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起来。”他轻推她的肩头。
“嗯……不行了……我已经吃不下了……”她蠕动了一下,咕哝着,伏在砧板上又睡着了。
“东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连动也不动。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弃。“罢了。”
现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时分,所有御厨和厨役就该上值当差,筹备早膳,他现在勉强叫醒她也济不了事。
可,总也不能让她继续趴这儿睡,非但旁人瞧见了不适宜,也容易着凉。
凝视着她睡得香甜的娇酣小脸,他嘴角扬起了一丝无奈的浅笑,“还真是好睡,妳是天蓬元帅投胎的不成?”
骆扬伸出双臂,温柔地拦腰抱起了她。他没有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会放缓了动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觉得怀里的小人儿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为太后娘娘进上的那一碗滑嫩、甜香可人的茉莉奶酪佐玉团汤。
真想咬一口。
“天杀的!”他脸色陡红,随即懊恼地低咒了一声。“你脑子真的坏了,又想着要吃掉她?你当真不怕拉肚子吗?”
可说来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温柔若水之凤,就是娇艳如花之喻,可是为什么他会把怀里这丫头片子同甜甜软软的点心联想在一块儿呢?
看着怀里那张睡得像小娃娃的圆脸蛋,骆扬突地有股冲动,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嫩圆润的脸颊,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样吹弹软嫩?
“傻妞,睡成这副雷劈下来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坏人给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妳也还在做梦呢!”
嘴里的话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却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老实说,他还真有些羡慕起脑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对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来也不过当被盖,天大的烦恼劈将下来,也得先等她吃饱睡饱之后再说。
“姓东的丫头,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妳?”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腾出手来,恶作剧地掐拧了她丰嫩脸颊一记。
“痛……咬我……”虽是在沉沉酣梦中,她仍皱了皱小包子脸,下意识更钻窝进他怀里。“臭蚊子……”
实在太好玩了,骆扬抑不住低笑了起来。
“傻姑娘,切个萝卜真有这么累吗?”他呢喃笑问。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这么快就送她回小知轩了。
他很想……就让这个软软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怀里一会儿,因为抱着她,他心里不知怎地,就有种莫名暖和的踏实感。
就像隆冬寒夜、怀里揣着只圆圆胖胖热烫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贴得胸口发热,就连心口也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坐在紧捱着角落大圆桌旁的椅子上、脚边就是炭火余温犹存的灶口,抬头,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轻轻浅浅地映落在她小巧圆润的熟睡脸庞上。骆扬唇畔的微笑不自觉地荡漾了起来,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萝卜。
第三天晚上,还是一堆萝卜。
第四天晚上……
“师父,拜托可不可以换一样东西切啊?”东施施一张小脸苦成一团,望着那堆萝卜就脚软。“只要不是萝卜,要我切什么都行!”
“我不是那种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骆扬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头。“没问题,明儿就改切点别的。”
“谢谢师父!”她小脸登时亮了起来,也不敢抗议他揉乱了她的头发,满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萝卜就好了,谢谢,谢谢。”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东施施才一踏进内膳房,看见他指的待切物品,马上就后悔了。
“不要逼我……拜托……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死命扳捏着水缸边缘,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风中秋叶。
“妳不是想改切点别的吗?”抱臂伫立在一旁等待着的骆扬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妳杀条鱼,又不是叫妳去杀人,抖什么抖?”
“可可可……牠牠牠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对这条大草鱼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心绪诉过衷情,今天却要对牠翻脸不认鱼地刀刃相向!
她满脸挣扎恳求地望着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妳吃素吗?”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呃,不吃。”她摇摇头。
他一点头,“好,那可以继续了。”
“等一下,如果我从现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杀鱼了?”她脸上燃起希冀之色。
“来不及了。”他狞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萝卜,你这次要我切几千几百条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杀那条鱼啦,拜托!”她死巴着水缸边,放声尖叫,“拜托拜托拜托……”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点被震聋。“不杀鱼,可以了吧?拜托妳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这样叫下去,全皇宫都给她吵醒了,到时候若是惊动了皇上,还不知死的是鱼还是人呢。
“吁……”东施施松了一大口气,脸上浮现满满的戚激。“谢谢,师父,你真是大好人。”
“现在又知道要拍马屁了?”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讪讪然地笑。
骆扬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道:“算了,看来要训练妳从基本功开始学习,时间绝对不够,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对了,妳东家的祖传食谱呢?”
“在这里!”东施施如释重负地笑了,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祖传食谱,满面讨好的说:“哎哟,师父,你早想开就对了嘛,靠我是济不了事的啦。来来来,我们东家祖传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这儿,你只管拿去用,千万不要客气……那我可以去睡觉了吧?”
“慢!”见她要往外溜,骆扬及时拎住她的衣领,皮笑肉不笑的问;“妳要去哪里?”
“既然是师父你出马,这里自然就没有我的事了……”她缩了缩脖子,怯怯地望着他,越讲越心虚,“不对吗?”
“妳想得美。”他二话不说就将她押在自己身边,重重哼了一声。“妳,打开食谱第一页,我从第一道开始教妳。”
“啊?”她那张脸瞬间像活脱脱吞了黄连般发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么,嗯,‘佳偶天成’汤……”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稳稳掌握着她的颈项、右手指尖轻敲着食谱上的字眼。“这名字不错,有点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数片、艳红枸杞子少许,取其药香与滋补功效……”
听他这么一念,东施施也忍不住兴奋激动了起来。
“说起我们东家这道前汤呀,那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呢!”她一改方才的颓态,开心地解说着,“里头还加了软软滑滑的豆腐,海味十足的蛤蜊,滋味鲜甜清脆的竹笙和新鲜草话,只要喝了这汤啊,马上胃口大开,后头就算有上百道菜也都吃得下了。”他低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排红小脸蛋!这丫头,闻煮色变,说到吃倒是比谁都要来劲啊!
骆扬心底滋味复杂极了,真不知该恼该气还是该笑好?
他实在希望她能够争气点,不只是为了东家,也是为了她自己。
“不错,前汤的意义就在于清喉润口开脾,这道‘佳偶天成’ 还算颇为适宜。”他点点头,“好,妳开始煮吧。”
“我?”东施施满满的兴奋瞬间消失,神情陡然一僵。
“有什么问题吗?”又来了,他不禁有些不悦。“这道汤的工序简单,并不难煮。”
“我不会。”她吞了口口水,两手像是有千斤般沉甸甸的,连抬也抬不起来。
“我……真的不会……我没有办法动勺。”
骆扬脸色微沉,“怎么不能动勺?妳那一日明明就煮了一品转运锅,什么叫作不会?不能?”
“那天不一样。”那些都是御厨们煮的,绝不会有问题,她这才放心搅和在一起的。
“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就是懒。骆扬心头怒火隐隐窜动,既不解她为何百般推托,又气恼她根本就是偷懒不受教。
世上有哪个人是一出生就会诸种技艺的?
没有会不会,只有肯不肯、努不努力的问题。
如果有心,没有什么是学不来、做不了的;可她自从踏进宫来,口口声声,最常说的三句话就是!我不会、我不懂、我不能。
他身为总御厨长,都已放下姿态,不借耗费夜晚原可休憩的时间,就为了要调教她成材,能够凭自己的实力为她东家争一口气,夺下这份天大彩头,可是她还努力不到几天就全盘放弃……
那么他这些天来究竟为她担什么心?伤什么神?
他深深愤怒了起来。
“我再问妳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紧绷,“妳煮不煮?”
“……对不起。”她愧疚的低下头,“我真的不会。”
“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战而败的逃兵!”他的声音因怒气而凌厉,冷冷盯着她,“不要以为妳是女人我就不忍心骂妳!”
“我不是因为!”她猛然抬头,脸色有些苍白,张嘴欲解释。
“妳除了说‘ 我不会’ 这三个字外,妳还会什么?”他怒哼一声。“还是妳觉得东家酒楼的生死不足令妳牵挂?或是公主的婚宴只是一场儿戏?二个天大的笑话?”
不,不是的……她不是这样的……
东施施有些吓坏了,惊悸地望着他。
“但凡女子为何总被男子看轻?”骆扬冷冷一笑,疾言厉色痛斥道:“就是因为世上有妳这种装笨装傻装无辜的女人,不努力发掘自己的实力长才,不创造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镇日就是当那赖在家里混吃等死的米虫,从父家嫁到夫家,巴望从备受宠爱的千金身分变成安享富贵的大少奶奶!就是像妳这种人,污饥了女子的好名声!”
东施施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在他眼里,她竟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如果妳想毁了自己和东家酒楼,请便。”她备受打击的悲惨模样令他呼吸一窒,胸口莫名绞痛了起来,但他硬生生挥去这该死的怜惜感,眼神越发盛怒而冰冷?“但是不要拖累我御膳房辛勤煮食备膳的一干人等。妳若认为我是蓄意刁难妳,那好,明日一早我替妳禀明路公公,就说我御膳房能力不足,没有资格协助妳东家酒楼襄办公主婚宴,请妳东家酒楼另择高明。”
东施施绝望而无助地望着他,想要说点什么来挽回他的心意,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的确就是个没有能力的笨蛋,她的确是在逃避她的责任,的确无法面对她的恐惧和缺憾。
她看起来好悲伤……
骆扬瞪着她,不知怎地,突然呼吸凝窒不顺起来。
可恶!
明明就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他莫名其妙心痛个什么东西?
不,不对,他不是心痛,他是被她搞到头痛、胸痛、胃痛!
“妳就好自为之吧!”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东施施瑟缩了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盛怒的他,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她颓然地靠在台边,紧紧握成拳的指节激动得泛白,心口阵阵凄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