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身暗红竹叶纹的直裰,青髭也剃了个干净,湿润的长发披散着,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爽和干净。
“你怎么不把头发擦干再过来?这样等你老了很容易得病的。”
“你自己是病号还管起我来了?小老太婆!”闻巽嗤笑一声,以前爱管他乱花银子,现在连他身子也管上了,这不是媳妇儿才管得着的事吗?
管家婆!
纂儿也不管合不合宜,从床边小柜抽了条巾子,“转过身去,纂儿替你把头发拧干。”
说也奇怪,一看见他,她那些伤风感冒好了一大半,只是、只是……被他刮完胡髭的清楚五官给震了下。
几个月前的闻巽虽说举止和大人无异,但面目多少还带着些少年的朝气和韧劲,现在的他那少少的稚嫩神情已经变得坚毅,像一竿挺直的青竹。
短短时间将他磨砺成宛如青松般的青年,如果说以前的他还是块
锐中藏锋的璞玉,这会儿竟是一只打磨出来的玉器了。
纂儿有些心疼,几个月的功夫就变了样,他在外头该是受了多少为难?
她的眼神一变,闻巽就感觉到了,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细微的表情,沉默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那是他的世界,他不想把她牵扯其中,她是孩子,每天只要吃喝玩乐就好,其它的,有他担着。
纂儿缓缓的替他擦拭半干的发,“你瘦了很多,到底吃了多少苦?”
“不过打理自家的产业,称不上吃苦。”
这话说得轻巧,也不知道他家长辈是怎么想的,他这年纪,把那么多产业铺子都交给他接手,那铺子的掌柜、庄子上的庄头,还有那结隐阁里的老人,能信服他吗?
要花比寻常人更多的精力来收拢这些人心,用心计较,那日子能好过吗?
她有些气愤、为他不平,手下便有些重了。
闻巽像是知道她的心疼,自然而然就把从来不对人说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是家中么子,嫡长子该有的东西没我的分,他们也怕我和他们争家主之位,说好听是让我打理族中庶务,实际上是想藉此牵制我罢了。”
“那三十几家铺子都是族里的产业?”
“是我的私业。”
那就是还不包括公产了?不过无论私业公产,他就只有一个人,能有多少精神体力去应付这些?
纂儿不动了,头无意识的顶着闻巽的背,闭上眼,心中酸楚异常,无声的把泪流往心底。“家中都没有长辈照看你吗?”这样的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闻巽感受到她说话的气息,难得的放松了。“我娘是个强悍的女子,我接庶务以前她把心腹都给了我,又有我师父的人手,我出门在外其实过得并不艰难,就是啰唆的琐事多且杂,要一条一条的理顺,比较花时间。”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那个家幸好还有母亲撑着,那几位不成气候的叔叔们就算气得牙痒痒,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微微挪动身子,趁着她跟着抬头之际,瞧了眼她满脸满眼的心疼,这还是把情况往轻里讲,要是往严重里说,她不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不过还算她有良心。
他拍拍她略显冰凉的小手,站起身,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还会在家里待上好几天,有话明儿再说,你早点歇着。”
“嗯。”
见她乖乖的点头躺下,闻巽替她掖好被角,等她睡着了,这才离开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这个家空前的全员到齐,就连纂儿也包成一颗圆滚滚的包子,头上戴着狐狸帽,手里被喜婶塞了个手炉和一杯热姜茶,坐在最里头,不过整个人看起来还有点恹恹的。
对于众人的好意,她拒绝不了,做好孩子的本分,管吃管喝和管听。
“纂儿丫头,你流火叔和我们几个一天不知去你的房里探头几次,你都睡得像只小猪一样,结果你巽哥哥一回来,这不就生龙活虎了,小丫头,咱们几个叔待你也不差呀,你会不会太偏心了?”未央笑嘻嘻的调侃着,语意中确实有那么点酸味。
“就你这小心眼,跟个孩子计较什么?”涉水啐他一口。
“我小心眼,你不眼红吗?那刚才叨念啰唆的人又是谁?”未央不是真的小心眼,原来小丫头就是阁主带回来的,两人感情深厚是应当的,人呐,谁没个亲疏远近的,他吃这种醋也就是随口闹闹,纠结这个,他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话多。”涉水是文人,真要卖弄起口舌来,几个男人都得甘拜下风,幸好他平时话少,除了吃喝便是捧着书看,不认识他的人很容易认为他就是个书呆,不知他腹中藏了多少丘壑。
“你不去躺着,出来吹风,想多喝几天的苦药吗?”闻巽出来了,知道纂儿身体无恙,放下心来的他半夜好眠,也是年轻体质好,就算只睡了半宿,精神气色又恢复了。
“躺了好几天,想着出来活动活动手脚。”没看见她被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身上穿得严严实实,风都叫几个叔们挡在外头了。
闻巽仔细看了看纂儿被包裹着只露出半张小脸蛋的装备,这一坐下来,就开始叨念了,“我听说你每天都在摆弄那些花草,家里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姑娘家就是要身子健康,以后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拘束,身子太瘦了容易乏,没力气,趁你这会儿年纪还小,把底子调养回来,否则老了没人要,我可没打算养你一辈子。”
昨夜里躺在床上才想到一心顾着担心她的病,回来后压根忘记要好好骂她一顿,骂她不知爱惜自个儿身体,还病得这般严重,这会儿见她已经能下床,他怎能不为他那股子担忧发泄一下。
几个叔全掉了下巴,然后有志一同的撇开了脸,要是不小心面对了面的,赶紧挪开眼神。
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就算身穿布衣也无损他们家阁主一身绝代风华,居然在纂丫头面前成了碎碎念的老太婆……呃,不,是老头子,这若传出去,那些个江湖枭雄不全要撞墙自尽了?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啊!
纂儿捧高了茶杯,翻了个白眼,她也知道翻白眼很没礼貌,所以这不是遮着嘛,她也知道闻巽不会养她一辈子,就算他真要养,她也不愿意。
他以后会有妻子、孩子,她一个干妹妹,要是让他一直养着,算什么回事?
他愿意扶持她的时候,她心存感激,等到哪天该分开了,她也要能自立,所以她才这么努力的给自己赚私房啊,再说,她生病和每天干活没有关系,不就是她的体质先天不好嘛,她也很想赶快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看起来身强体壮,但就是没办法。
瞧着纂儿一直低垂着头,一副受教的模样,闻巽倒也适可而止,又看见流火用手指把他面前的茶推了过来,这才噤了声。
因为闻巽回来,喜婶很卖力的烧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即便是早饭,菜色也丰富多样,豆腐镶肉,豆腐滑嫩,肉丸多汁,配上鲜辣的豆豉酱,人间美味,也不知这时节打哪儿找来的鳜鱼,配上冬菇、冬笋、西兰花和鸡汤,烧成肥嫩细腻的柴把鱼,还有一样酱肉卷,主食是粥和鲜奶馒头。
不说别的,就这几样菜吃得几个男人差点翻脸。
“原来喜大妹子的心也是歪的,咱兄弟回来这么久,这几样菜硬是没吃过。”未央还在嚷,后脑杓立刻吃了流火一记。
“要不要写个食单好让大爷你点菜吃啊?”
未央捂着脑袋,看见凶手是流火,立即闭上嘴。
哼,谁叫流火是他们这几个的老大,呜呜呜,力气这么大做什么,他不过多说了一句,有必要这般动手吗?
至于挂病号的纂儿,她还是只能吞白稀饭,喜婶怕她眼馋,多替她煎了两颗嫩香的鸡蛋。
吃了饭,几个男人移到书房去,直到纂儿又睡了回笼觉起来,喝了汤药,喜婶为了压药味儿,给了两块云片糕,她吃后漱口后,这才见到闻巽。
至于其它几个男人,分头办事去了。
“巽哥哥回来得匆忙,没能给你带什么礼物,等回了京城,看你想要什么再补给你。”
他出门的这段日子,给她搜罗了不少新奇东西,全堆在箱子里,乍然接到消息来不及收拾,留在落脚处。
“巽哥哥已经给过礼物了,那琥珀和海贝壳纂儿都很喜欢,谢谢,只是……我们要去京城?”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刚刚决定的,山上一到冬天会更冷,凛冽的气候不适合小孩子,多久没见你,这一病倒是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膘又给弄没了,大夫说了,你年幼时受了太多罪,身子底子不好,京里冬天虽然比不上南边暖和,但至少比山上好,再说到时候要是有个不舒服什么的,要请郎中大夫也方便。”
我又不是药罐子!纂儿在心里哀号,可表面完全不显。“往后我一定会很小心不生病的,我们不搬家,好吗?”
搬家,那可不是三两天的事儿,她所有的生财器具都在这里,牵一发动全身,盆栽还好,那些花树离了土可麻烦得很,何况,她还满喜欢这里的。
闻巽啼笑皆非,她都生病了,他怎么可能还由着她随心所欲?
瞧他一脸不以为然,纂儿赶紧又道:“你不是会功夫吗?了不起你和大叔教我一点,如果我学会武功,身子起码能练得强健一点。”
“学武健身是好事。”如果她会那么点武功,身体应该会好一点吧。“你现在学虽然有点晚,想成为高手有难度,不过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我也这么想。”她眼巴巴的瞅着他,“这样,我们就可以不走了吧?”
像是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挪窝,闻巽一锤定音,“小孩子家家的这么爱操心,一切听我安排就是了。”
其实,如果有那个条件,谁不想过那种被人捧在手心的生活?如珠如宝长大,不必凡事操心,最大的烦恼便是今天穿什么、明儿个穿什么,她没有办法变成那样的人,但是闻巽的话,她还是得听。
接下来,她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她真的就奉行起整天只要吃好、喝好、睡好的日子。
不说京城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和摩肩接踵的人潮,也不说看不见尽头的十里长街和繁华,只说建筑物好了,京城和西雾县的房舍差别很大,京城的宅子风格庄重,青砖黑瓦,给人厚重扎实之感,一眼望过去,呼吸就会很自然的放轻了。
而路人无论穿着还是气度,也硬是比县城多了几分优越感。
嗯嗯,就连讲话节拍和行事步骤也都不一样。
纂儿心里那个敬畏啊,乡下土包子进城,大概也就像她这样,看什么都新鲜,马车的帘子一直是掀着的,怎么看都不累。
她才不管人家是不是会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反正她确实没见过世面,不怕人家说话。
他们抵达京畿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末,因为闻巽一直等到郎中确定她的身体无碍才动的身,在西雾县搭了一小段路的船,后来走官道,十辆马车的箱笼满满当当,东西看着多,其实没多少是纂儿的行李,一溜马车上装的全都是花树。
跟车随行的除了喜婶、阿茶,还有几个懂花木的农人,说好走一趟京城,给了丰厚的酬金,管吃住,还有来回车钱,这些人是闻巽让喜嫌去找来的,其中包括了喜婶的儿子小忠。
都说内举不避亲,闻巽并不觉得喜嫌让他的儿子来占个分额有什么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再说纂儿亲眼看过小忠侍弄花草的功夫,她信得过的人,自然用得。 这一路走走停停,她那还称不上大好的身子,自顾不暇,花花草草真的只能交给这些人了。
竹屋的主子都走光了,起先喜婶还愁着要去哪里找活计,没想到主子竟然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去伺候纂儿。
她千百个愿意,当年会落脚在村子里,是为了养孩子,她最大的后顾之忧就是儿子,既然儿子有机会到京里去开开眼界,自己也得了机会,母子能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因此,即便风尘仆仆的赶路,沿途有闻巽盯着让喜婶给纂儿开小灶,伙食并不比在家里差。
纂儿没忘记在小作坊让人家窑里烧的东西还没去拿,到了西雾县时,让闻巽停下,她去取货,顺便付清尾金,既然两人往后没什么合作机会,她要远行的事自然也不需要说道,只说自己病了一场,耽误了时间,便客客气气的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