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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第6章(1)

  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单单一个重点——她,从此以后是他的财产。

  那年,他们回红色城堡时,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后,天空新降轻雪,积在人工除融旧雪的湿泽路旁,像婉蜒的白纱花边。

  松亚杰载着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内不见野玫瑰,一朵也没有。

  男学员在雪中空旷的广场奔跑、冲撞,接传橄榄球,女学员用水不再担心停断,爱欲女神鲜润澄透、水灵灵,宛如凡心真肉体。

  都说,令人感动的富豪少爷,出手阔绰、效率好,二十四小时内帮他们整顿了荒废二十余年的城堡,弄了个环境清幽人舒爽。

  只可惜,他们不住这儿了。富豪少爷办退学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层楼房公寓,过起美满婚姻生活。他到哪儿,她就在哪儿。他带着妻子出队,也是妻子身为组织一员,有和他相同的慈善义务。

  二月烽火像南国春天第一颗爆裂树头的花苞,来得又烈又急无预警。长年驻守的国际军团再次动了起来,航空母舰上,各式飞行机体起降频繁。

  杜罄说的对,战争不会结束,他们迟早会再回来。结婚像战争,还是战争像结婚,这场战争来得像他们结婚那样地破坏和谐——

  “绮璐学姐!”急喊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医疗所扬得震天响,好像空袭突来的那种惊慌失措。“绮璐学姐!”那个叫杨提尔的男学员第三次出队,是丈夫派给她的助手。“绮璐学姐!绮璐学姐!”

  佟绮璐在连续的呼唤中醒来。铺了一层塑料垫一层毛毡的木板双人床,如故掀乱一边,另一侧的枕被整整齐齐,无余体温。佟绮璐望着那空床位,手从枕下抽出,她手里握着怀表,是结婚时丈夫给她的信物,像她给他项链一样,他说这表也是传家物,表里的青羽是绿宝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针叶,父亲好友杜却说看起来像青羽,正好杜罄养的鸟儿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为组织创建的标帜。他第一次出队任务结束时,他父亲把表给他,说他已经成人了,往后什么事得自己主意。

  阴惨惨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两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闪电劈岔闪颤。佟绮璐弹开怀表表盖,才九个小时而已——丈夫到难民营出诊,时常得花上二十小时,甚至数天、数星期。她已经很习惯,怎么还在昨晚握着怀表睡了一整夜?

  佟绮璐坐起身,收好怀表,感到胸口闷重,她拍抚一下,压住喉头的怪异,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则她得时时戒备,脱不得制服。

  “绮璐学姐,学弟他们捡到一个孩子……”

  佟绮璐打开门,杨提尔正好抬高手。“怎么了?”佟绮璐问他。

  杨提尔放下没敲着门的手,直接报告。“和亚杰老师到难民营的学弟,回程中途捡到一个孩子,他伤得很重,得手术——”

  “亚杰呢?”他的学生回来了,难道他没同行?

  “亚杰老师处理一个难产子宫破裂的妇女,目前无法回来……”

  佟绮璐点头。“你说的孩子呢?”边问边移动脚步。

  “在急诊间。”杨提尔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佟绮璐跟着前往急诊间。

  再次开战,他们驻扎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样,但这儿已非废村,停战期改建成纪念和平医疗所。

  这医疗所设备相当简易粗陋,缺乏精密仪器,更别提手术室采光居然是两片向阳大玻璃,搞得白天闷热,室温超过摄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纱布没一分钟即有苍蝇飞聚,根本做不到所谓“无菌”。急诊间反而比较像手术室,他们进驻后,带来一些仪器,略做改变,在急诊间分隔一个区域动手术。

  躺在床台的孩子,伤得太重了!佟绮璐几乎吓到。明明,这几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体缺断的血腥场面,那面目全非的伤势却还是超过她的想象。

  学弟告诉她,孩子应该是在家门口遭到自杀式恐怖攻击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们路过,听见猫般的叫声,空气胀满臭味,循声循味查看,发现一团黑的他,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过,奇惨无比,他们做了紧急处理,飞车将他带回来。

  光清创就花了半天,佟绮璐和几个学弟围在手术台,一站过了三餐,谁也没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断了,他们输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纱布绷带,染了血又染了血。这不是没有过的经验,佟绮璐却觉得那血腥挥之不去,孩子细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间,那近乎糜烂的肉体为什么会是个孩子?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用来提醒我们,这世间还有希望——这是出自泰戈尔?还是谁?

  佟绮璐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毁灭希望?她觉得头晕、呼吸困难,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术区,冲到急诊间外,还不够,她一直跑,她没想到多年过后,她是以这种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点。

  那片树林复苏,又半毁,这场战事迟早将它全毁!

  佟绮璐跑到医疗所外细雨的夜色里,摘掉口罩,抓着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满无菌衣,她弯倾身子,在一棵秃树旁,剧烈呕吐。

  一整天没吃东西,她吐出酸液,却觉得是血水,仿佛把她这些年累积的、在战地面对的血腥记忆,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双膝软瘫,跪了下来。

  “绮璐学姐……”杨提尔举着手电筒,出来寻她,警觉荒林那头的声响,他机伶地跑过去。“绮璐学姐?”

  佟绮璐回过头。“提尔……”气息不稳,美颜白得近乎透明。“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要紧吧?”杨提尔将她搀扶起身。

  “伤员……那个孩子……”

  “都处理好了,我叫医佐注意着。”杨提尔打断佟绮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就好。”绮璐学姐毕竟是女性,体能无法像他们。出队之初,资深师长罄爸再三叮咋,别让已婚的绮璐学姐太操劳。他撑着她迈出步伐,回医疗所,送她进房休息。

  佟绮璐几乎是一沾枕,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梦见她母亲。一开始她和母亲走在桥上,母亲牵着她的手,桥下水流潺潺,后来不知怎地,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在桥口回头找母亲,发现母亲在远方静静看着她,和蔼对她笑着,她想接近母亲,母亲便后退,退到桥的另一边,她焦急地叫“妈妈,母亲变了一个人似的怒意横生,说:“绮璐,你怎么可以回到这儿?你怎么可以在这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担心?妈妈不要你在这儿,你走,马上离开!马上离开!”母亲用力推她一把。

  她惊醒过来,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稳呼息声,偏首一瞧,是丈夫回来了。窗外一片暗幕,床边桌上一盏小灯,照出他略透疲态的脸庞。她拿出枕下怀表,看一看时间,日期显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发现身上原本的脏衣物有人替她换过了。

  “亚杰……”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头的俊颜,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压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双手里,美颜轻柔摩着他修长的指。

  他们结婚没几个月,他接到出队任务,当时她还没受训结束,还没戴上贝雷帽,无法同行,更何况组织一向不派女学员出队,韦安平在组织里负责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务,从没出过一次队。杜老师说不是不派女学员出队,是希望她们可以留在组织当后盾,那些战乱地让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结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较好。他出队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怀里,看着床头那个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绪中褪去,她像个胶黏的小妻子离不开丈夫,她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过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宠抚地摸着她的脸,给她讲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离,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了?”松亚杰眼皮颤动一下,掀扬开来。

  “对不起。”佟绮璐仍抓着他的手,脸庞贴进他掌心,柔声说着。“对不起,吵醒你了……”

  松亚杰拇指轻滑她眼下淡淡的阴影。“肚子饿不饿?”

  佟绮璐摇摇头,顺着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脸庞,躺靠他胸怀。

  “你好几餐没吃……”妻子一直沈睡着。他前晚深夜回来,发现她穿着沾血的衣物,没做换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体力透支。他帮她擦擦身子,换衣物,喂她喝了点营养补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个难产的妇女,怎么样了?”她问着。

  “没事了,我才能回来。”他抚着她的长发。“绮璐……”他嗓音沉顿了一下。

  佟绮璐撑起身,瞅着丈夫。他将她压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让她看见少有的严肃深思表情。

  “那个孩子死了。”声调平缓传出。

  “谁?”佟绮璐嗓音抖颤地迸出,要抬起头。

  松亚杰压着她,将她抱紧。“他伤得太重了……”啜泣声敲在他心头,湿意逐渐染漫开来,他把她拥得不能再紧,似要揉进自己身体里。“过去了,解脱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绮璐呕了一声,挣开丈夫的搂抱,跳下床,哭着跑开,进浴室。

  松亚杰跟着下床,走过去。浴室的灯大亮着,他的妻子虚弱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唇时而干呕。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绮璐,”蹲在她面前,说:“战事越来越吃紧,前阵子有多起屠杀事件,这几天自杀式的攻击更是频繁……”

  “亚杰老师!”学生暗夜叫门,从来不是好事。“国际军团送来伤员请我们医治!那个家伙情况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块炸弹碎片,至团的人说那家伙不能死……”

  佟绮璐又呕了几声。松亚杰皱一下眉,听着学生报告着消息,一面看着妻子。

  她说:“你快去……对不起,我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

  过了清晨,阳光驱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绮璐稍稍恢复体力,她喝了学弟送进房的热牛奶、吃了两块裸麦面包、白煮蛋和无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诊间巡看。

  急诊间难得没什么伤病患,一组当地医护人员整理药品推车,准备到病房,送药换药。

  手术还在进行,他们隔离出的那个区域的透明围幕里,松亚杰正在处理着军团送来的伤员。

  佟绮璐戴着口罩,两眼望着丈夫的身影。他现在是师长了,几年前,杜老师渐渐把组织事务分配给他、居之样、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诺,他们正式扛起慈善大业的重担,很难说放手就放手。这场战争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还会有多惨烈的景况?

  “医师!医师!你是医师吧……”

  医护人员推着药车离去没多久,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急匆匆奔进来。

  “请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妇人嚎啕大哭,对着佟绮璐下跪,磕起响头来。

  佟绮璐先是闻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见妇人怀中露出来乱晃的一截枯黑小腿。“来这边。”她忍着从胃袭上喉咙的不舒服感觉,赶紧将妇人扶起,要妇人把孩子放上急诊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条和木板绑捆,脚掌已无血色,孩子也因高烧陷入昏迷。她问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那母亲痛哭不停,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拼凑地理解,大概是孩子为了抢运粮车上的救济食物,被人群从高处推下挤踏。那母亲不断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让孩子被魔鬼带走。

  佟绮璐拆开孩子受伤的腿,发现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组织严重坏死,流出恶脓。她一阵头晕眼花,心里很难过。“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佟绮璐一问,妇人哭得伤心,说她和女儿住在偏远没有交通运输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儿送到这医疗所,到处都是战火,逃难民众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帮她的忙。

  妇人说:“我的丈夫、大儿子、二儿子战死了,小儿子和二女儿饿死了,大女儿得传染病死在兵工厂,求求你,医师,好心的医师,请你救救我的小女儿——”这她唯一的希望。

  佟绮璐听多了这类故事,她不再提问,全神贯注诊疗孩子。

  “必须截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谁递换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诊疗行列,协助她。

  她只是专心地动作着,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悯的故事,做完该做的事。

  几个小时后,一天到了尽头,送入观察病房的孩子醒了,虽然少一条腿,但那天真脸蛋恢复生气,掀动的双唇叫出“妈妈”。那母亲破涕为笑,直向佟绮璐道谢。

  佟绮璐默默离开病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谢,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回房坐在床边,点亮小灯,她想起梦见母亲的事,这一刻,她终于了解母亲将她推进河里的心情。这个国家,内战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战火、疾病永远第一威胁脆弱的孩子,那些母亲们饱受随时可能会失去孩子的恐惧……

  摸着自己的腹部,佟绮璐躺上床,取出怀表,弹开表盖、按合表盖,反复动作,直到美眸垂闭,睡了去。

  松亚杰听医护人员说了,他忙着救那名军团送来不能死的伤员时,妻子拉回一个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亚杰准备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诊治的那个小女孩,之后往没有先进仪器、没有护士加倍照护的简陋ICU房走。

  未接近门口,松亚杰就看到有白烟飘出阴灰的长廊。进了房,那位今早由军团送进来、不能死的家伙,以惊人的恢复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着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没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医师……”男人看见松亚杰走进来,吐了口烟,打招呼。

  松亚杰扯一下唇角。“没人告诉你别在医疗院所抽烟吗?”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女医师对我这么说过……”男人咬着雪茄,哼笑着。“我只听美丽女医师的劝告。”

  松亚杰摊手。“真可惜,我很遗憾……”

  “这种话,你该留在没救活我再说。”男人又吐了口烟。

  “真可惜遗憾我没有那种时机说。”松亚杰走到床边,审视着男人的气色,拿出听诊器。

  “医师,”男人举起挟着雪茄的手,拒诊。“我会活很久的,在这个国家没有彻底改变前,我是不会死的……”

  “将军……”一个年轻人脚步无声冲了进来,注意到松亚杰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点了个头。他才接着说:“车子来了。”

  松亚杰看着那几乎还是个孩子却穿着军官服的年轻人,有些觉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他。

  “巴尔,过来帮我一把。”男人出声。

  年轻人随即掠过松亚杰,借出肩膀,让受伤的长官扶着下床,

  “谢谢你了,医师,我们后会无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轻人的协助下,走出病房。

  松亚杰跟出去,在长廊末端——紧急逃生口外,有辆与夜色相融的车,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绷带,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朝他们移近,脚下踩中一个物品,才停住,捡起落地物——是一张国家识别证,上头名字印着“松巴-梅赛迪斯”,还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大头照。

  “帮我把它送进碎纸机,医师。”那个叫巴尔的年轻人,再次脚步无声地折返。

  松亚杰抬眸看着他。

  他说:“我早没了国家。”

  “巴尔,走了。”压低声线的粗吼。

  年轻人回身,消失不见光的幽暗处。

  松亚杰翻动着手里的纸卡,旋足,走往病历数据室,销毁不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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