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大概也对他的不学无术认了命,所以从不在政务上对他有什么要求,只将雀灵苑交给他打理。圣怀璧自己对雀灵苑并不上心,因为那里虽然名义上是宫廷乐师的教习之所,其实却是个豢养男宠的宫外之宫。
在雀灵苑被调教的都是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男子,要求身家清白,知书达理,擅诗文,工琴画,最重要的是每个男子都要形容俊美,举止优雅,谈吐得体。也就是说,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进入雀灵苑,也并非任何人都可以从雀灵苑要走人。
圣朝皇帝历朝历代大都有个难以启齿的癖好,就是喜欢男色甚于女人。令狐家族之所以在圣朝屹立不倒,据说就是因为家族多出美男子的缘故,圣皇宠信美臣,这本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是到了当今这一朝,圣皇竟是将这个癖好变本加厉的宣扬开来,成立了雀灵苑。
起初雀灵苑只是圣皇本人自己宣召男宠的男性后宫,后来由于皇帝的这个癖好从不遮掩,正所谓上行下效,男宠之风在圣朝逐渐盛行开来,反而令朝臣们蔚为风尚了。
而掌管雀灵苑的圣怀璧亦因此成为众臣眼中既无足轻重又需要巴结的特殊皇子。
他刚刚走进御花园,就见一名贵妇冲着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笑咪咪地走过去,说道:“孙夫人,好久不见了。”
孙夫人是翰林院孙思大学士的妻子,今年将满四十,因为保养得宜,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三十出头一样娇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避嫌,就这么直接拉过圣怀璧的手腕,娇笑道:“四殿下来的好迟,让我等得都着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去四殿下的宫门问询了。”
圣怀璧挑着眉问:“找我找得这么急,让我猜猜是为什么……莫非是为了孙大人近来的官运?”
孙夫人掩口轻笑,粉拳在他手臂上轻捶了一下,“四殿下真是坏心眼,这么多人看着,你叫我怎么说?”
圣怀璧眼珠一转,“那就是……为了小谢?”
听到“小谢”这两个字,孙夫人的脸上居然露出少女般的娇羞,轻声说:“我好几天没他的消息了,这个没良心的竟然一封信都不回我。麻烦殿下替我问问他,后天老地方,我等着他,他能不能来?”说着她褪下自己的一只玉镯塞到圣怀璧的手中。
圣怀璧不动声色地将玉镯推回去,“夫人这是做什么,我难道是那缺银子的人吗?夫人和小谢两情相悦,我自然是应该帮忙成全的,只是孙大人那里若是得到消息,我可就要挨骂了。”
“殿下行行好,您已帮了我一次,难道不肯再帮我一次?”孙夫人几乎是恳求了。
圣怀璧叹口气,“好吧,我有空时会和小谢说说看,但他肯不肯去我可就说不准了。”
孙夫人立刻眉开眼笑,千恩万谢了一番。
圣怀璧转身时,恰好看到从门外静静的走进来一人,瞳孔微眯,想了下,就又端出笑脸迎了上去——
“丞相大人今天来的是不是晚了些?这满院的贵客嘉宾可是都在等丞相的大驾呢!”他夸张地挑高声音,言辞却很不客气。
令狐问君安静地望着他,点头致意道:“不知道四殿下在此,失礼了。”
“失礼于我倒没什么,听说你自小在海外长大,所以必然不知道这饯花神会对于圣朝的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大事。多少人的终身可能会因此改变,多少名媛闺秀的痴情春梦在今朝也将有所依托,丞相大人的轻慢态度实在是太不将一众芳心当回事了……”
令狐问君微微一笑,“有劳四殿下指教。”
“丞相大人若是不知道今天要倒哪种酒,我也可以提前『指教』一下。”圣怀璧漫不经心地挡住她的去路,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招了招手,一名宫女捧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他将托盘上的酒壶拿过来,打开壶盖闻了一下,笑道:“就是这个味道,此酒名为樱桃酒,你应该听说过。”
令狐问君微微摇了摇头。
圣怀璧露出一脸的诧异,“怎么?这么有名的樱桃酒你竟然不知道?它原是出自你们令狐家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令狐笑的妻子之手。令狐笑你当然不会再说不知道了,他可是你们令狐家三百年来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妻子是谁至今仍是个谜,只知道由那位令狐夫人烹制的樱桃酒被令狐笑亲选为饯花神会上的唯一用酒。对了!说起来我们宫中还有一道樱桃茶,不知道与那位令狐夫人是否有关?”
令狐问君淡淡道:“多谢四殿下讲述这些前朝掌故。殿下刚才已经说我迟到了,现在是否可以让我过去了?”
“哦,当然。”圣怀璧侧过身让她走过去,待她背对自己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要想做好一国之相只靠祖宗基业和有个好父亲可是远远不够的。”
令狐问君无奈,只好站住,她再度转过身,脸上依旧是平静的表情,“殿下还有什么赐教?”
圣怀璧踱步到她面前,打量着她,幽幽笑道:“我们圣家真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们令狐家什么,历朝历代都有君王栽在令狐中人的手上。谁不知你爹是我父皇此生最爱的人,虽然没有机会做成夫妻,但是他们两人携手执掌圣朝二十年,也算是一段难得的情缘了。就因为我父皇喜欢你爹,结果连我们皇子的名字中都被迫要加个『怀』字,唉!我看你长得和你爹颇有几分相似,倘若你是男儿身……只怕我父皇必定要把你当作第二个情人了。只可惜啊……你是个女子,但即使如此,他能允许你父亲的临终荐言,立你为丞相,真可谓情深意重了——”
他抑扬顿挫,余韵悠长的一番唠叨,并未让令狐问君动容,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从容的道:“四殿下,今日你未饮先醉,本相不与你计较你言辞中对先父和陛下的轻佻不敬。殿下莫忘了,在我拜相之时,陛下还令我为四殿下之师。”
“这才是最可笑的。”圣怀璧眼中的轻蔑神情更深,“师父怎么了?翰林院那些饱读诗书的老学究都不敢自称是我的老师,你有什么能教我的吗?骑马打仗那一套就算了,朝内有三哥那样的勇将就不会需要我上阵杀敌。吟诗作赋?这是二哥的专长。治国救世?那是太子的事情。我只负责饮酒赏花,调养男宠。”
他绕着令狐问君转了一圈,诡谲地凑近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给我调教过的男子都比女子还乖巧听话,懂得怜香惜玉,温柔解语。丞相大人只怕还是处子吧,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真是高处不胜寒,可要一名温柔床伴暖身又暖心呢?我的雀灵苑多得是这样的美男子,要不要我孝敬一人给我这位尊敬的丞相兼太傅大人?”
令狐问君始终平静万分地注视着他,那眸子如一泓深潭,又似山间清泉,清澈干净,却深不见底。
圣怀璧从未在一个女子的眼中见到过这样的镇定冷静,任凭他用言语刺激挑逗,她都如山岳一般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无趣。他心中冷笑一声,昂头迈步走开,懒得再去揶揄她了。
此时圣皇和荣妃一起进入御花园,园中一众人等忙不叠地叩首问安。
圣皇远远看到令狐问君,笑着招手,“问君,到这边来,今日你是主角,不懂的礼仪可以来问朕。”
令狐问君微笑着走过去,“刚刚四殿下已经和我先讲了不少,不过我久疏于圣朝之事,只怕一会儿要出丑了。”
圣皇笑道:“怀璧说的话大多是玩笑话,十句中没有两句可以听的,你不要理他。”
令狐问君正色道:“四殿下天真烂漫,还是小孩子心性,微臣倒是想,与其让四殿下在雀灵苑这样玩乐下去荒废了他的天赋才华,陛下何不开始委以重任,也好让他早日历练历练,日后可以成为太子的左右手。虽说大家都认为他还年幼,可四殿下也已经十九岁了,陛下在这个年纪不但早已成亲生子,更被册封为太子两年有余了。相比之下,四殿下可还能继续嬉闹几年呢?”
圣皇神情一震,“你不说朕还真的忘了,怀璧已经十九岁了?”他看向身旁的荣妃,目光带着询问。
荣妃恬静地笑道:“陛下难道忘了,上个月刚给四殿下过的寿,陛下特意送了他一柄玉如意,上面刻着十九条盘龙,太子为这件事还吃了醋呢。”
圣皇呵呵笑道:“是啊是啊,这事儿是内侍监替朕去办的,朕只说让他们准备一柄雕龙玉如意,谁想到他们叫人一下子雕了十九条龙,也难怪太子会不高兴了。”
令狐问君站在旁边微笑听着,没有插话。这件事她也知道,因为那十九条龙的确是有些过了,按圣朝的规矩,纵使是皇子皇孙,身上的服饰和吃穿住用,在绘龙雕龙的数字上也是有定数的,普通皇孙可以用九条龙,皇子可以用十三条龙,太子可以用十七条龙,只有皇帝才可以使用“十九”这个数字,那内侍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四皇子,结果惹出一场轩然大波。
虽然那柄玉如意据说最终退还给了内宫库房,但终归不是一件让人可以津津乐道的喜事。
今日圣皇提起这件事,似乎并不为当日那十九条龙的错误感到介怀,只沉思着想了半晌,说道:“丞相不提此事,朕还真的没有意识到怀璧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雀灵苑那边的事情反正也没有多忙,近日是该让他到别的地方磨练一下了。”他一眼看到正在御花园一角和名媛闺秀们闲聊的圣怀璧,扬声唤道:“怀璧,你过来!”
圣怀璧几步跳到他跟前,在父皇面前撒娇地做了个鬼脸,“父皇叫儿臣做什么?该不是要为儿臣指婚吧?”
圣皇笑骂道:“是该给你指婚了,刚才问君还提醒朕,朕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你太子哥哥都两岁了。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哪个好女孩儿敢把终身托付给你?该先让你做些事情定定心性,日后再说婚事。”
圣怀璧瞥了一眼令狐问君,“哦?丞相大人这么关心我啊?莫非丞相大人还给我安排好了去处?”
令狐问君轻声说道:“前日工部因兴修水利的事情和户部起了争执,户部向来是太子管辖的,下臣若是一力为户部说话,难免会与太子再闹争端,四殿下和太子的关系素来良好,不知四殿下可愿帮工部这个忙呢?”
“工部?”圣怀璧挑着眉毛望天,嘴里嘟囔着,“都是一群木呆呆的匠人,六部中最无趣的就是那里。”
“只是叫你过去帮忙,又不是叫你常驻那里,还要挑肥拣瘦的?”圣皇对这个小儿子的确宠溺,温和地说:“你就算是帮丞相这个忙,她刚拜相不久,莫让她在朝中太为难。好歹她也是你的太傅,你日后要向她请教的事情可多了,现在不用先讨好师父一下吗?”
“既然父皇都这么说了,那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圣怀璧晃到令狐问君面前,长揖到地,“多谢太傅教诲,弟子必当恪尽职守,不负师父厚望。”
圣皇笑着点头,“这才对。”
圣怀璧起身时微微仰起脸看着令狐问君,那双琉璃般光彩夺目的眼眸闪烁着一抹危险的狡黠之色,他薄唇微启,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轻巧之音吐字道:“你可不要后悔。”
令狐问君心头似被人撞了一下,但神色未变,只当没有听见他这句话,迈步转身,伸手拿过那壶樱桃酒,去向各位名媛淑女斟酒了。
接下来的夜宴风平浪静,再无人挑衅,饯花神会顺利结束。
令狐问君走出皇宫时,恰好看到圣怀璧的马车就在前面,她犹豫一下,走到前面,轻轻敲了敲马车的车窗。
车窗从内打开,露出圣怀璧微醺的一双醉眼,斜睨着她,“我的丞相太傅,还有什么要教导弟子的?”
“明日辰时二刻,我在工部等候四殿下。”她望着他的眼,如是交代。
他蹙起眉,“辰时?我向来到巳时三刻才会起身的,那么早我可去不了。”
她微笑道:“无妨,那我就带着公文去四殿下的玉宁宫商讨。”直到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车,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今晚有点累,不是因为代天子敬酒这点小事,而是这朝中太多的人事让她定不下心,一边斟酒一边还在想各方之事,差点因为分神将酒倒在那些美女的裙子上。
都是女人,各人各命却如此不同,她在那些女子的眼中大概就是个怪物。身为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学些针织女红,做一国之相?这可是男子都未必做得好的重任啊。
六部都是些倚老卖老之人,众人在朝中苦苦熬了这些年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升官发财。她这样毫无资历建树的年轻女子,只凭着前任丞相之女的名义就坐在这个位置上,试问有谁会真的服气?
而这几位皇子,个个都有自己的脾气,太子霸道强势,二皇子冷眼旁观,三皇子性如烈火,四皇子又顽劣难驯,要周旋在这些人中间也绝非易事。
尤其是圣怀璧,自她入朝以来,每次见面他都没有什么好话,彷佛她曾得罪过他似的,今晚明摆着又是来找自己的晦气,她再忍气吞声下去就更无法在朝中确立威信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既然这四皇子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皇子,众人又对他如此礼遇,她总要先制伏了他,才好服众。
她的马车刚刚走出几步,忽然有人来敲她的车门,车门打开,只见圣怀璧笑吟吟地捧着一个酒杯和一个酒壶站在车门外。
“丞相大人辛苦了一夜,也不知为多少名媛闺秀斟了酒,可是丞相自己却还没有喝上一口这醇香浓郁的樱桃酒,岂不可惜?我刚才出宫时从内侍监那里又要了一壶,特意给丞相送来的。”
她扶着车门,淡淡道:“本相并非那些待嫁的女子,这酒就不必饮了。”
圣怀璧皱着眉说道:“怎么?丞相是嫌我为你倒酒会失了你的身分吗?”
“岂敢,四殿下亲自斟酒是本相的荣耀。”她咬咬唇,弯腰走下马车,自他手中接过杯子,说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他粲然一笑,竟是说不出的艳丽生姿,满是孩子气的得意,彷佛她肯喝酒就是他胜了似的。将那酒杯斟满,他还做了个恭敬的样子,笑咪咪地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丞相大人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必和我客气。”
他这脸真是一日三变。令狐问君心中一叹,不知道逼他去工部是不是给自己找了天大的麻烦,工部的大人们只怕要怪自己了。
酡红的酒液刚刚入了喉,她就觉得一串烈火顺着咽喉滚入体内。真想不到这酒竟然如此烈,真的是给名媛闺秀们喝的吗?
圣怀璧凑近她耳畔,悄声道:“这酒一杯足以醉人,据说喝了此酒,情劫难逃。丞相大人,弟子就先恭喜您了。”
他的眼似是染上一层雾气,笑吟吟的,却又冰凉得不怀好意。
令狐问君心头震动,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勾起,“殿下真是太爱说笑了。”她将酒杯中剩下的酒液随手泼到在地上,神情整敛道:“明日本相在工部恭候殿下,请殿下不要迟到。”
圣怀璧微笑着望着她,身子一弯,竟规规矩矩地躬身为她送行。
一醉沉酣。
真没想到一口樱桃酒竟然会让向来早起的令狐问君一直睡到了卯时七刻才醒过来。看着外面大亮的天色,她暗叫不妙,匆忙梳洗更衣之后便乘了车急忙往工部赶,好在工部和丞相府距离不远,辰时二刻她准时赶到工部门口。
门口有几辆马车刚刚停下,下来了七八名宫女和太监,提着食盒往里走。
令狐问君诧异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名宫女忙躬身说道:“回禀丞相大人,这些是四殿下要的。”
“四殿下已经到了?”
“是。”
她有点意外,昨天某人不是还板着脸说自己要到巳时才能起床么?这些食盒又是做什么的?
“殿下说今天起的太早了,来不及用早膳,所以让御膳房把吃的送到工部这里来。”
令狐问君脸色一沉,迈步走了进去。
工部大堂中早已站了不少人,圣怀璧一个人大剌剌地坐在大堂的中间,指挥着左右的随从和官员把一落落公文摊开来全都放到地上。“就这么按着日子一份份排开来,不同地方的公文不要混在一起,否则我看了也不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令狐问君站在大堂门口,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工部的几名官员苦着脸走过来行礼道:“四殿下说要查看近一个月工部的公文,说是一本本翻看太麻烦,让我们全都摆在地上。”
令狐问君按捺住心中的不悦,抬眼看向圣怀璧,柔声道:“殿下是在和大家开玩笑呢,这公文放在地上,字有多小,哪里还看得清楚?都捡起来吧。”
圣怀璧伸手一摆,似笑非笑道:“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摆好的,我看公文向来就是这么个看法,雀灵苑那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气。既然调我到工部来帮忙,也得按照我的规矩办事。”
令狐问君暗自颦眉。就知道这位四殿下脾气古怪,可是这样公然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未免太放纵了。她思量着是该端起太傅的架子训斥几句,还是看在他皇子殿下的身分上暂时不与他计较?
就在这时,圣怀璧从座椅中站了起来,径直走到所有公文的最远程,微低下头看着脚边摊开的那份公函,立定片刻就移步到旁边那一份去,就这样站一站,换一换,片刻工夫他已经看了十来份了,然后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下,回头问道:“洛川那里的防洪堤坝是谁负责的?”
一名工部的官员走近前说道:“是下官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