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睿把辛小月派去工地伙房,为修筑官道的民夫烹煮伙食,她既是厨娘,如此指派合情合理,没人能说他循私,再加上事先他已对曹氏晓以大义,所以曹氏在堂上也相当配合,所有罪责让辛小月一肩扛起,曹氏被释放的罚银,也由他私下替她缴付。
不过为了让原告宋老板答应和解,倒是真让赵文睿花了一点点心思。
宋老板既是被有心人唆使,自然不肯乖乖和解,非要告曹氏偷窃、辛小月伪证,赵文睿便把开堂时书写下来的供词拿给宋老板看,上头写着他在第一次升堂问
案时不小心说溜了嘴,显示他的确怀疑自己的荷包是遗失,可是却以偷窃来告官,这是诬告且妨碍公务。
这罪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全看赵文睿怎么判,说得严重些,若县衙真的信了这是偷窃而大规模的在城中搜人,那可是劳师动众,如果宋老板和解了不打这冗长的官司,那么也算减轻公务,赵文睿可让他全身而退。
宋老板见自己可能获罪,当然自保为先,只得乖乖签下了和解书。
只是案子是解决了,赵文睿与辛小月之间疏离的关系却没有改善。
崔守仁不知自己是第几次跟着赵文睿来到修筑官道的工地了,自从辛小月被判刑后,她来了几天,赵文睿就跟着来了几回,但每次来都只是远远的偷看,没有让人发现他。
今天曹寡妇又来看辛小月了,崔守仁正等着她,她一来就把她拉到了一旁。
曹寡妇跟着崔守仁走到一旁,就见赵文睿也在,他正默默地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辛小月。
“曹氏,这是大人一早就命程姑做的凉茶,你送去给小月,别说是大人吩咐的。”
曹寡妇看了赵文睿一眼,他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凝视着辛小月,她这才走到赵文睿的身边,问道:“大人,您对民妇家的小月……”
赵文睿没有望向她,只是点头,“是,我喜欢小月。”
“民妇替小月谢大人厚爱,说来都是民妇贪小便宜才连累了小月,民妇会改,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文睿这才望向了曹氏,看见了一个母亲的懊悔。“曹氏,小月会有今日之事,虽起因在你,但也不全是你的错,是有人嫉恨她才设计陷害你,说来连你也是因我受累。”
“民妇是自己做错,不能怨谁,倒是可怜了小月。”
“你不怨我因为喜欢小月而害了她?”
曹氏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笑着摇摇头。“大人您不知道,自从大人来到仁遥,小月每到休沐日回家说的都是大人的事,那表情说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只要大人是喜欢小月的,对小月来说就不苦。”
赵文睿几乎可以想见辛小月在对母亲诉说他的事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可是自从曹氏的这件案子之后,辛小月得罚劳役,能帮他送膳的时间只剩晚膳了,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不说,她还没了笑容,让他怅然若失。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看见小月的笑容?”
“让民妇去为大人解释吧。”
赵文睿摇了摇头,“她还在气头上,只会认为你是为了报恩才为我说话,我会找机会与她说清楚,这事你别管。”是他的所作所为没给辛小月信心,才会造成一连串的误解,他必须自己去向她解释清楚。
“民妇遵命,只是……民妇家那孩子傻,请大人不要失去耐性,她总会懂得大人的苦心的。”
见赵文睿心里有底,崔守仁这才把曹寡妇给送到工地去,守卫见是崔守仁带来的人,并没有多加为难。
此时,赵文睿终于看见辛小月的笑容了,只是她是为了母亲笑、为了看见崔守仁笑,不是为他……
各大商号的资金挹注,让县库得到缓解,就在交出了修筑官道的资金后,各大商号在皇帝大寿那日收到了退税,名目是皇帝大寿,减免六月税额为六两。
参与官道修筑的各大商号先是因为退税而喜,过了好几日才意会到自己其实吃了大亏,看着赵文睿用充足的资金修筑官道,商号们更是恨意难消。
而后,官道顺利修筑完毕,虽然超过了圣旨规定的三个月期限,但因为赵文睿已尽了力,皇帝没治他的罪,还让杨兆齐探完韩奇的病后就可以返回京城。
韩奇一直称病不见,皇帝甚至派了御医前往诊治,传回的消息是韩奇没有大碍,就只是年事已高需要休养,不想应付繁文缛节才称病不见,皇帝也体恤他,便再给了杨兆齐一道命令,要他真见不了韩奇,便直接回京。
但杨兆齐还没达到目的,怎可回京,正巧那些大商号发现受骗,向杨兆齐陈情,杨兆齐又找到借口留了下来。
赵文睿知道父亲故意留在仁遥县,为的就是逼他尽快与高世娟完婚,但他硬着脖子就是不愿点头。
杨兆齐气恼极了,再也忍不住出言威胁,“你辜负了高家小姐,可承受得了高老板的报复?不怕一辈子在这仁遥当个七品小官?”
赵文睿再也不受父亲威胁了,官道一事的危机已除,父亲的手上再无他的把柄。“与高家的亲事是您订的,大人若有儿子,不妨娶了高家小姐成就好事,岂不更好?”
此言是杨兆齐的痛处,他娶了个妒妻不说,成亲多年也没给他生下过一男半女,更不在乎什么无后为大,硬是不让他纳妾。
“既然你懂得这么说,那你就该娶。”
“大人,卑职说的是您的儿子,您怎说卑职该娶?”
“你怨我没让你认祖归宗?”
赵文睿冷冷一笑,一个背叛他的爹,他不要;一个会拿他的终身幸福做利益交换的爹,他不要。
“大人,卑职姓赵,是赵氏子孙,哪里需要认祖归宗?”
杨兆齐见儿子的态度这般决绝,明白以父亲的身分已经掌握不了他了,话更说得不好听了,“现在那些商号告你诈欺,你以为没有我的协助,你可以全身而退吗?”
“大人指责卑职此罪,卑职承担不起,卑职与那些商号签有契约,共有九家商号承揽修筑官道,每家商号退税四个月,依契约,卑职将退税给每家商号二十四两,卑职绝对会在年底结算时依契约而行,不会毁约。”
“你!”杨兆齐怒气攻心,指着赵文睿却说不出话来。
那契约的确存在漏洞,当初是那些商号不察。
“莫不是那些商号希望能快些退税?这……卑职是为难,但也不是不可行,卑职一回县衙就交代守仁去处理。”
杨兆齐一时之间竟束手无策,赵文睿虽然以契约入套,但他减税为皇上收买人心,使得龙心大悦,连修筑官道过了时限皇上都没治罪,这契约到了皇上眼前,会不会认定是诈欺还未可知,更何况赵文睿的本意是为仁遥修筑官道,并不是自己贪没了银两,皇上更可能认定这只是要那些富贾配合的小技俩。
见杨兆齐无话可说,赵文睿知道自己打赢了这一战,也懒得再同他多说,“若大人说完了,卑职还有公务要忙,得回县衙去,先行告退。”
赵文睿说完了就要走,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见杨兆齐发出冷笑——
“文睿,趁我还想提拔你,你何不乖乖听话,你以为你私下在运作什么,我不知道吗?”
赵文睿停下了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他思索着杨兆齐是虚张声势还是他真知道了什么。
杨兆齐接着又道:“你频频去找朱青山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没人知道。”赵文睿闻言,一阵心惊,顾不得礼节,立刻快步走出驿馆,崔守仁早已在外头等着,赵文睿一见崔守仁神色,便知大事不妙。
“是不是朱青山出事了?”
崔守仁不问赵文睿如何知情,立刻禀明,“朱青山的宅子遭了祝融,他又因长年酗酒,当时醉倒在宅子里,险些就被烧死了。”
“险些?所以他没事?”
“卑职派人守着他,是救出了他,但没救出罪证。”
“你怎么知道没救出罪证?”
崔守仁愁眉深锁,颇为懊恼。“看着宅子烧了精光,朱青山却跪在宅子前大笑出声,笑完不够,还对着周遭围观的人大喊‘没了!都没了!赵大人您要的东西都没了!您只能死心了’。”
赵文睿又恼又恨,转向驿馆就要进去质问父亲。
崔守仁急忙将人拉住,不让他做胡涂事。“大人,您没有证据,若胡言指责上峰,他要治您的罪不是不可,大人,千万要忍。”
赵文睿悲愤不已,“忍?怎么忍?如了他的意娶了高世娟,才有出头的一日?”
“大人,您是太过气愤才会这么说,不是真想娶了高家小姐吧?”
赵文睿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证据质问杨兆齐,只得让崔守仁将他拉了离开。“本来我求取功名就不是想着高官厚禄,只是如今……我如何不冤?”
崔守仁也为赵文睿觉得惋惜,他若不是个好官,没了前途也就罢了,偏偏投错胎,成了杨兆齐的儿子,遇上他这么一个只为自己利益不顾儿子前程的父亲,他实在冤。
辛小月服完了三个月的劳役,但这段时间以来,除非必要,她没对赵文睿说过一句话,她是在逼自己再也不要去在意他。
原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她为何还硬要爬上高处,只为攀得那一生也摘不到的明月?万一一个失足落下,就算不粉身碎骨,也会遍体鳞伤。
但崔守仁却看不下去了,他在廊道上遇见辛小月时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路,闪开身要继续走,他又跨开步伐挡在了她面前。
“崔先生……”
“我已经禀告过赵老夫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她说你不用去伺候。”
“我是赵老夫人的侍女,服侍她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小月,如果我说这事与大人有关呢?”
辛小月几乎要脱口问是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吞了回去,她都已经决定不再高攀那明月了,就要说到做到。
见她又不知在坚持什么,崔守仁一恼,不客气地道:“小月,你先前那股傻劲去哪里了?一个金凤仙一个高小姐就能把你打击得一蹶不振吗?”
“我……我没受打击,就只是觉得我没资格管大人的事。”
“你没资格谁有资格?!就算金凤仙很美,就算高小姐的父亲有财有势,但那又如何?你何不看看大人的心在谁的身上?”
“总之不会在我身上。”辛小月这不是自卑,是有自知之明。
“大人的心不在你身上,怎么会想尽办法帮你脱罪?大人为官有他的原则,他若是那种会同流合污的人,还会沦落到仁遥来吗?但他为了你破例了,大人明知道你做伪证顶罪,却不想治你的罪,因为他受不了亲手将你判刑送你入狱,所以他违背良心让你为母亲顶罪,他还拿官威去向宋老板施压,宋老板才愿意和解,你才能只服三个月劳役就脱身,你明不明白?”
她错愕不已,她在堂上听到宋老板愿意和解,她还庆幸着自己好运,怎么原来不是她的运气,而是背后有大人在斡旋?
“他为什么要为我放弃自己的原则?”
“你该懂大人的真心了。”崔守仁收敛了怒气,语气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小月,大人早怀疑你母亲只是贪小便宜侵占,只是还在思索该怎么断案,但那日高小姐逼问他与你的关系,他担心高小姐为难你才表现得那么无情,他并不是要直接将你母亲定罪偷窃。”
“大人他……全是为了我?”而她却误会了他,硬是搞出了一个顶罪的戏码,逼得大人违背自己的原则循私,她真是罪该万死。
“岂止如此!大人他还为了你,彻底跟一位大人物撕破脸了,更别说未来还会有来自于高老板的报复。”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大人为什么要为了她跟什么大人物撕破脸?
“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不回官邸,他去了哪里?”
“大人到邻县去办事了,今晚会住在邻县的驿馆,我帮你备了马车,你以侍女的身分去陪他。”崔守仁早就交代好了,去了之后马车就会返回,目的就是要她今晚无车可回,如此大人便会留她住一夜,隔日与他一同回来,这一夜,他就不信还有什么说不开的。
“我去!我这就去。”
“小月,今天朱青山的宅子烧了,把大人想要的罪证也一并烧了,大人连扳倒邓知府的把柄也没有了,如果大人挨得过报复,也就只能一辈子待在仁遥,再也升不了官,如果挨不过……可能连官也没得做了,你要好好安慰他。”
辛小月一听,更是心急如焚,快步离开官邸上了马车,前去找赵文睿了。
赵文睿不明白韩奇为什么会特地让人找他来,而且还要他保密,但他配合演出,假意是要来拜访韩奇,但被韩奇称病不见挡在门外,再经由黄尧的领路,避开众人耳目进到了房内。
赵文睿见了韩奇,却发现他精神奕奕,哪有什么病貌。
“韩老……您没生病?”
“我是病了,但待没几天就痊愈了。”韩奇来到桌边坐下,桌上早就备好了一壶香茗等着,他亲自为赵文睿倒了一杯茶,请他也坐。
“那韩老为何还留在此处?”
韩奇啜了一口茶,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你说呢?”
特地叫他来又一脸神秘,赵文睿不难猜出原因,“想必是为了晚生留下来的吧。”
韩老满意的点点头,“孩子,你小时我见过你好几次,你可记得?”
赵文睿努力回想,却想不起一丝与韩奇有关的记忆。
“每回我去别庄你就很开心,缠着我直喊爷爷,希望我给你买童玩,你总是喊着睿儿想吃糕饼、睿儿想要风筝、睿儿想要花鼓。”
久远的记忆在赵文睿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想起了他五岁之前,娘亲在一座宅子做事,那宅子的主人鲜少住在宅子里,但每回来都待他很好,还常常买些童玩给他,只是当时他年纪太小,早不记得那位爷爷的容貌了。
“您是那位爷爷?”
“想起来了?”
“可是娘亲为什么不告诉晚生那位爷爷就是您呢?”如果真如韩老说的,母亲不可能不识得韩老,但以母亲的身分,她可能主动去接近韩老或让韩老如此接近他们的生活吗?
“你就不能在我面前继续喊自己睿儿吗?”
赵文睿显得为难,并未回应。
“你如今长这么大了,想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是我派人请的产婆,你被抱离开产房时,第一个抱你的人就是我,你满月、你抓周的时候我都在,如今却与我疏离了。”
“韩老,睿儿明白了,睿儿改口便是了。”见韩老伤心的样子,赵文睿只得改口。
“你那个娘也傻,在你五岁那年知道我的身分后就带着你离开了。”
“韩老,您可知我娘带我离开的真正原因?”
韩奇怎会不知,唯有他是从头到尾都知情的。“你娘所遇非人,宁可当妾也等不到你爹将她娶进门,直到怀了孩子后,你爹还是没有纳妾的意思,她才知道今生她是得不到名分了。”他看到赵文睿手握成拳,那是他隐忍着愤怒却不愿表现出来,他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你该明白我已经知道你爹是谁了。”
赵文睿十分错愕,韩老知道了却不气他们母子、不怨他们母子吗?
“你娘逃离了京城,就是为了躲避你爹,而在这之前我便知道你娘的存在,她离开京城后,我不放心,派了人暗中保护她,没想到还真让我碰上了你爹派人要杀了你娘。”
“他……要杀我娘?!”如此狠心的人曾做过如此狠心的事,为何在他求得功名的那时他还有脸来见他?
“当年他根基未稳,怕得罪妻子的母家,只得对你娘痛下毒手,见她无处栖身,我安排了一次巧遇,借口要她帮我照料一处别庄,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处,直到有回别庄里的奴仆说溜了嘴,让她得知了我的身分她才离开。”
“都过了那么多年了,韩老又怎知我便是当年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