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呀,难道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吗?是吗是吗?是为了要惩罚她做人贪小便宜的现世报吗?
好不容易在仓库里翻找出了根泛黄老旧的钓竿丢给他,把他骗到鱼塘去钓鱼,三天下来被拼命想帮忙却永远帮倒忙的「瘟少爷」搞得心力交瘁的项豆娘,总算逮着机会拖着沉重的心肝脾肺肾到村里好友家,试图松快一会儿。
「喂喂喂!听说你家来了个俊俏美貌小郎君呀,怎么样怎么样?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吃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还有生了娃娃千万记得认我做干娘……」同为十八岁,却是早早和邻村刘家儿郎订亲的珠花人还未嫁,却已是一副热心大娘的架势,咯咯笑得活似小锦鸡。「欸,今儿你怎么没把人带来给我帮着瞧瞧眼呢?」
「啥呀!」项豆娘闻言脸都垮了,杀气腾腾地咬下了一截硬邦邦的甘蔗皮,「人家都够烦了,你还来看我笑话,什么成亲不成亲的,那是长工——是长工!」
「唉,果然是好白菜都给猪拱了,也就你会把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当五大三粗的长工用,真真糟蹋粮食,浪费人才。」珠花啧啧摇头。「我说你也不小了,成日钻进菜园钱眼里算个什么呢?好姑娘还是要以嫁人为重,咱们女人图的不就是个归宿吗?」
「归宿能吃吗?能喝吗?能当柴烧吗?能挣钱吗?」她咬了一截香甜脆口的甘蔗,忿忿地嚼着。「要摊上个我阿爹那样的,还不得累死我?」
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差不多了……唉。
佘温那家伙也就只有一身好看皮相出色,性情温软是强项,笑容长驻是优点,其它还有什么?
叫他蒸个馒头都能烧破灶,害她得重新扛砖挽袖砌了一个;捡鸡蛋时满眼放光,频频咽口水,手都在抖,她只得赶在他失手弄砸蛋,或失控吃掉前把鸡蛋子儿抢回怀里,然后把他支到旁处去。话说回来,他是对蛋有多执着啊?要离去前脚步迟迟迈不开,痴痴望着蛋的目光无比垂涎,惹得她险些一时心软,差点把能卖好价钱的放山鸡蛋还给他吃。
仔细想来,他到目前为止好像唯一派上用场的,是陪她家阿爹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畅论圣人之道,短短三天,已被她阿爹引为平生知己,甚至还主动邀他一起参加今年的乡试。
她也曾好奇问过他,在门庭败落前师承何处?
他回以一个害羞笑脸,答道:「依稀记得多年前曾与文曲星略有交情。」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乱七八糟呀?家里已经有一个呆书生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唉。」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生来歹命、前途无亮,连甜美多汁的甘蔗在嘴里都味同嚼蜡。
「别唉了,也就你把男人当牲畜用,要求别太严苛了,反正过什么不是日子呢?」珠花安慰她。「只要有手有脚无不良嗜好,是个肯对你好的就行了,先抢着把人订下了,日后你再好生调教不就成了吗?」
「你不明白。」项豆娘闷闷地放下咬没两口的甘蔗,「镇日之乎者也的,能换饱饭吃吗?我阿爹已经是个不通俗务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偏书要钱,纸要钱,文房四宝用完了也得要钱,还有每天张口吃的,身上得穿的,哪样不要银子?我都恨不能身上长出三头六臂来……要是再嫁个同款的丈夫,干脆叫我直接上吊算了。」
「呃……」珠花一时语塞。「也是啦,唉,项老爹也太……文弱了点。」
「珠花,」她忽然端坐起来,一脸严肃。「我开始有点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是不是我命中缺金带煞,要不怎么遇到一个两个都是这种的?你说我是不是该去镇上给马半仙算个命还是改改运什么的?」
「果然女人能干,男人就『不行』啊……」珠花摇头晃脑,满脸感叹之色。
「咳咳。」她呛到了。
「话说回来,要找个肯干耐操、上山下海的肌肉汉子还不简单?不说咱们无崖村里起码百八十个人选,就是大郎他们村里的也不少,改天叫他们统统一字排开给你挑挑,我就不信凭你的姿色和实力,找不到一个适心合意的!」珠花不愧拥有天生当媒婆——或是小倌馆鸨娘——的气势,一拍大腿,「这事儿就包在我珠花身上了!」
「你当他们是我后院里的菜,挑中了哪棵就拔哪棵?」项豆娘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这方圆五百里谁人不知我是我阿爹的独苗苗,娶了就得陪嫁过去一个老丈人,还有哪一个敢娶我?」
「呃……」珠花搔了搔头,尴尬地道:「对喔。」
无崖村是小小村落,祖上十八代都是务农为生,家家户户都是典型吃不撑也饿不死的庄稼人,听说村子里最有钱的叶员外,全部的身家搁在城里也还比不上人家随随便便一个开酒楼的老板……无崖村究竟有多穷,由此可见一斑了。
据珠花所知,村子里不乏偷偷暗恋喜欢着豌豆的年轻人,但几乎都被家中老爹老娘叮咛过:项家豆娘是个勤快的好丫头,娶了她比多了头牛还好用,可惜还得陪嫁个项老爹过来养老送终,这笔帐怎么算都吃亏啊!
因此,豌豆长到今年都大龄十八了,才会迟迟乏人问津,连最缺钱的媒婆都不愿上门碰运气。
珠花越想越替好姊妹感到心疼,眼圈儿红红地道:「你放心,要是真不行的话,等我嫁过去刘家后,我替你作主,叫我家小叔娶你,咱们做一辈子的好姊妹、好妯娌!」
「珠花……」项豆娘很感动,真的,非常非常的感动,但是……仍旧憋不住微微抽筋的嘴角。「你未来的小叔刘二郎今年才十岁。」
叫她这头老牛去嚼那支小嫩草,但凡还有一咪咪良心在的人,能嚼得下去吗?
「那有什么要紧?女大三,抱金砖,你大他八岁,不等于送了座金山给他,他都该偷笑了。」珠花理直气壮地道。
「这馊主意就别给你家刘大郎听见,到时只怕有你哭的。」她咕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以后的日子我会看着打算的,你就不用再替我操这份心了。今儿就是来寻你说说几句话,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做晚饭了。」
要是再晚点回去,灶房又得烧一次了。
「豌豆真可怜。」
「是豆娘!豆娘!别再喊我小名了丨」
三天来被认定是「光拉屎不生蛋,不帮忙尽捣乱」大灾星的佘温,此刻俊美脸庞上的神情异常凝重认真,盯着手里的钓竿良久。
这鱼儿怎都不上钩呢?
可怜一名谪仙似的俊秀俏郎君,就这么乖乖在鱼塘前站了一下午,再是浑身腰酸腿麻也始终不敢擅离半步。
只因他家饲主——呃,户主项姑娘有言交代,不论大小,至少今晚饭桌上要出现一条鱼。
偏偏满鱼塘的鱼儿像是尾尾串通好了似的,非但不上钩,连出现在水面上稍稍吐几圈泡泡都懒。
真真应证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
他握竿的手越来越抖,人也越来越心虚,俊脸散发着浓浓的沮丧之色。
眼见日渐黄昏,他努力睁大了眼,试图从平静无波的水面稍稍窥探出底下狡猾游鱼们的去向。
「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诧异的熟悉女声自背后响起。
佘温猛然回头,清亮眸子先是欣喜,随即僵住,而后瑟缩了下,弱弱地道:「项姑娘你、你回来了。」
「都这时辰了,你不回家吃饭还站这儿干嘛?」项豆娘好奇探脑一看。「收获很好吗?」
他心下大慌,一时来不及遮掩那只空荡荡的木桶,尴尬地结结巴巴道:「会、会有的……再给在下多一点时间……」
「噗!」她噗哧笑了出来,眼儿亮闪闪,语气倒是颇为莫可奈何。「空的?哎,不意外呀。」
「晚上……鱼儿许是较愿咬钩。」他越说头垂得越低,玉般的耳朵渐渐红了。
「我再等等……」
「等多久?」她揶揄反问。
佘温被问住了,俊脸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唉,本来也没对他有太多指望啊!
「回了吧。」她收起笑,叹了一口气,主动抓过他手上的钓竿,拎起了空木桶,下一瞬,手腕被只修长大掌握住了。
「我行的。」他目光温和却坚定,握住她的手掌亦是。「你等我,今晚桌上一定有鱼吃的。」
项豆娘被他专注的眸光盯得莫名口干舌燥起来,随即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有鱼吃也不打紧……」
「不行!」
她愕然地望着一扫平日文弱温吞的他,如墨的眉宇微微斜挑,灼灼目光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强硬,神情凝重坚决至极。
「我答应过你的。」他嗓音低沉有力。
她心儿没来由地重重一震,不知打哪冒出的羞臊感来得又急又快,一下子就烘腾得双颊滚烫通红了起来。
要、要命了,他干嘛忽然变得这么阳刚果决有气势,害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什么反应来面对他?
「项姑娘,」佘温眼神柔和了下来,透着一抹隐隐的怅然。「我不想再令你失望。」
项豆娘的心瞬间变得柔软,原本的呆凝迟疑,顿时化为涓涓流水不知所踪。
「咳。」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把钓竿和木桶递还给他,一面暗暗庆幸暮色更深,他瞧不见她颊上跟猴儿屁股似的两朵酡红。「一起吧。」
「一起?」他微怔。
「怎么,不行?」她耸起一边眉毛。「不乐意?」
他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欲言又止。
「直接说,我又不会打你。」她又忍不住想朝天空翻白眼了。难道她看起来就是个极难相处、很难说话的凶婆娘吗?
「天晚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吃饭吧。」他忙补了一句:「我很快就会钓到鱼回去了!」
「可感觉希望不大啊。」她老实道。
可怜佘温燃起的满腹雄心再度中枪落马,微笑凝结在唇畔,头又低了下去,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草地上的小石子,有说不出的楚楚落寞。
项豆娘一时有封住自己大嘴巴的冲动,她重咳了一声,赶紧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你都用什么做饵钓鱼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挖蚯蚓?」
他猛然抬起头。
「我个人是比较偏好自己搓鱼饵丸子啦,闻起来也香,蚯蚓扭来扭去的麻烦了点,你呢?」
「……」他白白净净的脸色染上了一抹古怪。
见他这副模样,项豆娘原是兴致勃勃的笑脸也僵住了,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真不知是激动还是给气的。「你……该不会是……」
「……」他惭愧欲死,双颊羞得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