,但也是官邸常客,她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得上有私交,她记得有一日张总管特地带着朱青山到厨房来找她,说是朱青山很喜欢她做的糕点,许知县特命张总管来告诉她要她多做一些让朱青山带走,后来朱青山只要有来官邸,便会让张总管领他来,朱青山也就因此和她见过不少次面,也聊了不少。
辛小月或许没有办法让朱青山交出罪证,但她或许可以让朱青山明白大人是个好官,让朱青山好好思考是否交出罪证。
她心里有了主意,希望自己能帮上赵文睿一点忙。
“守仁,你派人暗中跟着他,一是或许能查出他有什么弱点,能藉以条件交换,二是怕有人对他不利。”
“卑职明白。”
“看来……筹款之事也必须同时进行,本来若有地方仕绅热心公益,倒也不是不能互助合作,我可以给他们一点方便做为交换条件,但庆典之事我已经与那些大商号交恶,怕是给了好处他们也不一定肯。”
“大人,筹款的部分,不知大人愿不愿采纳卑职的提议?”
赵文睿了崔守仁一眼,见他对于自己这个办法似乎有十足的把握,问道:
“什么方法?看你模样好像一定能成似的。”
“肯定能成,如果大人肯开口的话,有一个人一定帮得了大人,而那人……正带着全部的身家往仁遥来。”
赵文睿听懂崔守仁的话中之意,果断地否决了,“我娘结束了商号,是要准备养老,以后要跟我同住让我奉养她的,我怎能反过来向我娘讨要她的财产?我做不到。”
“就当县衙向赵老夫人借,这可行吗?”
“借?光拿这关税来说,我想提高水路关税,但那些大商号孝敬的银子怕是早就打点好府衙那头了,就仁遥县目前每年可怜兮兮的税收,要拿来还款也是杯水车薪……”说到这里,赵文睿突然止了声。
崔守仁抬眼望向赵文睿,见他露出正在思索什么计谋时才会有的表情,倒也不催促。
辛小月不解为何大人及崔先生都突然噤了声,正要开口询问,崔守仁却以指封唇,对她摇了摇头,她虽然不明白,但也乖乖的站在一旁没出声。
许久之后,崔守仁终于等到了赵文睿露出笑容,那笑容隐含着一抹得意,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好计。
“大人可是有招了?”
“守仁,你是刑名,你告诉我,我无法提高关税,但能否减税?”
“自然可以,只要不动中央税收,地方税收县衙是有权减免的。”
“那……核定关税县衙管不着,但关卡……是谁管的呢?”
“自是由县衙来管……”不愧是长年跟在赵文睿身边的人,崔守仁一下子便猜出了赵文睿心中所想,“大人想限定出关数量?”
“没错!先不说陆路官道崎岖不易货车通行,水路关税较低,商号多不选陆路,我以此为借口管制水路出关的数量,但开放陆路出关无限制,这在律法上来说可合法?”
“自然合法,限制关税低的关卡出关数量,藉以让商号实行高关税的关卡通关,这一向是朝廷提高税收的方法之一,更何况现在仁遥要修筑官道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这么做朝廷也不会有话。”崔守仁几乎可以想见那些大商号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了。“做生意耽误不得,最后他们自然得走陆路,所交的关税更能解燃眉之急。”
“何止如此,这么多年官商勾结不知让他们赚了多少银子,我怎能不想办法让他们多吐一些出来。”
“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发出公文招商,只要愿意出资修筑官道的商号,县衙答应自官道修筑之日起算,出关税额减免三年,朝廷的八成税赋照缴,县衙的两成税赋可免,每次出关还是如常缴税,每年年底结算一次,以当年支付税款最低的月分计算倍数减免税额。”
“虽然是最低月分结算,但大人……这条件也未免太过优渥,对县库是一大负担,更何况如果有多家商号都愿合作呢?”此举是可以让大商号出资修筑官道,但县衙也未免让利过多。
“自然得采取评选制,我可不希望错伤无辜,得找那些无良的大商号来入套,来一家我给他三年,来三家就平均分摊只剩一年,我希望能将时间分摊至今年底结算完成。”
“为什么是今年?大人说的是官道修筑完毕后起算,虽然水路关税低,但限制了出关数量,可陆路关税高,退税也高。”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来获得最高的成果。皇上今年六十大寿,日期在何时呢?”
“皇上寿辰是七月十一。”
“正是,皇上寿辰是七月十一,而六月也是仁遥县平均关税税收最低的一个月。”
“大人为何提起皇上寿辰?”
“守仁,这就回到我方才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了,我无法提高关税,但能否减税呢?”
崔守仁先是一个怔愣,而后便因为意会而与赵文睿一起大笑起来。
只有辛小月仍旧是一头雾水,“大人,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文睿及崔守仁看着她那一脸傻样,笑得更开怀了。
“大人,您别一直笑奴婢啊!求求您告诉奴婢,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赵文睿拿起桌上的茶杯,掀盖轻啜一口茶汤,今天的茶香特别清香,入喉也特别温润,一定是心情好的关系。
“小月,大人希望减税能在今年之内结算完毕,就是怕同样的技俩不能用第二次,而这技俩便是——皇上大寿。仁遥县要为皇上祝寿,什么礼物最好?”
“什么礼物最好?”辛小月傻傻的重复了一次。
崔守仁看她还是一脸呆愣,再看向赵文睿得意的表情,早想让这暧昧不清的两
人有更进一步发展的崔守仁刻意不说,要她自己去问,“这是大人的主意,我怕猜错,你何不问问他?”说完,他还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而且要看着他的眼睛,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求他。”
辛小月不懂崔守仁的算计,真的走到赵文睿的身边,因为他是坐着的,她还蹲了下来双手合十抬眼看着他,可怜兮兮的道:“大人,求求您告诉奴婢,奴婢真的好想知道,秘密都听一半了不听完,很痛苦的。”
赵文睿垂首望向她,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发着光,彷佛能知道这个秘密就此生无憾一般。“你真想不通?”
他拉开身子靠向另一侧的椅子扶手,她也跟了上去,双手抓着空下的扶手,祈求地瞅着他,他被她这可爱娇憨的表情逗笑了,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见状,崔守仁侧过身掩去笑意。
赵文睿的大手顺着辛小月的发丝而下,在她的颊侧看见一点墨渍,想她应是研墨时不小心沾上的,便一边以指腹为她拭去,一边解释道:“为君者,最看重的是人心,我在皇上大寿那日发布命令,以皇上大寿为由为仁遥减免税收,百姓欣喜之下直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岂不就是收买人心。”
“那人心跟大人此计有何关?”
“六月地方税收,低于六两者免征,高于六两者征六两,我仁遥可以一个月无税收,换他一条平整畅通的官道。”
“原来如此!”辛小月以拳击掌,站了起来。“六月税收只有六两,那么那些商号只能得到以六两计算倍数的关税退税,若来了十二家商号,每家分得三个月,那岂不是只能得到十八两退税?”
因为她突然站起身,赵文睿抚着她脸颊的手扑了空,竟让他一时有些怅然若失,他有些发傻地盯着自己的手,直到察觉到自己的异状才收回手,再一转头,他看见了崔守仁再也掩不住的笑容。
赵文睿正想为自己解释,辛小月又兴奋地说道:“大人,这计真的好妙!”
崔守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辛小月以为崔守仁笑的是这个计谋,但赵文睿却知道崔守仁是笑他与辛小月之间的互动,赵文睿故意不理会他,但一回头就看见辛小月正以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看来他又得到辛小月的崇拜了。
“辛小月,你又重新觉得我是一个很令人敬佩的官了?”
“哪里重新?奴婢一直觉得大人好厉害的,这一计可一举解决官道的问题,又可以好好惩戒那些大商号,奴婢好佩服。”辛小月好似已经想到了此计得逞那日,商号大老板们的表情,禁不住开怀大笑。
崔守仁见赵文睿那得到辛小月崇拜就得意不已的表情,微笑着没有点破。
此时,张总管前来,并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京里一位高老板派人送来的。赵文睿一听到高老板三个字,立刻敛起笑意,目光瞟向辛小月,随即把她给支开了。
辛小月随着张总管离开时还觉得困惑,怎么大人的好心情在听见那个什么高老板送信来时就消失无踪了?
崔守仁耐心等着赵文睿把信看完,见他的神色异常凝重,不难猜出又是逼婚令。
“大人,你可留意到自己支开辛小月的原因?”
赵文睿心中一突,找了个理由搪塞,“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我的私事罢了。”
“喔?大人还想瞒高家小姐的身分?能瞒多久?”
“我何须隐瞒世娟的身分?我没答应过这桩婚事,她不拥有任何身分。”
“可高小姐可是将自己视为大人的未婚妻啊,瞧,这不又来逼婚令了?”
“何止是逼婚令。”
“卑职不解。”
赵文睿把信放在桌上,以指轻敲几下,“信中写着,世娟已随我娘一起来仁遥了。”
崔守仁立即皱起了眉头,高世娟一来,怕是把暴风雨也一并给带来了。
高世娟虽然以世交的身分来到仁遥,但整个知县官邸的人都在猜测她的身分,也不知是不是高世娟的贴身侍女传出的,总之,突然有一天,辛小月听到了高世娟是赵文睿未婚妻的传闻。
但对辛小月来说,尽管心头再不是滋味都只能忍,她是什么身分?以赵文睿这样的贵公子,能配得上他的自然是如高世娟这般的富家千金,哪里是自己能比、能妄想的?
辛小月只敢远远的望着高世娟,她陪着赵老夫人在后院亭子里坐着乘凉,那态度俨然已是儿媳无误,而自从高世娟来到仁遥,她又被赶离赵文睿的身边了。
官邸里多了人,厨房的工作自然也增加了,赵老夫人多拨几个人到蔚房打下手,虽然辛小月的工作是轻松了,但却是因为不用服侍赵文睿而变得轻松。
她虽然觉得伤心,还是强打起精神往厨房做活儿去了,她今天还得给朱青山送糕点去呢!
前任许知县调任时,他的所有下属幕宾皆跟着他离开了仁遥县,只有钱谷幕宾朱青山没有跟着离开。
县衙其他幕宾哪个不是小有家底,就只有他,任职多年,依旧两袖清风,除了在城南有间小宅子可遮风避雨外,哪里有其他幕宾风光。
辛小月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朱青山的住处,之后便时不时给他送糕点过去,她每回去的时候,他手里都抓着一个酒壶,整天醉醺醺的,再加上他时常怨天尤人、愤愤不平,邻居也不太和他来往。
辛小月来拜访,是朱青山难得开心的时候,而且她还带来了好吃的糕点,他便由着她时常去见他了。
亭子里的高世娟也留意到了从远处经过的辛小月,本来她是不会去留意一个小小厨娘的,但自从来到仁遥县后,就有不少闲言传进她的耳中。
赵文睿一直拖延婚事,拖到今年她都二十了,对于他的风流她可以视而不见,但她无法容许他看上奴仆,一个金凤仙已经是她容忍的极限。
赵老夫人看着高世娟的怒容,举杯轻啜一口冰镇过的凉茶,淡淡说道:“这小月的确贴心,每天都会准备冰镇的凉茶给我消暑,你若不喝,以后我就让人别给你备下,省得浪费好东西。”
“伯母……您喜欢辛小月?”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只要我儿子喜欢的我都喜欢。”赵老夫人再饮一口凉茶,用眼角余光瞄了高世娟一眼,看见她紧紧掐住了抓在手中的丝绢。
她来到仁遥县后听到了不少儿子的风流韵事,府里有个辛小月,县衙里有个崔守仁,听说之前还有个长得挺清秀的小伙子。
儿子是不是好男色,赵老夫人不清楚,虽然她相信这是流言居多,但对于儿媳的人选,她并不介意出身。
在与杨兆齐生下赵文睿之前,她曾嫁过一次,她那过世的夫婿也娶了不少妻妾,她自己就是正妻的陪嫁侍女出身,所以对她来说,儿媳只要能理家,她不管儿子想娶的是村姑还是名门贵女。
说来高世娟无辜,因为她是杨兆齐选中的儿媳,就算她再好,她也不喜欢她,被杨兆齐毁了一辈子的人她一个就够了,没必要连儿子的一生也搭进去。
所以她可以无视杨兆齐用她的名义把金凤仙安插在儿子身边当通房,但她也可以无视儿子一直拖延婚事。
她的儿子可以等,人家的黄花闺女可不能等,他们可以钟熬得久、谁更有耐性。
“伯母,父亲的希望是……世娟能与文睿哥在三个月内完婚,杨大人他……也是这么希望的。”
“我也想赶快抱孙子,可是我那儿子你也知道,把自己的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重,现在他跟仁遥那些大商号抛着比谁先让步,官道修筑的事一直耽搁,他自然没有心思想这些事。”
赵文睿当初想的计策是妙,但那些大商号可不愿轻易出手,他们想让赵文睿的上峰对赵文睿施加压力,让水路关卡放行,但赵文睿可是有律法为后盾的,反正水路关税税收本就少得可怜,他这么做对县库的损失不多,损失多的可是那些大商号。
陆路不是不可行,只是颠簸一趟下来耗损过大,那些商号先前与赵文睿交恶,虽然明明可以减税三年是县衙让利,但他们就是不甘愿出钱为赵文睿解危。
他们也在等,等时限一到官道修筑没有进展,来自朝廷的命令将赵文睿革职后,他们便可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