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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 第十章

  待痴儿再清醒,却已置身于水湅的房中,眼前一切景色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帷帘之外,传来热闹交谈声。

  “你给我喝干净!”

  “哎哎,这可不是一碗,这是一桶耶。”

  “你有本事清晨跳下湖里去戏水,就要有本事将姜汤全给灌下肚里去!”

  “别吼别吼,你吼得我耳朵直发疼,我喝便是。”

  水湅痞痞的声音,近在耳畔。她侧首,正对上水湅与秦随雁在推托着一桶热辣姜汤的画面,却因浅色帷帐的阻隔而显得迷蒙。

  水湅拧着鼻,大灌数口辛辣的热汤,神情痛苦难当,活似他灌下的是砒霜毒药。

  “我喝了好多水,这姜汤意思意思喝两口就算。”

  “不行!”

  “我是庄主,我说了算。”这种时候水湅才会端出庄主的架子,只为逃避某些麻烦事。

  大总管与庄主之争,永远都是庄主更胜一筹。

  “再多喝两口。”秦随雁一改原先的凶狠,放软了声音,给足水湅这庄主面子。

  “一口也不要。”他得寸进尺得很。

  “相信我,你自己多喝几口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秦随雁咧嘴一笑,“被一大群奴仆架住强灌的滋味不会比较好受。”

  比地位,他秦随雁是不及水湅来得高,但论人缘,水湅只能追在他后头喘,让他想想……恐怕只要探个头,嚷嚷声“谁要来灌庄主喝汤”,八成水家庄的奴仆便蜂拥而上,有仇报仇,没仇练身体。

  “又威胁我?”

  “为了你好,我只好这么做。”

  “那另外一桶咧?”水湅指着桌上那桶与他怀中同等大小的热姜汁。

  “给小白痴喝的。”小俩口有雅兴一块鸳鸯戏水,就得同样有本事一块当对“灌汤鸳鸯”。

  “噢——那待会儿可有好戏看罗。”水湅幸灾乐祸。

  “你先将自己的这出好戏给演完。”秦随雁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先灌完姜汤。

  “好好好。”他拎起调羹,小口小口地舀起热汤,吹凉再入嘴。

  痴儿听得迷糊,却隐约知道如果外头两个男人知道她醒了,绝对不容许她太好过,呜……

  她动也不敢动,继续装睡。

  帷帐外又传来闲聊的声音,由秦随雁起头。

  “水湅,婚事也该办一办了吧?”

  “什么婚事,你和净净吗?秦大总管难耐深闺孤寂,思春啦?”

  “谁在说我?!是你和小白痴!”秦随雁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咦?当初秦大总管您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坚决反对我迎娶她进水家大门,言犹在耳,你自个儿就自打嘴巴啦?”

  “那个‘她’是指千翡。”

  “千翡和痴儿,一样。”肩一耸,摆明挑衅。

  “一样?若真一样,你待她的态度会有这般明显的差别?少唬弄我,方才大夫诊脉时,你也在场,别想装傻。小白痴肚里的种是谁的,你我心知肚明。”

  都妊娠月余了,这段时间小白痴只接触过两个人,一是净净,一是水湅,谁是孩子的爹,毋庸置疑。

  “是我的。”男子汉敢作敢当。

  “很好,那胎儿是水家庄未来的主子,咱们可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害他受人指指点点,趁着小白痴肚子还没大,赶紧迎她过门。接着就是满月酒、抓周——等他长大成人,再由我亲自教导他水家庄庄主应尽之责,然后我就可以卸下重责去养老,享受悠闲幸福的美满晚年……”秦随雁越想越乐,到后来几乎沉沦在自己编织的完美远景里。

  他原以为自己会肩负着水家庄的重责,直至老死,说不定待他魂归西天,还得半夜点着鬼火回来替水家庄看帐咧!

  现在有个小主子在她肚里孕育,他可怜悲惨的未来极有扭转的可能!

  他绝对不会再养出第二个“水湅”!

  水湅见他如此高兴,也就没出言打击秦随雁的幻想。

  “你不反对吧?”秦随雁轰然回头,一脸戒慎,换来水湅含笑点头。

  “我不反对。”

  “那好,我现下立刻着手去办场隆重婚礼,水家庄头一回办喜事,马虎不得,还有那些宾客名单、菜色、布置……”秦随雁边说边算也边走出水湅的房门,反正这些“小事”,庄王是不会去管的,自然又得落在大总管肩上,所以他很认命也很甘愿地退场张罗。

  水湅拨开帷幔,右手贴在痴儿肚上,轻喃道:“你还没出世,做爹的我先教你一件事,要嘛,你就聪明得像我一样:要不,就痴得像你娘一样,否则瞧见方才碎碎念出门的伯伯没?你的未来就会变成那副模样,你怕是不怕?”他停顿片刻,又咯咯直笑,“好家伙,聪明噢。”他隔着肚皮与未成形的胎儿对话。

  一个像他一样聪明的好孩子,就等于奠定了未来秦大总管的悲惨生活将继续绵延。

  “痴儿,别装睡。”搁在她腹上的大掌戏要出力揉搓她,力道似羽轻浅。

  “唔……”颤抖的眼睫透露着她的清醒,却怎么也不愿睁开。

  “我知道你是怕喝那一大桶的姜汤,对不?不过这样不行噢,乖孩子要好好喝完,这样才不会染上风寒。”这番话,由水湅嘴里说出来,真是没有说服力。

  “水湅……”

  “嗯?”

  她长睫轻掀,许久之后才缓缓定晴在他面容上,指尖落在他的右颊,似轻抚似确认,坑凹凸痕的铁烙是如此货真价实。

  “你没走?”

  水湅伸手捶捶自己的后颈,再扭扭脖子,一副老大爷模样。

  “有个痴儿差点溺毙,我能见死不救吗?再晚一步,你就成了蓄龙湖第二条冤魂,明年的今日我就得为你添上三炷清香。”

  “我……不小心,摔下去了。”

  “哎哎,害我还感动得乱七八糟,以为你投湖殉情咧,原来是失足坠湖罢了。”浪费他一颗珍贵男儿泪。

  “我看到,好大的龙……”

  “喔?你有瞧清楚呀?”他还当她那时已经陷入昏迷了呢。

  “嗯,好大好大。”

  “而且还玉树临风、潇洒俊逸是不?”那条龙可是他的本尊,自然多扣了些赞美词汇。

  她摇头。“好恐怖……”那龙的一颗利齿几乎要与水湅一般大小了。“它坏,它要带走你……”

  “不会了,我不会同它一块走了。”水湅的笑脸凝结,眉峰虽不曾揽拧,然而眸间的阴霾却又鲜明清晰。

  “真的?”

  “它走不了了,再也走不了了。”

  乍闻他不走的喜悦却在下一瞬间被他脸上的神情所冲淡。“水湅,不走很好呀,你怎么……不欢喜?”

  “我的不欢喜有一部分来自于我太欢喜了。”他又说着她不懂的话。

  是的,他不走了,不能走了,他竟然没有感到严重的打击及失望!

  他该捶胸顿足的!该咬牙切齿的!该咆哮失控的!

  但他没有!只是乖乖坐在房里喝着他最讨厌的热姜汤!

  “我带着青冥剑到湖底想解开封印时,却发觉……它死了,那具属于我的龙躯死了……”水湅缓缓说着,诉说著“自己”的死亡,“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我竟然会犯下致命错误,一具失了魂魄的身躯怎么有能力维持肉身不灭?我简直是蠢到极点——”

  最蠢的是,他竟然没有很难过!

  难道是因为在之前误以为青冥剑碎时,他已经承受过一回打击,所以这回他才会觉得无关痛痒?!

  还是因为他原先非走不可的理由破灭之后,他竟觉得松了口气?!

  两难的抉择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单一选择,他进无路退无步,却换来最释怀的喜悦?!

  即使拥有了青冥剑,他也变不回龙,只能委屈地成为水湅——成为一个周围牵系着好多好多人的“水湅”。

  更蠢的是,他竟然觉得甘心——甘心窝在水湅的身体里,继续充当水湅!

  成为水湅,他便会失去蛟龙千年长寿,他甘心。

  成为水湅,他必须学会去接纳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他甘心。

  成为水湅,他将面临到属于他的家累——除了她之外,还有数个月之后才来报到的娃儿,也许接连数年内,新添的人数会超乎他想像,他甘心。

  成为水湅……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光会笑?”方才明明说着好像挺严肃的话,此刻唇畔却扬着好真实的浅笑。

  她的软嗓,打断他的思忖。目光拢聚处,有张无邪且专注的花颜观望着他,那双曾因为他要离去而哭得狼狈的眼,如今仍旧清澄。

  他是个极度自私的人,说走便走,要留便留,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优先。

  世人之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先舍己而为人?少之又少吧,连人都是如此了,何况他是条龙……

  至今他仍万分肯定,倘若湖底的龙躯没死,他仍是会走……至少在将她救回湖岸后,或许是待她生完娃娃后,抑或……直到她寿终正寝之后,他一定会走,生要为龙,死亦要为龙魂。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

  现在,成为水湅,仍是将所有的过程真实演练一回——他救她回岸,并且在不久的将来能抱抱属于他的孩子,然后他会同她一块变老,或许她会先他一步辞世,也或许这具属于水湅的躯壳会先死……

  他所丧失的,“只是”最后变回蛟龙的权利,“只是”无法再以腾龙之姿现世——只是?他竟然会用这般云淡风轻的两字来形容他龙躯的死亡?!

  “水湅不走,真好:水湅笑了,真好;能在一块,真好。”在他独自思索之时,她再度打破沉默,简简单单一个满足的笑靥,点亮了那张不见胭脂水粉浓妆淡抹的芙容。

  他望着她,望着如此在乎他离去或留下的神情。

  仔细想想——或许,成为水湅,并没有他想像中的差劲咧。

  “痴儿,我问你。倘若有天我和净净一块落水,你是救我还是救她?”即使他知道自己现下的口吻带着吃醋的酸味,他仍想问。

  “救净净。”她没多花任何时间思索,答得理所当然,也理所当然的令人火大。

  水湅深吸口气,想掐死她又下不了手,索性端过一桶热姜汤塞进她怀里。

  “喝完!”灌!灌死她!

  水湅很无耻地抱过另外一桶,准备将这桶汤汁也灌进她嘴里,在达成处罚她的同时,也让自己脱离活受罪之苦。

  痴儿咕噜咕噜地咽下最后一口姜汁,大吁口气。“热热的,好暖噢。”

  “别急,还有一桶。”

  “噢,好。”继续奋战。

  看着痴娃娃认真且认命地灌完属于他的那桶姜汤,不满也消了大半。

  不甚闺淑的饱嗝自她粉唇间逸出,带着浓浓的姜味。

  水湅挥挥袖,拂去鼻前的恐怖味道,她却越贴越靠近他。

  “水湅,不会救净净,可是会救我,所以我救净净,水湅就会来救我和净净,嘻。”她笑容灿烂地将方才未说完的话接续完全。

  这小白痴到底是真痴还是假痴,怎么心机比他还要重?!

  敢情她是将自己视为饵,专司用来钓他这条龙上勾?还是她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如何整治他?

  不过她该死地猜对了!

  看来这丫头,痴得有些小聪明。

  虽然她的答案并非代表着他与净净孰轻孰重,但他就是忍不住为这种小小的排名吃起干醋。

  “有朝一日,我定要听到你将我搁放在净净之前的答案。”

  至少在她肚里的娃儿落地之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绝对要远远超过净净——那个分明姓“水”,与“水湅”有着浓密血缘关系,却娴静温柔到被错认为女婢十数年不曾吭声——不对,她原本就是个哑儿,怎么为自己辩驳?况且他瞧净净还对女婢之职挺乐在其中的。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水湅,所以对这个血缘之亲的“妹妹”没有一丝一毫特殊的亲情,也懒得向秦随雁解释一字一句,所以秦随雁至今仍以为净净是名比他更早进入水家庄为奴的小孤女……

  真想看看哪一天秦随雁知道真相时的蠢模样,不过,不急于一时,他成为水湅后,便有漫长的未来足以享受这等乐趣。

  “惨了,我对自己身躯死亡一事,越来越感觉不到伤悲了……”

  “不伤悲,快快乐乐的,一块。”她接着他的话尾。

  “你想跟谁快快乐乐生活在一块?”

  “净净、水湅和凶巴巴的秦随雁。”

  水涑长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是水湅、净净和凶巴巴的秦随雁。”顺序可不能有错。

  她皱着细眉,“对呀,三个人,再加上我。”她左算右算人数是相同的,可是不甚明白水湅在纠正她什么。

  “以后水湅一定要搁在最前头。”他认真教导。

  “噢,好。”她应了他的任性。顺序上的先后对她不具任何特殊意义,她只知道,在她所囊括的人名中,全都是她重视的人。

  “还有,你千万不准变回千翡,否则我一定会休妻。”狠话撂在前头,免得到时有人说他薄情寡意。

  千翡?休妻?听不懂耶……但她还是笑着应允了。

  “然后,你要晚点变聪明,这样我才可以欺负你久点。”小痴娃总有一天会长大,长大了就变得精明,一精明就会反过来吃定他。

  “好。”

  “最好一辈子当我的痴儿。”他拧上她粉嫩嫩的双颊。

  “好呀,当你的痴儿,一辈子。”她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终生幸福出卖给他。

  水湅笑得又贼又乐,眼眸像弯弯月儿一般。若他瞧见自己现下的笑靥,八成认不出那是属于他的。

  嘿嘿,他突然觉得……

  留下来当“水湅”,也挺不赖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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