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山后,开始起风了。
房子四周皆是成荫的树篱,风一扫过,除了叶片的沙沙作响声,还有枝哑彼此推挤发出的咿呀声,成了室内挥之不去的背景音效。
「很抱歉,这里的帮佣只有白天才在,一切都得请你自己来了。」他大略说明了一遍必要的设施位置,指着二楼长廊第一间紧闭的门扉道:「我就睡那一间。客房在客厅右手边走道尽头,盥洗用具都备好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很方便,厨房就在附近。有事请用内线电话,上面有标示每一个房间的号码。明天的早餐不必担心,厨子会来准备,还有疑问吗?」
她紧抿着唇不置可否,迳自走进客房,反手「碰」声关上房门,暂时隔绝了两个人。
她唯一的疑问是,他生活的乐趣是否来自掌控一切?
意兴阑珊地注视洁净巧致的床铺,她决定放下一切不愉快,好好睡一个宁静无声的觉。
简略梳洗一番后躺在床上,只留了一盏小夜灯,闭着眼假寐,五分钟后,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这屋子一点都不宁静,甚至比自己城里的公寓还吵杂;先别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枝哑挪移声,有一种不知名的怪虫拼了命地在草间长鸣,令人牙痒痒地翻来覆去,刺激她敏感的听觉。
好不容易在各种细琐的怪声中昏昏入眠,一个巨大的、冷不防的轰隆爆炸声直击她的耳膜,她直挺挺坐起,霎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心脏剧烈地咚咚敲动。直到看见了猛烈摇晃的树影间,间歇地闪动一道道白光,才恍悟到山边的天际在打雷。
仿佛是预告暖春的惊垫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唤醒大地的声光效果十足,把她的睡虫驱逐到一只不剩。她骇然地下了床,抓起床头电话,才想起她根本无法出声。
紧接着,下雨了,滂沱地敲打窗玻璃,冲别整座山头,风大雨大,窗帘高扬,雨水霎时带进屋内,她赶紧关闭窗子。可这样一来,连绵不断的大雨坠落在各种角落的声音,形成了无法掩耳的噪音,加上投射在墙上的树枝黑影,提供了胡思乱想的素材,忍耐了十几分钟,全副武装对付入侵的各式幻觉,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这个房间。
棉被一抽,把身体裹紧,她冲出客房摸索到客厅,在一阵阵疾闪的电光下找到了楼梯方向,连跑带爬奔上二楼,站在景怀君卧房门前,她举起了右手,握拳就要捶敲下去,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这是在干什么?把他叫醒又能做什么?让她置身在这令人发毛的大屋子里的不正是他?难不成让他守夜?
她沮丧地垂下手,可悲地明了她再也不敢回到一楼客房,无论如何,这里总是离活生生的人近一点,远比在那舒适的软床上担惊受怕好。
她心一横,终于下了个决心。
*
他睡得下太好,比在方菲公寓过夜那一次还辗转难眠,并非一场春雷春雨的乍然来袭,他的房间隔音良好,而是附近出现一种难以判别的、前所未有的门板摩擦声,间中甚至夹杂「咚」一声物体碰撞的异音。
无法置之不理,他终究下了床,静静伫立在房间中央,排除了窗外各种大自然的声源后,他慢慢走向最可疑的门口,轻轻扭转门把,感到门比以往沉重,停了一下,镇定地预设一些可能的情况,再一寸一寸往后移动。洞开一个人的宽度后,脚尖随即被柔软的东西压住,不可思议地垂首查看,门口蜷缩着一团包覆住的不明物,他屈膝蹲下,借着闪电给予的刹那光亮,看清了那团东西。
她这是在做什么?竟裹着条棉被替他守夜?不,当然不会是这个夸张的理由,她在害怕!
他上下探查了一回,她背靠着门框席地而坐,采取一个可攻可守的姿势,分明是想近得听得到他的动静,以便他若起床可随时溜回客房,但太过困倦的她,一定是抵不过精力的消耗,盹着了,额角一次又一次垂碰门面,他听到的怪声想必来自于此。
他望了眼落地窗外的夜色,风雨未歇,想叫醒她,又怕多惹想法,他们之间毕竟比普通室友还不如。
他挺起腰,欲起身离开,她眉头突然皱紧,往门一侧依偎,却落了空,直接贴往他的左胸,触感生变,她马上警醒,掀开眼皮,与上方一张严肃的男性脸孔正对,狠狠倒抽一口气,全身僵凝。
「怕什么?你不是自己来的吗?」
不假辞色地说完,他干脆敞开整扇门,走回那方大床,自顾自躺了下去,没有邀请的意味,也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她动一动酸麻的右臀,扶着门框站直,看见他睡回大床,不再理会她,渐渐安了心,抬脚跨进房里,小心掩上门,门很厚实,消除了大部份令人不安的响声。环顾一遭后,她看中了墙角一座装饰性质的长条椅,轻步走过去,调整一下躺下的角度,盖上棉被,重新入睡。
窗外渐稀的落雨声,成了催眠的频率,有他在附近傍身,疲倦的她很快合眼。只是山风依旧不止息,吹遍一整夜,吹走了床上男人的睡意。
他数度起床,查看椅子上的女人是否一个转身就掉落在地,其中一次他忍不住好奇,趋前俯视细看,为何她有办法在只能容身的长椅上安眠,甚至翻身?简直是绝技!
他断续小憩了几回,直到天色蒙亮,便决定起床不再逗留下去。
在厨房准备好早点的帮佣,见到梳洗干净的他下楼,恭敬地唤一声:「景先生。」
他点点头,展开餐桌上摆放整齐的报纸,开始一天之初的阅报活动。
帮佣拿起扫帚拖把,沿着走道逐一进行清洁工作。景先生从不做无谓的交谈,所以即使她瞥见他脸色比昨天黯沉,缺乏以往的容光,也保持缄默不敢好意搭讪。
他喝下半杯蔬果汁,看完一份报纸,正要吃下第一口吐司煎蛋,身后楼梯响起一串啪哒跑步声,帮佣张口结舌奔到餐桌旁,食指指着二楼,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先生的房间……有人——怎么办?」
他不耐烦地挑眉,视线不离一则引发他兴趣的财经新闻,随口回答:「大惊小怪什么?那是景太太,待会再准备一份早餐,再替她叫车下山。」
她唯唯诺诺,咽下一肚子困惑,默默提着拖把走回二楼。
太奇怪了,她在这宅子里工作两年来,从没见过半个女人出现,老少皆无,以为他不近女色,却又出其不意,凭空冒出个景太太来!景太太也罢,为什么好好的床不睡,却可怜兮兮缩在一张椅子上?这个做丈夫的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不对不对,这幢大屋起码另有四间空房,就算两人意见不合,互不干扰也很容易办到,不至于委屈至此啊!
她边猜边走,想到景先生疲倦的面容,忽然红了脸,那张窄小的长椅,两个人要怎么……不行不行!再想下去的内容就太缺德了,她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再次踏进景先生的卧房,她又吓了一跳,椅子上的女人醒了,一头蓬松乱发披肩,睡眼惺忪地看见陌生欧巴桑,立刻回神,想直起腰坐起,忽又龇牙咧嘴苦着一张脸,她赶忙靠过去扶住她,「景太太,没事吧?」
女人向她作势要纸笔,她大惑不解,为何不出口说话?
她就近在景先生床头取了便条纸和钢笔交给女人,女人辛苦地写了几个字给她,做出感谢的手势。
「这位大大,请扶我走一段路,我的腰好像闪到了。」
「您为什么——」她不该多问,这可是人家闺房的私事。
年轻的景太太却认真地再写几个字回答她,并且露出懊悔的表情。「都怪我,不该选这张椅子,怎么说还是床舒服。」
那一瞬间,她的脸直红到耳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小看了景怀君。
*
景怀君并不喜欢切花,连带对插花亦无任何好感,但不知为何有此不成文的习惯,办公室就得有盆新鲜插花点缀,如今这个习惯替他带来了恼意,他决定此事告一段落后,公司全面将插花改为盆栽,省钱省事又绿化环境。
他手里把玩着卡片,重看了一次上头的字句——
你始终认为,从你眼里看出去的一切,才是正确无误的,你试着停歇过吗?关注一下你面前的女伴,她多停驻在你脸上的微笑隐含了什么?注意一下餐厅后园那片盛开的樱花林是绯寒樱还足南洋樱?你必然忘了那一餐吃了哪些滋味的菜色,可惜了厨子的精心手艺啊!在你眼里,最美的是数字,最痛快的是赢,最愉快的是全盘控制。
他打开最下一格抽屉,将卡片拂了进去,面色沉了许久,方按下分机,「特助,进来一下。」
不到一口茶时间,特别助理急匆匆踏进办公室,在桌上摊开一叠资料,扶了扶下滑的镜框,欣慰的语气报告:「这里是掌握股数不小的股东名单,财务长做得很好,五成的外资股东都能掌握,美国那边的李先生也松口了吗?」
他不置可否,「这你不用操心,我会保持连系。」
「这次公司和伟利两派双方持股数太接近,未来能征求到多少小股东的委托书才是胜负关键,您和王律师有对策了吗?」
「快有眉目了,恐怕我们要提前作业了。」他揉揉眉心,不自主的分神,眼里跃动的都是卡片上的飞扬字迹。
「景先生,有一件事您应该知道吧?」特助微低垂视线,不敢直视他。「伟利推派出来的董事名单,其中之一是张喜仁先生,张先生他——」
临阵倒戈!特助想说的是这个字眼吧。
他闭上眼,不子置评。他早已听到风声,张喜仁决定站在伟利那一派对付他。
一根看不到的细线紧牵动他的思绪,连结到抽屉里那几张卡片上的笔迹,不断的搜寻、比对、琢磨,他眼皮蓦地一掀,灼亮的眸光令特助微讶,他按了第二个分机键,「李秘书,一分钟后进来。」
「景先生,还有一件事,这事不算大,不过,可能要麻烦您确定一下。」特助指着长串名单中画上红线的部份,「这位隐形股东掌握股数不多不少,大概是百分之零点一,在三年前经由景老先生名下转让才持有,过程合法,三年来这位股东没出席过股东会,也没表达过意见,倒戈的机率虽然不高,不过,依现在情势,任何一位搬得上台面的股东都值得掌握,您对这一位有没有一些了解?」
他引颈一探,暗惊,面色阴睛不定,稍久,才开口,「我了解,你可以放心,这个人不会有威胁。」
特助退出,李秘书擦身进来,景怀君指着电话道:「连络一下当时执行我父亲遗嘱的朱律师,把所有的条文明列给我。」李秘书奉命转身,他又再急急唤住,「等一下,花店——对!花店!把花店每次送花到我们公司之前的客户名单弄到手,让我看看。还有,方小姐每天的作息时间……」少有的叙事紊乱让李秘书感到很新鲜,歪着胖脸打量着老板。
景怀君俯身拉开抽屉,指尖捻起今早拿到的卡片,指腹滑过开头第一句——你始终认为,从你眼里看出去的一切,才足正确无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