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他早有准备,家里的护卫坚强,任海盗们左冲右突,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带着徐净然夫妻上后宅,同时,他刚才挨了几下攻击,那些零碎伤口也要处理。
突然,一个声音飘入耳畔,顿住他的脚步。
「小虎,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逞强的,你快回自己的岗位,别让海盗有可趁之机。」是凤四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带着一种心碎的疏离。
她怎么下望楼了?徐熙紧张地极目四顾,搜寻着她。
最后,他的视线定在二进门前,那条窈窕的、却屹立不摇的身影上。
她居然跑到这么前面,她不知道那里太接近战场,很危险吗?一瞬间,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徐熙随手捉住一个跑过身边的家丁,将徐净然夫妻交给对方。
「你把七爷和七夫人送回后宅锁起来,记住,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私放他们。」
「锁……锁起来……」家丁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怎么舍得锁徐净然?
徐熙也是没办法,徐净然已被七夫人鼓惑,他现在又没有时间开导他,只能先将人关起来,保住他性命,再图后计。
「我说把他们锁起来,你听不懂吗?」他看着凤四娘在那里指挥调度,受伤的家丁退下来,完好的顶上去。
一个又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丁或走或被抬过她身边,她一一慰问。
碍于不懂武的关系,她没办法与家丁们站在同一阵线对敌,但她的心却做到了与他们一起。
所以那些家丁即便受伤,也没有慌乱,这场防守战打得非常漂亮。
他应该为她骄傲,但他却心急又心忧。
他深深记得她有多厌恶、多惧怕血腥。之前在船上,她强撑到晕过去,让他深以为戒。
而现在,她又全身染红,好像在血池中挣扎着求生。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动摇了——他总为了徐净然,在重要时刻背离她,这样到底对不对?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把七爷和七夫人送进去!」他忍不住把怒气发泄在家丁身上。
「是,大少爷。」家丁吓一跳,扛着徐净然夫妻就往后宅跑。
徐熙恨恨的一拳打在身边的假山上,石制的山体布满裂痕,却不曾碎裂。
这是他最好的武功,叫敛息,就跟他的个性一样,威力无匹,却又深沉内敛。
他就算是发火,依然是克制的,正因为他总把情绪藏心里,所以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
他像一抹流星似地越过层层守护,这途中,凡是被他看到的海盗,没人能活着到隔日。
他来到凤四娘身边。
她正在指挥下一波的轮换,专注得没发现他的到来。
「大少爷。」但小虎看见他了。「我们——」
徐熙对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里有我,你回前门去吧!」他已经平复了心绪,冷静地说。
小虎迟疑了一下,他很舍不得离开凤四娘,但主子的命令他不能不听,所以他还是走了。
终于,凤四娘吩咐完了。
那些家丁一拱手,短短一瞬间,走个干净。
凤四娘身边只剩徐熙。
她好像失神了,呆呆地看着天空,乌云已经散尽,唯余残阳如血,映着大地,鲜红一片。
她做到了!没有依靠徐熙,她仍能指挥部署,守护徐家、守护她的梦。
她很高兴自己的能力派上了用场,同时,却也很失落,因为徐熙不足以依靠终生。
可如今,她已成长到不需要仰赖他了,她为什么还如此无助悲伤?
因为一个人好孤独,因为她预想中的家、她的梦里,徐熙一直与她同在。
没有徐熙的梦就不完美,偏偏,她却留不住他。
她感觉到他回来了,可迟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瞬间,她已将心门关上。
所以她假装没注意到他,假装没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
徐熙的视线定在她的短发上,那曾经美丽如瀑、比黑夜更加神秘诱人的长发不见了,只剩下短短的青丝,垂在肩膀上,散发出一种悲伤的气息。
他知道凤四娘吃过很多苦,但她很坚强,总是勇于面对将来,她不是那种会放弃的人,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绝望。
但此刻,他却肯定,凤四娘正在放弃某些事。
他还不知道,她放弃的是什么,他只是疑惑,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的长发呢?她怎么突然改变这样大?
「四娘……」他小心翼翼地唤她。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抬眼看他,僵硬的动作好像木偶,只能随着拉线,一牵一动。
「大少爷。」她的态度依然恭谨,但那漆黑的眸子里,却一片空洞。
他的心一瞬间抽紧,突然为她好心疼。她刚才一定很害怕,才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愧对了她。
「四娘,你是不是累了?」他想弥补她。「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吧!」他拉起她的手,好冰好凉。
「是,大少爷。」她说,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迈步往后宅走。
徐熙心里越糊涂了,看着她一步步远离,她这样的表现算正常吗?
看来是的,她一直对他很恭敬,从不违逆他,但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不对,有很多东西不对了。
「四娘!」他上前一步拉住她。
她的身体立刻僵了,血肉之躯在眨眼时间变成木石。
他终于知道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是他们的关系。以前他们亲密无间,现在,他与她之间竖立起一座高墙。
但他不懂,高墙从何而来、因何而立?
「大少爷,东墙被突破了。」她指着他的身后说。
他转身,看到那一段防守被撕裂,一名海盗跳进前院。
该死!他很愤怒。为什么今天事事不顺?先是海盗来袭、徐净然出走、凤四娘异变……这桩桩件件,都脱出了他的掌握。
「四娘,别走,留下来等我——」话到一半,他怔住了。让她留下,岂非更危险?「你回望楼去,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立刻去找你。」
「是,大少爷。」她转身走了,走得很轻。
但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心口上重击一下,他多想拉住她,问她发生什么事?他想抚慰她,但海盗们却从中作梗。
「该死,你们统统该死——」一辈子没失控过的徐家大少爷,在今天,展现了他疯狂嗜血的一面。
也就是从今天起,海盗们之间有了一个传言,纵横四海,他们可以将魔爪伸向每一艘海船,唯独徐家的船货,动者,死。
★★★
徐熙终究赶不及上望楼,开解凤四娘郁闷的心结。
因为那天,他们彻底打退海盗时,已过午夜。
这一仗,徐家的团练死了三十二人,伤者过百,算是损失严重。
但这一仗,也让兰州所有人都知道,海盗并不可怕,只要他们团结起来,一支民组团练也可以把他们挡在门外。
更多的人举家投入徐家工坊,为徐家工作,谋取生活所需的同时,也让青壮年加入团练,一起担负保家守土的责任。
徐熙为此忙得脚不沾地,但他还是每天抽空回丹霞院,总想找凤四娘谈一谈。
而凤四娘也很忙,忙着救治伤者、死者入殓、统计损失、收拾善后,她每天都抱着一叠帐在徐宅里东奔西跑。
可她不管再忙,她都没有放下伺候徐熙的事。
她照样每天给他做三餐、梳头、更衣……看起来她一点都没变,只是,她不再与他一起吃饭。
夜晚,她躺在他怀里,任他施为,她很温柔,却不会再孩子气地拥紧他,好像要把他融入骨血般亲密。
他跟她说话,她总是听着,她事事答应他,没有任何意见。
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通房丫鬟。
但他却发现,他并不想要一个听话的凤四娘,他更渴望一个有能力、自我又能独放光彩的伙伴。
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快,让他措手不及。
「四娘。」今天,他推掉商会的邀宴,赶回家,看到依旧疏离的她,忍不住叹气。「你到底怎么了?」
他确实很懂人心,往常,他也以能操纵人心为傲。但他不想跟她玩猜心的游戏,他们不是敌手,是最亲密的人啊!为什么要用最冷淡的态度,让彼此痛苦?
「回大少爷,我很好。」她放下笔,脑袋从帐中抬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
但那视线落入他眼中,只有虚幻和空洞,她的身体在这里,心却不在了。
他揉揉胀痛的额。「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大少爷,主仆不该同桌。」她以前也不常与他共食,不过两人窝在丹霞院时,偶尔,他们情绪都好,他会抱着她,亲亲密密的,好像他们不是主仆,而是一对恋人。
而今,她不过想通了,主仆再像恋人,也不会是恋人,所以,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