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韬涵躺在喜床上,冷眼看着满室的红,由墙上贴的双喜红字、桌上的喜烛,到盖在自己身上的大红棉被,心里有些沉。
他知道这桩婚事是洛家逼的,然而病重的他没有拒绝的精力,只能在母亲定下这桩婚事后派人去查了下那将要入门的洛瑾。
十一岁丧母,在继母吴氏的折磨下变得性情偏激尖锐,能嫁入文安伯府算是她高攀,不过对象是他这个病秧子,想必她也是不愿的。日后他也不求与她相濡以沫,只要她那古怪的性子能收敛点,安生不闹事,他就给了她这名分,让她能在伯府安稳度日也就罢了,可如果她想兴风作浪,搞得伯府家宅不宁,那他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做好了这种准备,恰好喜娘推开喜房的门,迎新妇进门了。
先进来的是闵韬涵的弟弟闵子书,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还抱了只大公鸡,算是代兄迎娶拜堂,而大公鸡身上绑着的红绸则是与身后那身材娇小窕窈的女子相连了起来。
闵韬涵心想,那就是他未来的妻子洛瑾了。
喜娘引洛瑾进了门,让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接着便没闵子书的事了,遂退出喜房。
床上新郎正病着,新娘始终沉静,气氛着实古怪,不过喜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自在地在喜床上洒着喜果,口中吉祥话一串串流利地倒出,由于新郎卧病在床,无法行合卺礼,一切就由新娘代劳,最后喜娘拿着秤杆,握在了闵韬涵手上,让他将洛瑾的盖头揭开。
当那张宜喜宜嗔的娇美容颜落入闵韬涵眼中时,他有一瞬间的迷惘,如此芳华正盛的绝代佳人却配给了他这病秧子,一生就要消沉在文安伯府之内,即便他对她有成见,也不由起了丝可惜之意。
换成他,亦是不甘心的吧?有此容色芳姿,哪家贵公子攀附不得?再加上她年方及笄,性格又不是好相与的,这要不闹起来,闵韬涵还真不相信,于是他冷眼等着她的发作。
然而洛瑾能重新再见到闵韬涵,却是控制不住内心激越,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才能勉强压下那份感动。
他一如印象中的清俊脱俗、冷然自恃,前世她初见他时,曾经是有些心动的,但后来再看他病得连由床上起身都无力,又因为对闵家的误会而起了嫌弃,新婚之夜两人吵开,他气极昏过去,她甩手走人,从此伯府没有一天安宁。
洛瑾遥想起自己因害了文安伯府一家,投池自尽,一醒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嫁入闵家的一个月前,惊得她几天都没法子好吃好睡、疑神疑鬼,待她确信自己是活生生的,不是作梦,她才接受了重生这个事实。
前世在成亲之前的一个月,她是过得极苦的,因为她不愿嫁,所以吴氏将她关到了柴房,短了她的吃喝,不时还让嬷嬷教训她,让她受皮肉之苦,还命下人在她面前嘲笑,说她到了闵家只有更苦命的分,闵家人尖酸刻薄,定会凌虐她……凡此种种,皆是造成洛瑾在成亲前对闵家就恨意滔天的原因。
但重生后她不同了,她咬牙将这些苦楚全忍了,虽然还是关在了柴房,可是她乖乖的不吵不闹,其他人也没有了教训她的理由,少吃少喝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至于那些抹黑闵家的风言风语,她只当笑话听,如此便忍到了成亲这一天。
好不容易顺利地拜了堂入洞房,亲眼确认闵韬涵好端端的,虽然同样病弱,却足够让她感恩老天爷的恩赐,就如同她前世死前内心的许诺,她若不好好笑着活这一世,报答弥补她曾犯过的大错,那还不如当初就淹死了。
于是她对闵韬涵柔柔一笑,令他怔愣了一下,这不是他想像中她会有的反应。
洛瑾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愿娶我的。」
来了,虽然她的态度还不错,但闵韬涵并没有放松戒心。「我知道你亦不愿嫁我。」
「你错了,我愿意的。」由于有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心境,洛瑾说的是真心话,「我猜你知道,我会嫁入伯府是被继母吴氏所设计,让洛家以替你治病为要胁,强迫你娶我,这样我必然会被伯府所不喜,你也不见得会善待我,凭我在家那强脾气,定能闹得伯府天翻地覆。可是吴氏没有想过,嫁入了伯府,我却是逃出了洛家那充满恶意的渊薮。」
她诚恳地看着闵韬涵,目光清朗,她非得在一开始把话说清楚了不可,即使不能消弥他对她的成见,至少也不会新婚之夜就闹得难看。
「文安伯府以后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了,我如果照着吴氏的意闹得家宅不宁,不是让自己难过,我岂有那么笨?」她朝他有些调皮的眨眨眼,先前重生回来被关在柴房那个月,她当真是把自己的心境及脾气调适到一个善良开朗的及笄少女该有的情况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亲痛仇快的,既然嫁入文安伯府,我便会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帮你调养好身子,孝顺婆母、恭敬兄弟。单凭洛家的作态,我不要求你对我如妻子般疼爱,只求相敬如宾、和睦共处便是。」
如果说先前闵韬涵对她的反应只是狐疑,那么现在就是傻眼了,这根本与他先前调查的洛瑾被吴氏折磨得性情古怪偏激完全不一样!她出嫁前不是还被关在了柴房里寻死觅活的?要换成他,非对造成这一切的闵家恨死不可,然而如今看起来却非如此,若不是这小姑娘城府深沉过了头,就是她被折磨怕了,真心诚意示好。
究竟她是哪一种人,由她清澈干净的眼神之中,他当真拿不准。
闵韬涵敛目,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思,淡淡地道:「若你真能如此就好,我等着看。」
洛瑾又笑了,至少他没有如前世般,朝她一开口便是嘲讽轻视,然后两人开始吵得不可开交,以致有了后来的憾事。如此平淡以待,他的情绪也不至于起伏太大,已是最好的结果。
「说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外头的喜宴无须你操心,我也不会吵你,今晚我便不进房了,待会我会出去找人进来服侍你,你先歇着。」她深知他对她的提防,有她在他是别想睡好了,于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福了个身后便转身离去。
闵韬涵眯眼看着她离开,过了一会儿,服侍他的小厮福生便推了门进来,手里还端着盆热水。
「公子,夫人让我来服侍你休息,她说现在天还冷着,用热水敷下手脚你会比较好睡……」
福生说的话微微牵动了闵韬涵的心,他目光复杂地望向了洛瑾离去的方向,暂时按下那些她怀有阴谋诡计的猜测。
由于闵韬涵病得下不了床,洞房花烛夜隔日的新妇奉茶便只有洛瑾一人。
洛家并没有给她陪嫁的丫鬟,她身后带着的是出阁前特地请来的罗嬷嬷,除开教导她官家媳妇应有的礼仪,日后便替她管理后宅、教导丫鬟什么的。
前世洛瑾因为对父爱仍有一丝期待,罗嬷嬷是洛父请来的人,所以她相当信任,眼下文安伯府也尚未安排给她服侍的下人,一路上就只有洛瑾与罗嬷嬷两人,看上去倒有些寒酸了。
「这伯府当真一点规矩也不懂,居然没有派人来服侍小姐。」罗嬷嬷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埋怨,相当替洛瑾不平。「幸亏我老婆子聪明,昨晚先打听好了到正厅的路,否则连奉个茶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洛瑾看了罗嬷嬷一眼,到底没有跟着罗嬷嬷编派伯府的不是,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劳烦罗嬷嬷了。」
罗嬷嬷话声一窒,原想着以洛瑾这不服输的性格,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这错处,总要替自己讨个公道,那么她便能教洛瑾施展十八般武艺,闹个没完,相信很快可以在伯府站稳脚跟,可是洛瑾这么轻描淡写的回话,却令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施力了,只能悻悻然地跟着洛瑾来到了正厅,退到一旁。
昨夜新房未听见吵闹声,闵家人算是松了口气,只是基于洛家来者不善,文安伯府对洛瑾贤慧与否并没有任何期待,也因不知这新妇什么性格,怕闹出事来就难看了,所以敬茶这日并没有邀请其他的亲戚,便是闵老夫人、闵允怀及张氏夫妇在场。
至于最小的闵子书,论年纪比洛瑾都还要大上三岁,却因为对这桩婚事不喜,认为委屈了他二哥,成亲那日还要他抱只公鸡代娶,根本连出席都不愿,直接跑得不见踪影。
洛瑾入堂中站定,便见闵老夫人坐在上首,文安伯夫妇立于她身后两旁。略微一瞥那几张熟悉的面容,她真说不出自己心中那庆幸又伤怀的感受。
或许是她的表情有些僵硬,闵允怀微微一笑,算是为缓解她的紧张。
张氏一向机伶,也笑着打圆场道:「弟妹真是好颜色,一站在那儿,这大堂都像明亮了许多。」
此话一出,几个嬷嬷丫头知机地发出一些笑声,让场面缓和了一下。
洛瑾微微一福,轻声道:「大嫂谬赞了。」
她这么知礼,反而让堂上做足准备要迎接她撒泼胡闹的闵家人愣了一下。
闵老夫人尤其惊讶,忍不住便委婉问道:「你……刚入府,住得可习惯?」
当然,众人想像的是她会借题发挥,至少也讥讽一下伯府里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派给她。这是闵老夫人的主意,想杀杀她的锐气,别以为伯府顺着洛家的意娶了她,就是个好拿捏的。
想不到洛瑾一派温和,似是不以为忤地说道:「伯府很好,住得相当舒适,夫君也很好,只是尚且体弱无法起身向母亲兄嫂问安。」她微笑看向闵老夫人,以及闵允怀夫妇。「媳妇方入门,仍有许多不懂事之处,日后还要请娘及大哥大嫂多多教诲。」
「好,好。」见她懂事,闵老夫人宽慰地笑了。
闵允怀夫妻则是对她的明理也频频点头,倒是想不透这谣言怎么传的。当初向洛家人打听,个个都隐晦地暗示洛瑾任性难搞,今日一见却非如此,这洛家究竟对洛瑾有多不满,需要这样诋毁一个小姑娘,见她在婆家过得不好,他们就高兴了?
众人原本心头的那几丝不满,在这瞬间化为了同情,心头不由后悔今日敬茶该多请些人来,这会儿把场面弄得这么冷清,倒是更委屈洛瑾了。
一旁嬷嬷送上了茶,洛瑾向闵老夫人叩首后,奉上了茶,闵老夫人笑呵呵的,送上了红封压在杯下,算是接纳了她这个儿媳妇。
闵老夫人望着洛瑾,有些迟疑地问道:「二郎的身体一向不好,你们结了亲……你娘家可有说会让谁来医治他?」
洛瑾老实地摇了摇头,据她所知,洛家根本不准备救治闵韬涵。
闵老夫人的脸色微微一沉。「洛家这是准备毁诺了?那二郎的病……」
只这一句,屋里的气氛又紧绷起来。
闵允怀心中难受,知是洛瑾和伯府都受了算计,却依旧劝道:「娘,这毕竟不关弟妹的事,她……也是无辜的。」
是啊!洛家只是想把洛瑾赶出门,反正人都娶了,即便毁诺又如何?退婚的话文安伯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至于洛瑾,在伯府过得越差,只怕那吴氏会越得意吧!
众人既愤怒又感慨,看向洛瑾的眼神也不对劲了,但毕竟没有把气发在她身上。
张氏上去拍了拍闵老夫人的背,替她顺顺气,便道:「娘先别急,洛家怎么做,可能也不会向弟妹说得清楚,晚些我让人去问问洛家,说不得就派人来了。」
洛瑾见状,不由在心中微微叹息,她前世怎么就瞎了眼,看不出闵家人的敦厚。
以前她觉得闵老夫人严厉刻薄,现在却只觉得她庄重慈爱,为了儿子殚精竭虑,令人心酸;过去她觉得闵允怀罗唆挑剔,如今见之分明宽容讲理,对弟弟的友爱溢于言表;就连她一向看不顺眼的张氏,当初她有多讨厌张氏的圆滑世故,如今就有多庆幸她的圆滑世故。
于是她开口道:「娘,大哥,大嫂,我的医术不敢说顶尖,但在洛家小辈里也算拿得出手了,不管洛家准备怎么做,至少有我在,我便会好好的替夫君调养身体,他的病……总之你们担心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这番话并无任何逞强,洛瑾颜色好又聪颖,在生母未亡故前还算得洛父宠爱,在小辈学习医术时,她即使身为女儿也是能跟着一起学习的,及至生母故去,她与父亲因吴氏关系变差,也无损她对医术的刻苦学习,毕竟后来她在洛家没有任何人能信任,唯一能相信的唯有学到脑子里的医术了。
前世她曾偷偷替闵韬涵把脉,知他心疾从娘胎带来,根治不了,不过好好将养,仍可以与常人般生活无异,只是那时她恨他错待,根本不想帮他,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气死。
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最深的伤痛,她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